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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3日,北国的早晨,睡梦里我听到窗外燕子的叫声,赶忙起身,看见两只小精灵蹲在向外开的窗框上,“丝丝”的叫声里分明有一份疲惫。“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秋来它们一去半年有余,如今真的又回来了,一份惊喜溢于言表。
这窝燕子在我窗下居住三年了,与我朝夕相伴,已经有了舍离中的惦念,所以,我每次出差都把外扇窗子敞开着,以便于它们蹲坐休息。
喜欢燕子,不只是由于这份候鸟般的职业,也源于一份浓浓的亲情、乡情。
我的老家在鲁东南,小时候住的是那种草房子,木板子钉的房门除了晚上睡觉时掩上,一天中几乎不关,因此,燕子可以自由地进出房门。“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家家户户的房子里几乎都有窝燕子。有的在堂屋,有的在灶房。它们不怕烟熏和吵闹,离不开人们居住的场所,似乎需要那份生活的气息,与人依存度过漫长的三个季节。
离开老家前,我没见过它们在室外做窝居住的,都是理直气壮地登堂入室,还偏偏选在各家吃饭的正堂屋的饭桌上方垒窝。因此,便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整个少年时期便对燕子窝有一份抑制不住的好奇。
每年腊月二十日之后,家家就开始忙活过年。一定要抽出一天的时间扫房子,把一年的灰尘扫净,干干净净过年。这时候已经空巢的燕窝,好多就被捅掉了,留一处新鲜的痕迹,标志着这里还残留一份生命痕迹。吃饭时每每抬头去看,心头便会生出一些惦念:它们去哪里了?还能回来么?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老家的冬天短,三月份就是满目葱茏的春天。当返青的冬小麦地里长出零星的小草,可以拔来喂小兔子的时候,燕子就飞回来了。燕子长的模样都差不多,也分辨不清它们是不是自家去年的老燕子。乡下人图个吉利,回来了就好,所以古人诗句里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似乎也隐含着这样一份无奈。
燕子回来的第一件事,是飞进房间侦查巡视,确定居住点,然后便忙乎着衔泥垒窝。燕子做窝很精细,速度也很快。我多次跟踪发现,它们是在前面的荷花塘的水边衔泥,去场院里叼稻草,在鸡窝附近捡羽毛。它们不是一口啄下就飞走,而是啄几次才送回一趟,衔回来垒窝时,也是一口一口的将泥巴和草秆粘得很结实,密密麻麻的表面,看上去象母亲纳的布鞋底的针脚,很工整。
四处看看小伙伴们家的燕窝,或大或小,不尽相同,但进度似乎都差不多。有的家里很注意保护多年的老燕窝,燕子就在原有的基础上简单垒一点泥。有的燕子做窝的技术也不好,垒着垒着也有跌落下来的。它们是要赶季节下蛋孵小燕子的,窝一旦坏了,就不再顾及居住条件好坏了,匆匆垒一点,勉强够它们容身就得了,所以有的就显得十分仓促。其实燕子窝也和村子里的各家的房子差不多,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规整,有的一看干脆就是糊弄。家家的日子也是这样,有的殷实一些,有的却衣不遮体。不结实和不够大的燕窝里,出壳的红蛋蛋小燕子也经常有掉下来的,老燕子无力将它们送回去,只能叽叽喳喳拼命叫,除非人来帮忙,要不就被馋嘴的猫吃掉。因此,我们小伙伴就互相帮忙,搭人梯,小心将它们送回巢里。
在那个“万人嫌”的年龄段,我们是干了不少掏鸟摘果子的坏事,但保护燕子的这类好事也没少干,主要还是有善待燕子的风俗。母亲说麻雀吃得,因为它们吃粮食。燕子吃不得,它们吃祸害粮食的虫子、蛾子。麻雀祸害房子,在房子上絮窝后就漏雨。燕子吉祥,和院子里的鸡鸭鹅狗等家禽一样,是普通农家的重要成员,除了早晚蹲在那条晾衣服的铁丝上小憩外,白天大多不见踪影,也很少见它们在院子里有地面上的行动.它们似乎和院子里众多生命只是空间上相互依存,形式上相安无事,情感上却毫不粘连,似乎再多的怜爱都与它无关。
燕子在房子里垒窝居住,就免不了要掉落一些泥巴羽毛,因此经常遭到干净的父亲哄吓。一个早晨,我看见父亲气呼呼地拿个竹竿要把燕窝捅掉,母亲拼命拦着,那窝燕子才幸免于难。事后才知道,父亲早晨沏好茶刚要喝,偏偏这时从燕窝里掉下一抔鸟粑粑,才把他气得火冒三丈。大人的行为举止,往往是孩子干坏事的最初借口。于是,我就和泥,先搓泥球球,再踩着桌子椅子登高,用了两天时间,在自己住的那间东厢房的檩子上,比照着堂屋的燕窝模样,精心做了个人工燕子窝,还捡了很多羽毛和软草放了进去。然后趁着大人们不在家,把堂屋的房门关上,逼着燕子搬家。结果可想而知。一计不成,就再想奇招,招呼几个小朋友给燕子强迁。撵走抱窝的燕子,搭人梯把窝里的六枚热乎乎的蛋给挪了过去。这下子老燕子炸了锅,恼羞成怒,拼命地叫个不停,还在院子里追啄我们。怕被母亲发现,最后只好告饶,乖乖地把它们的蛋又给挪了回去。
三伏天里热得要命,大太阳晒得头皮生疼,年年这时候小燕子出壳,我就看见母亲在水井旁放个白碗,舀一些干净的水进去,说这样老燕子叼水喂小燕子能近便点。静静地趴在窗口等着,真的看见燕子去碗里洗澡喝水。母亲总是懂得它们,那份怜爱是用了心的。
母亲说燕子很奇特,飞回南方迁徙路很遥远,都是在晚上悄悄地飞走。燕子还能够沟通天南地北居住的两家人的联系,方法是:秋天燕子要南飞前,在它们的腿上用绢做个很小的布袋,装进几粒绿豆,来年那家主人就会给装回几粒胡椒。这也叫互通有无。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相信母亲见过或者做过。可是我还听说,燕子要飞越遥远的琼州海峡,那里的渔民也有在船上用大网扣杀歇息的燕子吃的。同样没见过,但我也相信。还有一路上的雀鹰、乌鸦、贼鸥,来年能幸免于难飞回的燕子,真是弱小精灵中的奇迹。
为了不让我们这些调皮鬼再琢磨燕子,母亲就吓唬我们,说燕子的叫声是两句话,叫做“狄鬼瞎眼,吃饭打碗”。还说燕子是神鸟,来去无踪,有记性,知恩图报,祸害不得,否则就要遭到报应。此后再吃饭拿碗时我就格外小心,生怕遭了燕子的诅咒,抓过它们蛋的手会把碗打破。别说还真的幸运,那之后几十年间有这份心理暗示,我就没有打过碗。那个时候看见一个死燕子很稀罕,猜想一定是哪个调皮鬼用弹弓打的,寻找凶手的方法,就平心静气听谁家有打破碗的声音。
但不管怎么说,从那之后再看燕子,便觉得这玄黑的鸟,孤傲而敏捷,“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燕子和人类生存的空间依赖性那么强,却没有亲密的瓜葛,确有些神奇。再听燕子的叫声,已不是先前的叽叽喳喳,还真能分辨出老人说的那句话来。因此,漫长的少年时期,打燕子和掏燕窝这类易如反掌的坏主意,经常惹得两手痒痒,但慑于遭到报应,始终没敢对它们下手。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却起到了保护燕子的作用。所以,在那些个并不宽裕的岁月里,我们家里年年都住着一窝燕子。
去年回老家,看到村子里的老房子已经所剩无几,新盖的房子都是红砖绿瓦,玻璃门窗,外观高大典雅,室内也要吊棚装饰。冬季烧土暖器,夏季有纱门纱窗和吊扇,很凉快。农村人干净了,屋里再也不让做窝,许多燕子只好在各家的房檐下居住。“卷帘燕子穿人去,洗砚鱼儿触手来”已成过去了。母亲说,我们家里的正房翻新后,燕子就挪到我原来住过的东厢房里去了,那个房门坏掉了,除了在里面做饭,就为了那窝燕子才没叫人拆。燕子选旺处住,住在我们家里几十年了,舍不得撵走。母亲还说这些年燕子也少了,没地方住了。地里用农药也多,虫子就有了毒,所以经常能看见死了的燕子,挺可惜的…….
地球是以人为主体的,与人密切依存的动物总是顺应着人类的变化而变化,遵循的自然规律慢慢被打破,势必带来新的变化。“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似乎也该改写。
这窝居住在北方城市里的燕子,在我窗下安然度日。它们祖上或许也是居住在平房里,但随着城市居住楼房化、家庭生活现代化的进程,也在慢慢改变着居住方式。能在这么一处安静的楼角栖身,延续着这种娇小精灵生命的神奇,与我相依为命,也是我的偏得。
早晨拉开窗帘,“片片仙云来渡水,双双燕子共衔泥”的美景,叫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母亲和有关燕子的往事。生命里的一些怜爱我慢慢才懂得,这些高贵的燕子,它们一定也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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