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城 原罪
　　
　　这个城有五千人，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将如此。
　　他们的名字叫一号，二号，三号，直到五千号。如果有一人死了，就会有另一个人恰好出生，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城里有一个人出生，那么城里也必有另一个人死了。
　　一号死的时候，诞生的就是一号。二号死的时候，诞生的就是二号。好几个人在同一天死去也是可能的，死了几个，就会有几个生出来。如果有一个人因意外事故死了，那么可能就有一个婴儿早产出来。因此，城里的人口从来都无增无减，五千就是五千。
　　城里活得最长的一个是四千九百九十九号，他也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岁了，反正除他之外的每一个号都已经易主无数次了，而他这个号始终属于他，他也属于这个号。目前为止，他活得很健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一点儿，这样就增加了他的长寿记录被别人打破的难度。而城里也在流传一种传言，大家都说四千九百九十九号是个长寿号，不管是谁如果出生在四千九百九十九号死的那一天成为新四千九百九十九号，那么，新四千九百九十九号一定也会很长寿。
　　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妻子一号也听到了这种传言。一号并不是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第一个妻子，因为四千九百九十九号实在是太长寿了。按照城中不成文的规则，与老一号死时同一天出生的新一号如果是男性，那么他就是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儿子，必须负责为他养老。如果新一号是女性，那么她也就自动成为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新一任妻子，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城里的新人出生向来遵循男女相间的原则，这意味着，四千九百九十九号如果失去妻子，那么接下来会得到一个儿子，而儿子死后，他会再度得到一个妻子。就这样，他已经有过二百三十九个儿子和二百四十个妻子，现在，他就和他的第二百四十个妻子生活在一起。
　　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下一任新人，显然会是一位女性。他的妻子一号一直在跟自己打赌，希望成为他的最后一任妻子。她还有一个希望：此时她肚腹中有了一个孩子，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又将成为谁的儿子或女儿（我们已经知道，这并不取决于她，而取决于婴儿降生的时刻所空出的那个号码），但她认为，如果婴儿是女性，她应该占据四千九百九十九号。这是唯一让腹中的婴儿真正成为她——一号的女儿的唯一办法。按照城中的传言，她的女儿会多么长寿啊，而她的生命也会通过她的女儿延续得更长。
　　因此一号心里种下了一个阴谋，在她产下婴儿的同时，如果确认婴儿的性别为女性，她必须杀死四千九百九十九号。这样，她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婴儿在一个月圆夜出生了。一号生产的时候，女婴的脚先着地，四千九百九十九号探头看了看刚刚说了声是个女孩，一号就用藏在枕下的利剪刺破了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的喉咙。他的鲜血涌出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这是城里的第一桩血案。城里有小偷，但是那也只是一种特殊的职业，没有人把小偷当成怪物。但是杀人的事以前从来也没有过，为此城中特别组织了一次审判，并为一号执行了死刑。这是这个城里第一次审判，一号成为第一个死刑犯，而四千九百九十九号是第一个被谋杀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四千九百九十九号到底能活多少年，谁也不知道。
　　一号死的时候，又产下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婴是新一号，理所当然地与他的姐姐新四千九百九十九号结为夫妻。
　　那个月圆夜的第一道血光成为罪恶的伊始，这个城成为罪恶之城。新一号和新四千九百九十九号都很快夭折了，并且从此城中再也没有象长寿的四千九百九十九号那样长寿的人了。因为，为了争夺这个长寿的四千九百九十九号，城中到处都在酝酿和实施新的阴谋和杀戮。（2003-6-9）
　　
　　第二城 得失的置换
　　
　　这个城中只有三个人，一个叫快乐，一个叫青春，一个叫智慧。
　　快乐最小，还是个孩子，手里握着个蓝色弹子球。
　　青春是个女人，美貌如仙，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
　　智慧呢，最为年长，白发白须，手里从来不离一本书，他要在书里寻访永驻青春的奥秘。由于智慧的须发太长了，所以每次他看书的时候，都要青春帮忙把把他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把胡子在颌下束成一束。然后青春就和快乐一人一边，站在智慧的旁边，负责把智慧的两道长长的白眉毛一道向左一道向右扯到两边去，以免挡往了智慧的视线。
　　快乐虽然快乐，但是他一个字也不认识。开始智慧还试图教认些字，看看书，可是快乐的忘性太大了，玩性也太大了，不管是忘性发作还是玩性发作都会使智慧的努力功亏一篑，头一天教过的东西，快乐第二天睡醒觉起来就忘了。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为此智慧更加勤奋地看书，他相信，书中总有一页会指示他如何教会快乐认字的。既然，他曾经教会了青春，为什么就不能教会快乐？
　　青春虽然青春美丽，但她总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她常常用力过猛把智慧的胡子束得太紧，扯得智慧哦唷唷大叫。或者，当快乐兴奋地和她一起玩游戏时，她总是衔着那朵和她的嘴唇一样鲜红的玫瑰发呆。智慧同样也在努力地在书中查找，如何能让青春也象快乐那样快乐起来。
　　这一天早晨，智慧起床之后照例要看书，就唤来正在发呆的青春给他束头发和胡子。这一次青春揪得格外用力，疼得智慧大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下颌，哦——唷——唷！
　　他这一喊，吓得青春嘴里的玫瑰掉到了智慧的书上，快乐手里的蓝色弹子球滚到了青春的脚下。
　　然后他们都慌作一团，他们都把自己的宝贝丢了。
　　快乐想要挤到青春那边去拿自己的弹子球，把桌子挤翻了。青春的玫瑰和智慧的书都掉到地上了，他们同时跌倒在地上。青春仰面跌倒正好抓到了快乐的弹子球，快乐摔了个大马趴，正好把智慧的书扑在胸前。智慧呢，倒在快乐的背上，嘴唇正好触到了青春的那朵红玫瑰。
　　奇迹发生了，这下子好了，青春变成了快乐，快乐变成了智慧，智慧变成了青春。他们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却失去了自己本有的东西。
　　城中的人还是三个，一个叫快乐，一个叫青春，一个叫智慧。只是从那以后，每天读书的是快乐，忘性和玩性奇大的是青春，常常发呆的是智慧。（2003-6-10）
　　
　　第三城 秘密道路
　　
　　这是一个没有路的城市，一个巨大的完全连成一片的城市。它的屋顶连绵千里，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只有从屋顶透气窗的玻璃里，你才能看到一角天空。那里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灰色，运气好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还有传说中的鸟儿。
　　那是一本存放在公共图书馆里的书里写道的，很久以前，城市不是这样的，房屋也不是这样的。城市里到处是四通八达的道路，可以通向任何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鸟和兽都和人在同一个世界里，谁也不冒犯谁。那时候，鸟在天上飞，兽在地上跑，鱼在水里游，人一抬头就可以望见天。那时候，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星光，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虫在草丛里唱歌。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有鸟，没有兽，也没有鱼了。也没有树，没有草丛。只有人，一间间连成一片的房屋，房间与房间之间的狭窄的过道——只要看过公共图书馆里的那本书，谁都知道这样的过道是不能叫做路的。路应该能够通向远方，通向房间以外没有屋顶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城市，没有这样的地方。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呆着，你的头上都无法离开一爿屋顶。因为讨厌屋顶，城里出了这么一个怪人，他喜欢打倒立。开始是他闲下来时，每当他又想起路，想起远方的问题，他就会头顶地环抱双手把双脚搁在墙上，闭上眼睛冥想书里那个有路的世界，有时候竟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有一天这样打倒立时他突发奇想：他就睁开眼睛，松开了环抱胸前的双手，撑着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后来他觉得不过瘾，又这样倒立着走到了外面的过道里。他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了。
　　他想，屋顶之下，地板之上，他那悬空的双脚接触的空气里，一定有一条秘密的道路通向城市之外。他渴望走出去，就这样走出去。（2003-6-10）
　　
　　第四城 谁看得见谁
　　
　　这是一个漂亮的城市，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光，到处都干净明亮，房屋都象没有墙一样，因为所有的墙都是用透明的玻璃做的。因此，一眼望过去，这个城市就象一个堆满了发光器物的空城似的——在这儿，你看不到一个人。
　　你看不到他们，可不等于他们看不到你。这是一座隐形人生活的城市，他们照样上班，睡觉，谈恋爱，说说笑笑，一切看起来的确很奇怪。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这个城市任何一处所发出的声音当成收音机里一个调频电台的直播节目。
　　由于他们是隐形人，所以他们占据的空间很小。实际上，这个城只有一座公寓楼那么大，里面有一些卧室，一个客厅，一间盥洗室，一间浴室，一间起居室，一间书房，一间厨房，几个办公室，一个杂物间，一个更衣室。
　　同样由于他们是隐形人，所以他们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沙发就凹下去几个圆印，看了去并没有什么人坐上去，仅仅是沙发做了一次深呼吸而已。他们使用水龙头的时候，水龙头就象是自动打开一样，水花溅起来舞了几圈，在镜子上印上几个湿润的吻，然后忽然醒悟到自己行为的不端，又快速逃回到它水管深处的家了。还有书，在空中沿着不同的曲线行走，有时候也会是直线，然后在沙发上端或床上悬空做冥想状。但它坚持不了太久，会忽然抬起手臂掩住一个哈欠，然后合上嘴。也许你还会听到念念有词的声音，象是书在自言自语，说着自己心里的话，但那只不过是隐形人在读书罢了。衣服，碗筷，火苗，都是会跳舞的，还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来，用各自的语言说话。有时候，你真是分不清，究竟是它们在说话，还是隐形人在说话。这是隐形人的世界，也许，也是它们的世界。
　　这个城里本身就是一个生动的奥秘，而同一个奥秘，正在用不同的方式演绎。（2003-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