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一条河(第二章) |
第二章
1
村前那条河依然如故地向东流去,只是河水没有以前那么汹涌壮阔,河床也低落了许多。村里人已经不再用水磨磨面,迎春家买了台钢磨,李麻子腿有毛病,下不了地,每天呆在家里照看钢磨,村里人都把麦子、玉米背来,麻子看着让倒进漏斗,打开电门,随着钢磨转动,面粉就逐渐地落进最下面的面箱里。比起水磨来,既快又省事。村头的水磨房因为张大娘去世,没人看管,逐渐破败,磨盘都不知被谁拿回家挡猪圈了。
李龙飞今年已经是初三学生,十五岁的他个子细高,远看起来,像一根玉米杆。迎春想办法给孩子增加营养,可是龙飞饭量总增不大,仍然那么瘦弱,好象一阵风就能吹倒。迎春给麻子说,要不让娃住校吧,住校费多掏不了多少钱,住校上灶能吃个热饭热菜,不敢把娃娃身体拉垮了!麻子躺在炕头上,一口一口抽烟,装没听见,龙飞咬咬嘴唇,低声说不用住校,十几里路也不远,总有那辆自行车哩,来回跑能赶上哩。迎春心痛得要死,不敢再多说话。现在光景也好过着哩,不在那几个钱,可麻子不同意嘛,十几里路,娃娃每天骑个破自行车来回跑,中午就吃家里带的干粮,没有汤没有菜的,身体咋能好哩!就这麻子都说了几回让娃娃停学哩!哎,还能咋着?迎春偷偷擦擦泪,娃懂事哩,受叫受吧,只要能念出来,以后的日月就好过了!她有时趁麻子不注意偷偷把鸡蛋卖了钱塞给龙飞,可龙飞舍不得买吃的,都把这钱买了书。多年地忍气吞声、被人排挤,龙飞变得内向、怯懦、敏感。他没有朋友,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几乎是封闭的,他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读书上,整天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他门门功课都很优秀,尤其语文、英语,无论大小考试,都在前三名,老师的另眼看待让他残破的心灵得到了极大满足,虽然同学们的羡慕与嫉妒让他在同学中间更孤立了,但是他明白要想让别人认可和羡慕,就必须做到最好。他更加刻苦学习,把回答老师上课提问、考试取得好成绩当成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手段和方式。随着年龄增大,他已经知道了妈妈和杠子之间的风言风语,他憎恨这个男人带给他们家的耻辱,路上遇见,杠子想和他说话,他头一撇,面也不照,有时杠子趁四下无人硬拉住给他塞几块钱,他像被蜂蛰一样,把钱往地下一扔,撒腿就跑,把杠子孤零零地晾在路边。他对妈妈是说不出的心情,想到妈妈让他蒙受这么大的羞辱,他恨不得和妈妈断绝一切关系,看到妈妈为自己遭受麻子责骂、奚落,他又觉得妈妈可怜,对于李麻子,他是打心眼里厌恶,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他要摆脱这一切,他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而要实现这个想法,就必须好好念书,考大学!
考大学!他在日记本里画满了这三个字,不断地提醒着自己。
初中毕业,龙飞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他压住兴奋把通知书拿给迎春看,迎春拿给麻子,讨好地说:“这娃还能行哩,考了个第一!”
“第一顶球哩!”李麻子看都不看,“初中毕业就行了,回来种地来,我一天照看钢磨,都忙死啦,挣下一点钱都叫这鬼孙子糟蹋啦!一到春种秋收忙死忙活没有人,这么大一个人,光吃闲饭咋能行哩!”
迎春噎住了,缓了一阵,祷告道:“他爸,你看,地里有我哩嘛,不用他也不用你操心,娃身体单薄哩,回来下不下苦,咱现在光景还能行嘛,就叫娃好好念书,将来念成了,挣大钱哩,你也能享受哩嘛。”
“淡话少说,给老子消停些,我说不念就不念啦,指望他?念成精都念不成事,尔格就给我回来干活!”
“他爸……”
“咋?我说不听是不?那是这,老子反正不出钱,他有本事他自己倒腾钱去,不要想从这家里拿一分钱,你要是敢偷拿钱给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迎春看麻子起火了,赶紧闭嘴不言传,一出门,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看见龙飞站在窗子底下哭哩,娃都听见了,她用手帮龙飞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净,擦着擦着,她一把把龙飞揽在怀里,低声哭了。
“好娃,咱家就这情况,你也别寻气了,回来种地算啦,庄户人么,一家一家还不都这么过哩!念再多书也没有用!”
“我不,妈,我不回来种地,我要念书,我能念下,不念书我以后可咋活呀嘛!”
“可你爸……”迎春叹口气。
“我给人家背石头搬砖去,还有一个月开学哩,我给我自己挣学费呀,不要他的钱!”
迎春看着龙飞单薄的身体,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2
夜深了,乘凉的人陆续回窑睡觉了,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迎春估摸着麻子睡熟了,轻手轻脚走出大门,大半个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把路照得清清楚楚,迎春有点心慌,恨不得月亮立即隐在云层里。所幸一路没有遇见人,迎春稍微喘口气,打量磨房四周无人,一闪身进了磨房,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看来很久没有人进来过。磨房里黑糊糊的,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子射进来,射在一个影影绰绰的人身上。
“来了?”烟头一明一灭,杠子疙就在磨柱上,磨盘丢了,磨柱看起来就像一个圆圆的凳子。
“噢。”迎春紧张地回身关住门,“你还来得早?”
“嗯,怕球甚哩,尔格人都睡下咧,早没人咧。”杠子美美吸一口烟,在肚子里绕一圈,吐出来,“日常见了都躲哩,话都不拉一句,今个咋还约我到这来哩?”
迎春长叹一声,她心里的难事只有老天爷知道哩。自从龙飞上了小学,她更加注意自己言行,远远看见杠子就绕着走,确实回避不过,也是快步走过去,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搭话了。就这,村里人还说闲话哩,娃大了,要脸面了,不能让村里的唾沫星子淹死,委屈一下自己怕甚哩,只要娃娃走出去,不要叫人戳戳点点就行了。这不是为娃上学确实没有办法嘛!迎春想算又想算,只能靠杠子帮忙了,他有个砖厂,是村里有名的万元户,箍起村里最气派的三面石窑洞,龙飞那个身子骨就是背一年石头也挣不下学费,再说龙飞也是他杠子的骨血,他得帮忙哩!
迎春把事情前前后后给杠子说一遍,杠子呜咽了,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忽忽啦啦的,控制不住了,清一下嗓子,唾一口痰。“这娃娃性子硬哩,见我脸都不照一下,我要给钱都给不到手里,这可咋办呀?要不我把钱给你?”
“那咋行哩?麻子问我钱从哪来的,我咋说嘛?说你给的,还不把我打死!”
“他现在还常打你?”
迎春叹口气,“我这命值啥哩,要不是为了娃,我早都有死的心思哩。”
“麻子就是欠揍,哪天我逮着机会揍死他狗日的。”
“可不敢胡来,可不敢,村里人一直都说闲话哩,你再一闹腾,还叫娃娃在村里咋抬头呀?”
“咳!这娃犟得很!要不是这,让他到我砖窑上来,我总是雇人哩,他干活我付工钱!”
迎春舒了口气,“我也是这样寻思的,还怕你不同意。”
“我咋能不同意哩!看你说的。就不知道龙龙愿意不,这娃犟得很哩!”
“只要你这答应了,我回去问他。”迎春望望杠子,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见烟头一灭一明的,“你也少抽点烟,害身体哩!”
“噢,知道哩,不抽烟再弄啥嘛?”
“你,你就再没有个中意的?你咋还不成个家?”
“成甚家哩,就一个人吧,习惯了。我把你祸害成这号,心不安哩,我只要能换回你娘母俩地满意,干啥都能行哩!”
“快不要胡说,”迎春哭了,“我不怨你,有合适的你就成一个。我,我走了,你也回吧!”迎春用手擦去眼泪,往外就走。
“迎春!”杠子一扑列站起,扑到迎春面前,手搭在迎春肩上,不动了。
迎春身体颤抖着,没有回头,一拧身子,挣脱杠子,“我回呀,杠子,以后咱再遇见也不要说话,为咱娃脸面不能叫人嚼舌头哩。”
开开门,迎春闪身走出,一下愣住了!
门外面端怔怔站着一个人,龙飞!
“龙龙,妈……”迎春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见杠子走出来,龙飞过去扶住妈胳膊:“我听见大门响动,看见你出去了,黑夜里太静,我不放心你哩,咱回吧?”
“噢,回!”迎春不知所措,机械地迈动着脚步。
龙飞回过身,对杠子说:“谢谢你,叔,我明天就去你窑上干活去!”
叔!迎春揪心般一疼!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张非常神似的脸孔,一个魁梧如铁塔,一个纤弱如小草!
3
天刚麻麻亮,龙飞就起来了。迎春听见了,赶紧起来准备烧火做饭。麻子瓮声瓮气地问:“起这么早,做甚呀?”
“娃娃要去背石头挣学费呀,我给娃娃做点饭。”
“他倒有日天的本事!把这娃放展,我看他能挣下学费!”麻子嘟囔着,侧个身又睡了。
不敢把去杠子砖窑的事告诉麻子,免得再生事端,龙飞理解妈妈心情,什么也不说,等馍馍热透,抓起一个三口两口吃下肚,就到窑上去了。
砖窑在离村子将近五里路的一处荒山脚下,一面山已经被深深挖进去了,空出很大一块场地,那些被挖空的土变成砖被整齐地码在空地上,等着出售。一个大砖窑正冒着烟,并不浓烈,已经熄火,正在散热,等一凉透,就可以出窑了。龙飞到时杠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他呢,看大家都来齐了,杠子开始分工派活。平时都是蛋娃派活,今天老板亲自派活,大家觉得很意外,都看着局促地站在杠子身后的龙飞。这些干小工的都是村里人,龙飞也认识,只是平时不来往,心理上、感情上很生疏。杠子先让龙飞去把家具给拿过来,看龙飞走远,杠子三句两句给大家说以后龙飞到这里干活,龙飞是学生娃娃,没有下过苦,脸皮子薄,大家要多照顾,蛋娃以后派活时要重点关照,最后又说了一句,回到村里不许说龙飞在这里干活,谁要是嚼舌头,杠子捏紧拳头,从空中恨恨地砸下来,几个低声窃笑的后生吓得一抖,赶紧闭嘴了。
杠子这个砖窑规模不小,雇四十几个人,有从山上刨土的,有拉土的、有从河里抽水的、有和泥的、有倒砖坯子的、有翻砖晾晒的……谁干什么都有明确分工,这分工的权力不小,虽然刨土、翻砖晾晒这样的轻快活一般由女的干,但是具体谁干都是蛋娃说了算,所以这些小工们一歇下来都巴结着蛋娃,指望第二天给自己派个轻快活。蛋娃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和杠子差不多岁数,除河南来的张师傅全权负责烧砖技术外,窑上的事情都由蛋娃说了算。杠子主要负责联系售砖,基本不过问具体事情。
龙飞和蛋娃婆姨被指派去刨土,大家心里羡慕,却不敢言传,一个个各自去忙活了。
刨土这活看起来简单,但也有技巧,不能一味出死力。龙飞在蛋娃婆姨言传身教下,很快就掌握了。先瞄准一个地势,从底下挖起,挖深挖空,然后用镢头从上面用力往下一拉,因为底下已经空了,所以这时候用力要猛一点,一拉就是一大坯,就着惯性,土一下就滑溜到坡下了,下面有人专门用架子车往外运。
龙飞毕竟身子骨弱,干不了几下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杠子在底下照看着,吆喝道:“蛋娃这死婆姨,咋这么没眼色,人家娃娃没干过,你就不会弄麻利些?”蛋娃媳妇讨好地答应着,杠子又吆喝龙飞:“你悠着点,别闪了腰!”龙飞不答腔,顾自刨着。杠子转悠一圈,给蛋娃交待一下,去县城了。
蛋娃媳妇看杠子走远了,打量着龙飞,阴阳怪气地说:“你娃慢点干,你就是不动弹,也有人给你发工资哩,把你累着了,我可挨骂哩!”龙飞不吭声,使劲一拉,一坯子土呼啦啦倒下来。蛋娃媳妇怕得一闪身,嘴一撇,到另一边去挖土了。
一天下来,龙飞觉得骨头都散架了,躺在洼地上再也不想起来。窑上给管饭,大家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去吃饭,龙飞第一天来上工,没有拿筷子碗,正踌躇间,杠子走近前,拿一副新碗筷递给龙飞,“这是我今个去城里给你新买的,你就用上,以后早上在家里不要吃了,就在窑上吃”。
龙飞默不作声,接过筷子碗,去灶台舀一碗菜,拿两个馍馍,远远地疙就下,一个人吃起来。照见蛋娃媳妇和蛋娃他们疙就在一搭里,边吃边说,突然又哄堂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老子!龙飞心里恨恨地想着,老子现在落到难处了,不和你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等老子挣下钱,上了大学,叫你再敢看老子的笑话!
回到家,迎春心疼地拉着龙飞,帮忙扑打着身上的尘土,眼泪花憋得满满的。麻子看见龙飞灰眉土眼的样子,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看你娃日能的,这才是第一天哩!”
龙飞什么也没有说,倒头就睡了。
4
龙飞第二天上工就出事了!
一窑砖烧好,已经晾了几天,还没有晾透,杠子把砖提前订出去了,人家催着要拉货。烧窑师傅说要出也能出,杠子就安排让今天出窑。
所谓出窑就是把烧好的砖一块一块从烧窑里搬出来,这是个慢活,要一页砖一页砖从上往下搬。全体劳力出动,大家排成一条长龙,自上而下,一个一个往下传递。本来说好让龙飞在窑外面,既不闷,又不热,可龙飞听见蛋娃婆姨给蛋娃说她想在外面,不愿意在窑里,蛋娃低声说:“好姑奶奶,旁人都好说,你和他挣?你不看他是谁?我要是派你在窑外头,杠子还不把我吃了!”龙飞血往上涌,立马气出一头汗,他走上前,对蛋娃婆姨说:“你在外头,我进去。”说完,不等蛋娃婆姨回话,扬身钻进窑里,满满一窑砖,烧得通红通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味,由于没有彻底晾透,窑里面要比外面热好多,扑面的热气让他胸口憋闷,缓一会才适应了,难怪蛋娃婆姨不愿意进来!蛋娃在最顶层,中间有个二传,龙飞站在底部是三传,洞口站蛋娃婆姨是四传,经过四个人传递不用动地方就把砖运到窑外面,其他人相互接替手把运出去的砖一摞一摞摆好、垒起。
流水工作紧张有序,龙飞眼睛、鼻子里都迷满灰尘,用手背擦擦,也顾不得脸被脏手抹花了,他吃力地往外传递着,热腾腾的砖烙得手生疼,他后悔没有带一双手套来。
突然,二传手递过来的砖龙飞没有接住,直直地往龙飞头上砸去!“小心!”二传手咋呼起来,一着忙,脚一动,踩翻了脚下砖,就听见忽忽啦啦砖倒塌相互碰撞的声音,窑里立即弥漫起巨大的灰尘,什么也看不到了!龙飞只听见蛋娃吼喊道:“二传快往上爬,窑塌了!”就觉得头顶心一闷,什么也不知道了……
“窑塌啦,窑塌啦……”
外面的人吼喊起来!跑得远远的,蛋娃婆姨拉着哭腔喊:“蛋娃,死蛋娃,你在哪达达了?……”
杠子听见吼喊,跑了过来,“不要着忙,不要慌!人都没事吧?人都没事吧?蛋娃?蛋娃来?……”
“杠子,杠子,我在这搭哩!”风把尘土吹散,蛋娃、二传从窑顶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
“没事吧?”杠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蛋娃,二传,蛋娃婆姨呢?你婆姨呢?”
“我在这搭哩!”蛋娃婆姨在身后喊着。
“哦,”杠子回头看一眼,放心地喊道:“窑里三个人都出来啦,都出来就没事啦,把他妈日的,这是咋了?遇上个这倒霉事!窑塌咧……”
“谁知道哩,二传脚踩空,把砖踩松咧,一窑砖就都塌了!”蛋娃边说边走到杠子近前。
“咋怨我哩!还不是龙飞那娃没接住!”二传争辩着。
“呀!呀!龙飞?龙飞出来没有?”蛋娃想起来龙飞也在窑里哩!
“龙飞?”杠子愣住了,“龙飞不是在外头哩嘛?”
“和我婆姨换了!”蛋娃着急起来。
“混蛋!”杠子恼了,大声吼喊道,“龙飞,龙飞,你都看见那娃出来没有?”
外面的人都说没有看到。
杠子立即像一只疯狂的狮子,一脚把蛋娃跺在地上,“我日你妈,还不快挖?你们都死下了,快给老子挖!”大家如梦初醒,赶紧跑近前帮忙搬砖,救人!
“龙飞!”杠子西服掉了,也顾不得拾,手忙脚乱地挖着,鼻子泪水一嘟噜一嘟噜地流了下来。
“挖到了,挖到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龙飞从一堆砖头里拉出来,只见他浑身砖沫子、土星子,脏的已经不成人样。大家把他抬到敞地里,放平,杠子扑到面前,叫着,龙飞一动不动,蛋娃婆姨赶紧上来掐人中、揉胸脯,仍不见效,有人发现龙飞身下一摊子血,并不断从腿上往出流着,喊叫起来,杠子吼喊道:“赶紧发动拖拉机,上县医院!”
5
满口牙掉了……
嘴唇撕裂了……
小腿骨折……
中度脑震荡……
这血咋止不住……快拿止血钳……
清洗、包扎、吊液体……
医院急诊室里医生、护士来去匆忙。外科大夫、口腔科大夫……都是些穿白大褂的,表情严肃,进去就不见出来,把杠子和随后赶来的迎春急得干转圈。
“病人失血太多,需要输血!”
“县医院没有血浆,到地区医院现拿也来不及,几百里路呢!”
“快找人献血。”
护士一开门,杠子迎面上去,卷起袖子,“快,大夫,抽我的!”
“你是啥血型?先化验一下。”
“不用化验,来不及了,我是娃他爸,包准能行!”
迎春身子一震,呆了一呆,也赶紧挤上前,“抽我的,我是娃娃他妈!”
“父母血型和孩子的血型并不都是一样的,赶紧跟我来化验。”护士面无表情,说得很快很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龙飞醒来了,迎春擦擦眼泪,用手轻轻摸索着儿子脸蛋!龙飞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迎春用手绢不停擦拭着。
“我娃不哭,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我娃不哭!”说着,她自己又哭起来。
龙飞想说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原来嘴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想动,也动不了,只有眼睛滴溜溜转着,充满了惊恐!
迎春赶紧安抚着他,“不要怕,我娃嘴唇烂了,医生缝了几针,说不要紧,过几天就长住了,腿上的骨头也接上了,医生说留不下后遗症,我娃不要怕,哦!”
正说着,杠子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塑料袋饺子,热气腾腾的,看见龙飞醒来,高兴地凑近前,看见龙飞厌恶的眼神,赶紧又退后一步,低声说道:“龙飞妈,你吃点饭吧,你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我不饿,”迎春说完,又回头给儿子说:“我娃昏迷这三天,你杠子叔跑前跑后也忙坏了,我娃流了那么多血,现到地区医院也来不及,还是他给我娃输的血哩,医生今天说没事啦他才放心,要不也是天天守着,一步不离。”
输血!杠子就是自己的亲爸!龙飞心头一震!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血疑》一下钻进了脑海。
过了一个礼拜,龙飞嘴唇拆线了。腿也不用直光光地挺在床上了,虽然仍要很小心,但是杠子扶着可以上厕所去小便了。麻子一直没有来医院,这一个礼拜都是杠子和迎春跑前跑后,花钱买药都是杠子的事,他话也不多说,到中午饭时就去买饭给迎春,龙飞拆线后嘴唇仍然疼,不能吃东西,他就买点牛奶让龙飞用吸管吸着喝。估摸着龙飞要小解,他拿来尿壶,帮龙飞解开裤子,龙飞虽然觉得不好意思,看除了妈妈只有杠子,只好任由杠子动作着。有时心里会蓦然滋生一种感动,但一碰到杠子那充满父爱的眼神,他又把脸扭转了。
龙飞能下地扶着墙走了!医生说再有十来天就可以出院,但是石膏固定暂时不能取,要等彻底好了,才能取。杠子买来一副拐,嘴里一叠声地对迎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要娃娃腿不留毛病,咱对付三两个月就好了。”龙飞算计着等到出院时也就该开学了,可是学费呢?他时常锁紧眉头,暗自发愁。
杠子看在眼里,对他说:“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操心,药费我出,你是在我窑上出的事嘛,你将来上学的学费我也出,我要负责包赔你损失哩!”龙飞摇摇头,不吭声,他觉得再怎么说,这学费也不应该问杠子要,这成什么事了。
看龙飞能自己活动,杠子说他回去打闹些钱,迎春也说二十多天没有回去,不知道麻子吃的馍馍还有没有,她想回去看看,再顺便带几件衣服,一早一晚,有点凉了。
6
出事后杠子一直在医院忙,窑上就停产放假了。
蛋娃和婆姨回到村里,绘声绘色地给村里讲那天窑塌的惊险场面,说到龙飞没有出来把杠子急得连哭带喊的情景,两口子一唱一和,唾沫星子乱溅。
“怪道人家说父子连心哩,你是没有看到那架势,真真是叫人眼窝子热。”
“日常还藏哩掖哩,到那阵啥都不顾了,也不怕人说了,活脱脱一个老子疼儿,还把我蛋娃跺了一脚哩!”
“可不是嘛,实实地跺了一脚,尔格都还隐隐地疼哩!”
……
平静多年的杠子和迎春的风流韵事一下又被翻腾出来,在村子里肆虐横流,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又开始说三道四,那些婆姨女子去麻子家磨面,偷偷地对麻子指指点点,有意无意让麻子听见,本身迎春瞒着他让龙飞去杠子窑上揽工他就窝着一肚子火,没有想到才干两天就出事了!他本来还想着要趁机好好讹杠子一把,没有想到村里这风言风语又刮开了!偏巧这二十几天迎春去医院侍候龙飞,肯定又和那杠子勾搭在一起了。越想越气,越想越没脸,他索性关了门,声称钢磨坏了,任何人来也不给磨面,自己窝在家里生闷气。迎春从医院回来,一进家门,他二话不说,抓住就打,迎春挣脱了,他瘸着追不上,就站在大门口骂,迎春远远站着,开始还争辩几句,见麻子越说越难听,她只好一声不吭,蹲在地上就是个哭。村里看笑话的人立刻围了一大堆,麻子益发得意了,骂得更欢了。
杠子从砖窑上回到村里正赶上这一幕,他想回避已经来不及,看热闹的人看见他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麻子看见他,两个男人正眼对视,杠子有些慌,低下了头。
也许他的示弱让麻子感觉占了上风,他立即张狂起来,连杠子也骂了,“你杠子还算人不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欺负老子腿瘸,明着偷老子婆姨,你当着村里人说说,这二十几天,你们这对狗男女明铺暗盖,倒究做下多少亏先人事……”
杠子恼了,“麻子你他妈的少扯淡!闲得没事抓把草嚼嚼,你娃娃在我窑上出事了,你问都不问一声,我跑前跑后忙得跟鬼孙子一样,你还在这里打老婆骂大街,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不?”
“我麻子早就不是男人!男人堆里哪还有我这号人!”麻子哭了,脖子一梗一梗,骂得更凶:“我要是个男人我早把你一斧子劈死了,我的娃?天知道那是谁的娃!你们两个躲到医院里不出来,村里人都快把我脊梁骨戳断了!我他妈还不如死了,给你们这狗男女腾地方……”
杠子愤怒了,他一把扯开身上衣服,扣子扑啦啦掉了一地,他脱下衣服,往地上一扔,赤着上身,走近前,一把拨拉开麻子,跑到麻子家院子,掂了一把斧头对着麻子说:“你给老子今个把话说清楚,谁戳你脊梁骨了?谁说龙飞不是你娃了?谁?你说!你今个给老子不说个一二三,老子一斧子先劈了你!”
麻子被威吓住了,他哑口无言,在杠子逼问下,他干巴着嗓子说:“就是,就是李嫂和张二妞,她俩在我家磨面时候拉话我听见的。”李嫂和张二妞看情势不好,转身想走,杠子像一只发怒的豹子,两步飞过去,一把一个,把两人拉拢到一起,斧子对着她们眉眼,厉声问:“听谁说的?”张二妞怕得尿了裤子,腿颤颤地说不出话,李嫂拉着哭腔说:“我,我听刘大爷说的!”
“我把你这老不死的,大男人还翻闲话!”杠子骂着,一把把刘大爷从人堆里拉出来,今天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没有想到自己却一个个成了被审判的对象!就这样,杠子一个一个挨着审问,追查闲话来源,最后追查到蛋娃和蛋娃婆姨身上!蛋娃看看身边,一帮子人都拉扯完了,只有顺子和顺子婆姨还没有被拉扯上,他眼睛落在顺子脸上,顺子一脸坦然,也望着他,心里嘀咕着:这怂不会拉扯我吧?我可没说!杠子的厉害他早几年都领教了,那一顿揍,现在想起都害怕,哪里还敢再翻他的闲话!顺子婆姨看蛋娃盯着自家男人,狠狠地往地上吐口痰,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蛋娃一愣怔,看看确实没有人可以推卸了,只好讪讪地笑着,摸出一根烟:“杠子哥,你看这……”
杠子眼睛血红,一把打掉烟,指着蛋娃大骂:“好你狗日的蛋娃,老子平日对你不薄啊,你敢在背后日弄老子!你说,这龙飞不是他李麻子的娃是谁的娃!你给老子说!”
蛋娃看着杠子血红的眼睛,怕得声音都变了:“老少乡亲都在哩哦,这麻子也是糊涂了么,自己娃娃咋能硬给人家赖哩嘛!大家伙说龙飞不是你娃到是谁娃嘛?这娃可是随你李家姓在你李家门里长大的嘛,你咋可糊涂了!”
杠子气得浑身乱颤:“我把你这狗日的,胡嚼舌头根子,我今个把话撂到明处,老子有的是钱,我今个坏你一件子,医药费算我的,我看你以后还再翻闲话不?”说着一把拉过蛋娃,手里的斧子高高扬起,照着他一条胳膊劈下来。
“天大大!”蛋娃婆姨一声哭叫,一扑上来用死命把蛋娃往后一拉,杠子手里的斧子携着风势,“唰”的一下擦着蛋娃胳膊劈下来,一条袖子整个被划开,胳膊上划出一条血口子,血立即流了出来!
“妈呀!”蛋娃吓得脸惨白,这小子下死手哩!死命抱住斧子不放,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好杠子哥哩,我的天王爷爷呀,你饶了我吧,咱俩个好关系哩嘛,我以后再不胡说了!再都不胡说了!好杠子哩,咱两个好关系哩嘛!”
杠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半晌,对着其他人说:“我今个把话放到这,李龙飞就是他李麻子的娃娃,迎春就是他李麻子的婆姨!谁他妈以后再在背后说长道短,老子光棍一条,杀他一个两个算个球!”一回身,他指着麻子说道:“李麻子,不管我杠子以前对不对得起你,我现在反正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娃娃在我窑上出了事,医药费,误工费,我不少你一分钱,娃娃念书是正事,你没钱就问我借,你要是以后再没事找事,作践自家娃娃自家婆姨,我杠子绝不饶你!”
“没有,没有,是他们瞎说哩,我气不过,娃念书是正事,我不阻拦!”李麻子心里怂了,这是个二杆子,惹恼了真敢杀人哩!
杠子把斧子扔在地上,从身上掏出一张钱递给蛋娃:“你去把胳膊包一下。”蛋娃没有接钱,站起来,土都不敢拍,和婆姨蔫蔫地走了,其他人也赶紧散开了。迎春低着头,没有看杠子,也没有看麻子,走进了院子,麻子也悄没声地拾起斧子,回去了。
杠子突然觉得心空了,身子骨散架了,他疲惫地坐在地上,眼泪像河水一样流过脸,顺着脖子流满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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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30 1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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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呢?
------------------------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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