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7岁生日的时候，母亲执意要为她过生日。那时候家里很有钱，住的是大而寂寞的别墅，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大，却干净而明亮。小小的墙壁被她布置成幽蓝的颜色，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诡异。当被问到为什么时，她低头想了想，然后仰起小脸，甜美的笑意在脸上融化开来：因为我是一株水草。
　　 因为我是一株水草。很久以后他仍然记得这句话。奇怪的比喻，很少有人会将自己比做水草。在那个喧闹不堪的生日宴会上，她一直静静的站在角落里，靠着墙壁，表情冷漠，等着有人过来祝生日快乐，接过价值不菲的礼物，然后说谢谢。他也是来宾之一，当他走过去时，她依然漫不经心的站着。他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她说，海一样的蓝色。因为我是一株水草。
　　 临走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枚戒指，上面镶有蓝宝石。
　　 你可以穿一根丝线把它系在手腕上。他说。
　　 这是生日礼物吗？
　　 不是，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只是不明白，7岁的小女孩，怎么可以背负那么沉重的黑暗。
　　 她笑了，然后梦呓般的低语，我只是想要做一株水草。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疼痛。
　　 她被霸道的母亲一把拉去应酬，他在那个角落站了很久，直到宴会结束才独自开车回去。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如果她的声音过滤掉了童稚，会是什么样子。然后突然记起，自己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一年，他16岁。之后，因为考大学的缘故，去了很远的城市，并在那里找到工作，换了许多个女朋友。
　　 只是，当有人说起水草时，心里仍会感到莫名的疼痛。
　　
　　
　　 在25岁的时候，他会经常去酒吧。独自坐在最阴暗的角落，点王菲的歌，要颜色最深沉的红酒。加非常多的冰。感觉红酒一滴滴从舌间滑到喉咙，冰凉的，象刀子划过，有血腥的气味。很少喝醉，从不带女朋友。
　　 他常去的那家酒吧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月亮血。第一次看到时，以为这家酒吧的风格应该是热烈的红，疯狂和摇滚。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它竟然被设计成诡异的冷蓝色调，海一样的蓝，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酒吧里从不放摇滚，只时常放些忧伤的歌，绝望的，淡淡的低吟，王菲随意的声音占据整个空间，飘忽不定。
　　 乐极就算会生悲，你不惭愧，我不后悔。
　　 如果繁华被摧毁，让我好好的睡。
　　 无所谓，来麻醉我清醒的体会。
　　 无所谓，来麻醉我所有的滋味。
　　 他发现王菲的声音和红酒的味道惊人的相似。冷冽，颓靡，暧昧。让人微醉，同时保持足够的清醒。突然感觉很孤独，而清醒让人更加孤独。
　　 这个酒吧就象一块蓝色的冰，把思想冻在里面。不能挣扎，不能反抗。很多时候，他都只是一个人静静的喝酒不去想任何事情。
　　 通常会在晚上10点到这家酒吧，凌晨1开车回去。付钱的时候，想起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应该打电话回去问候一声。在保姆照顾下长大的他，对于那个被称作母亲的女人，除了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之外，他认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打电话的时候，感觉手指在莫名的颤抖。这是很少会出现的情况。通常，他都清醒而坚强。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突然十指冰冷，预感到宿命的无常。果然，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平淡而冷漠。
　　 喂，哪位？
　　 ……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个声音轻轻的问。
　　 这是生日礼物吗？
　　 突然感觉有温暖的液体滑过脸庞。你知道吗？他说，在我心里一直有一株水草，它长了九年，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遮住所有的阳光，让我无法呼吸。
　　 你现在在哪里？
　　 上海。
　　 去机场等我，我明天晚上九点过来。她在电话那头静静的微笑。然后轻轻放下电话，咔嚓一声，把他隔绝在千里之外。
　　
　　
　　（二）
　　
　　 在人群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感觉上她依然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甜美冰冷，始终保持一种孤独的姿态。
　　 走过去，她仰起小脸看他。
　　 你长高了，他说。
　　 而且一直留长发。
　　 他让手指滑过她的黑发，觉得它们应该是有独立的灵魂。他问，为什么呢？
　　 应为觉得安全，埋下头，就可以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他突然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末了，却只是用淡淡的口吻说，走吧。
　　 转身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似笑非笑。
　　
　　
　　 他有一套很大的房子，开了许多窗户，却照不进阳光。
　　 她躺在沙发上，听歌，看影碟，不停的换频道。然后微笑着对他说，你总是让我感到绝望。
　　 什么时候？
　　 生日宴会上，然后是梦里，很多个梦，还有现在。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一株水草，以为你需要在很深的海底才能存活。
　　 但是那会让我窒息，很快的腐烂。
　　
　　
　　 以后，他带她去上海的很多地方，最常去的，是一片隐蔽的树林。他记得她说过喜欢看树叶飘落，因为可以看到不确定。没有牵拌，所以安全。
　　 她常常微笑的看着他，可以看很久，直到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明亮的让人晕眩。他觉得她的生命里有太多纯白的东西，因为太过纯白，所以显得阴暗。
　　 蓝夕，你会不会回去呢？
　　 你说呢？她仰起脸对他微笑。
　　 会，那边有你的父母，房子，还有习惯的一切，而这边什么也没有。他看着她，语气漫不经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微笑。然后低下头，拨弄一跟细绿的小草。
　　 他抬头看天，很蓝，有大片的白云和掠过的飞鸟。
　　 她趁机把被草割破的手指藏到声后，然后站起来，若无其事的对他说，走了。
　　 他点头微笑，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蜷屈的手指，把伤口和涌出的鲜血一起埋藏在里面。
　　 离开的时候，他回过头看，树木和花朵在迅速枯萎，散发出诡异的清香。
　　
　　
　　 半夜，电话突然尖叫起来。他伸出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然后听到一个女人疲倦的声音。
　　 喂，是小可吗？
　　 是我。
　　 我知道蓝夕在你那里，现在她的家人都在四处找她，你明天一早就把她送回来。
　　 可是妈妈，蓝夕不想回去。
　　 她已经订婚了。
　　 我知道，但是蓝夕不喜欢那个男人。再见。
　　 他挂掉电话，在黑暗中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蓝夕，你回去吗？
　　 不。
　　 妈妈说得对，你已经订婚了，而且你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想回去……
　　 我不回去，不要赶我走。她在黑暗中发出小兽一般的呜鸣声。
　　 乖，不哭不哭。他伸手抱住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是不断的轻轻拍打着她。
　　 模糊中，尝到眼泪咸咸的滋味。睁眼看到她熟睡的甜美容颜，感觉她仍然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但是再白天的时候会倔强的藏起伤口，等到在黑暗中才会释放。
　　
　　
　　（三）
　　
　　 白天，他在明亮的阳光下去超市购物，蓝夕喜欢喝纯净的不附加任何口味的牛奶。
　　 回去的时候经过一条偏僻小路，突然冲出几个歹徒。他们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倒在地，然后是一阵拳打脚踢。
　　 没有人围观，路过的人神情冷漠，小心翼翼。
　　 妈的，兄弟们打够了，走！歹徒们一哄而散。
　　 他强忍着剧痛站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迹，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下的物品。
　　 有几袋牛奶破裂了，白色的液体在道路上四处流淌，被阳光映得闪闪发光。
　　 他等了一会儿，叫不到出租车，于是拎着残破的购物带，慢慢走回去。冰凉的牛奶顺着手指一滴滴流下来，在空中划出寂寞的线条。
　　 回到家的时候，拿出钥匙开了门，颤抖的手指无法把钥匙准确地插入锁孔。他停下来，慢慢转动串成一串的钥匙，听着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然后再插，成功了。
　　 客厅里没有人，桌上放着一杯冰水，蓝夕应该还在睡觉。他一直站着，直到电话响了起来。
　　 喂，哪位？
　　 臭小子你给我听着，蓝夕是我的未婚妻，我不准你再碰她。
　　 可是蓝夕爱的是我。
　　 他说完，挂掉电话，然后冲进卧室。
　　 床上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封信。
　　
　　末可：
　　 我走了，但是我的灵魂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我爱你。
　　 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分离。
　　蓝夕
　　
　　他蹲下，看着手中空空的牛奶袋，听到它们在无声地哭泣。
　　 头部突然剧烈地疼痛，他挣扎着躺在床上，发现枕头下面压着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拿出来看，是那枚蓝宝石戒指。他记得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在她七岁的时候。
　　 她保存了九年，但是现在却把它遗忘在了这里。
　　 戒指一点也没有变。他轻轻地转动着它，看到清澈如水的石头折射出幽蓝的光泽。
　　
　　
　　 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吃任何东西，半夜的时候起来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凌晨五点半穿好衣服，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强忍着剧痛出去寻找她。
　　 没有去机场，因为知道她的钱不够买机票。他去了离这里最近的地铁站，黑暗中，看到她裹着大衣，蜷缩在塑料长椅上簌簌发抖。
　　 看到他，她抬起头。面容苍白，像一朵失去血色的玫瑰。
　　 你来了。
　　 蓝夕，跟我回去。
　　 她轻轻摇头，不要，我要回家。
　　 你并不想回去。
　　 但是我必须回去。她看着他，笑容纯净，眼神清澈明亮。这是我们逃不开的宿命，对不起，末可，我无能为力。
　　 他抓住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直到她苍白微笑的脸庞毫无预示的流下泪来。温暖的眼泪滴落到他手指上，然后顺着手指流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空气中有尘埃的味道。
　　 他突然失掉坚持的力气，感觉头痛欲裂。
　　 蓝夕。他说，语气出奇的温和。你真的很残忍，但你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我一直被你掌握在手心。在你七岁的那天，就已经来不及逃脱了。
　　 蓝夕看着他，然后握住他的手指，在迅速放开。
　　 保重，末可。
　　 她说完，拖起帆布大包，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空荡荡的候车间里，他一个人站着。剧痛、饥饿、混乱。
　　 手指上还残留着她触碰过后的冰冷。突然记起她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牵绊，所以安全。
　　 可是蓝夕，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我。
　　 说你爱我。
　　
　　
　　（四）
　　
　　 一个月后，他收到她从远方寄来结婚照片。背景是幽蓝的大海和海中狂野生长的水草。照片上，她只是静静地微笑。这是她惯有的表情，看不出悲伤亦或是悦。
　　 在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同样的字眼：
　　 我爱你。
　　 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分离。
　　 他抓住照片，突然开始哭泣。没有告诉他，因为那次殴打，他的内脏已经受到严重伤害。常常呕吐，并伴有剧烈的头痛，现在不能工作，只能待在家里，以翻译法文小说为生。
　　 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就给她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但是从不寄出。只是在可以看到月亮的晚上，拿到阳台上去焚烧。
　　 不再去那片茂密阴郁的树林。因为他一直都记得，在那里，她静静地看着他，她把留血的手指藏在身后。然后树木和花朵全部枯萎。
　　 她再也没有写信给他。结婚照片中她微笑的脸，在他长时间的凝视下，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一年后，他打电话回去询问她的近况，得知她已经在当天凌晨，割脉自杀了。
　　
　　
　　（五）
　　
　　终于决定回去看望她。
　　 在机场，他紧紧握着那枚坚硬的戒指，表情始终平静。
　　 根据遗愿，她被埋葬在一片荒凉的树林中，墓碑是一大块洁白的大理石，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野草在墓旁疯狂生长，开出绚烂的蓝紫色花朵。
　　 他靠在墓碑旁，静静地站了很久，看着天空慢慢变暗。
　　 空气冰凉。
　　 突然发现墓碑上有个小小的锁孔，是戒指的模样。
　　 他摊开手心，低头看握在手中的蓝宝石戒指，然后开始微笑。
　　 戒指刚刚可以放进那个锁孔，贴合的天衣无缝。他慢慢转动戒指，大理石表面逐渐脱落。最后，现出两行大字：
　　 我爱你。
　　 连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
　　 温暖的眼泪穿越冰冷的空气，一滴滴落在墓地潮湿的土壤里。他感到口中有鲜血的味道，腹部剧烈疼痛，但是脸上始终保持一种平静的微笑。
　　 失去呼吸前，看到天空中掠过成群的飞鸟。树木和花朵开始迅速枯萎，散发出诡异的清香。
　　 蓝夕飞快地向他跑来，长长的黑发在空中散乱飞舞，笑容甜美而天真。
　　 他满足地闭上眼睛。
　　
　　 时光重来，人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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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始终微笑着等待，昙花在彼岸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