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 -胡杨林社区 - 阿难·论坛文章

　　
　　一
　　爷爷不爱爸爸，甚至是恨。也因此，对我，自然是没有感情。我从来都不问为什么。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魔鬼，难听点，像是在看一个小杂种。厌恶的，鄙视的，不耐烦的。在这样的目光下，我战栗的茁壮的成长起来。
　　　　我胆小如鼠，敏感，压抑，绝望，冷漠。可是坚强，倔强。
　　　　爷爷恨我，我也没有爱过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毕竟，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义无返顾固守的坚持，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无知的，没经过思考的，甚至是错误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是压抑不住的想问，爸爸，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而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在他们的争吵中，我变地一日比一日坚硬。我看着他们向对方挥舞手中的工具。旁边人饶有兴致的脸，妈妈软弱的哭泣，奶奶的昏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留不下一滴泪。那时侯只是恐惧，无边无际蔓延而来的恐惧压在我小小的心灵。我甚至想到了“死亡”这两个字。那时我已经8岁了，8岁的小孩有足够的思维来联想“死亡”可能会对他的未来带来怎样的命运。我想，我就要是孤儿了，我就要是自己一个人了。眼看着挥舞大刀的两个男人，他们身上流的是相同的血液啊。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上学的时间到了，隔壁的五妈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撵我去上学了。回来的时候爸爸在屋子里。我知道，没事了。
　　　　今天，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忍不住就要怀疑这两个男人前世是不是结下了梁子。上天惩罚他们来世以父子相残做为代价。
　　　　
　　　　他说爸爸不是他的儿子。自然我也就不是他的孙女。
　　　　我的生命里没有爱。那时已经会这样想。
　　　　
　　　　我出生后不久妈妈便把我抱到外婆家，然后跟着爸爸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多年以后，外婆对我的解释是，年轻的他们，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维持一个刚刚起步的家庭。也就是说，养不起一个我。于是，他们选择了逃避。我就这样被遗弃了。这致使我多年后一直把外婆对我的呵护归结为责任两个字。
　　　　我的童年只有外婆的驼背。在她的驼背上我睡得异常安稳。
　　　　
　　　　几年后，他们回来，带着弟弟。外婆说我得叫他们爸爸，妈妈，和弟弟。我还得跟他们回去。因为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必须回家去读书了。那时我已经跟外婆分不开了，可是爸爸抱着我，重重的打我的屁股，我还是一直在哭。我的哭声在外婆村口的山谷回荡，那简直不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像是鸟儿的哀鸣，一只失去了妈妈的小鸟的哀鸣。
　　　　对爸爸妈妈的返回，爷爷似乎没有任何表示。或许他在已料到这一天，这世界上，没有谁不一个父亲更了解他自己的孩子。爸爸离开时立下的誓言，无疑更是加深了他的侮辱，也因此成为众人的笑料。懂事后我知道，他并不是衣锦还乡，只是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风暴，落难而逃。我觉得自己现在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父亲，实在太不忍心。可是事实是这个样子。
　　　　
　　　　我上学了。那年我6岁。能模糊分辨出一点事理的年纪。或许是我过早成熟吧，我已经知道是没有感情的家庭使一个6岁的小孩过早成长。没有欢笑，没有糖果，没有任何安慰的小孩，他开始懂得了用沉默来掩饰他的不知所措。半年后，我离开了那个乡村小学，原因是半年来我学不会一个汉字。于是老师认为我年龄还小，还无法接受任何知识，那个漂亮的女老师，她把我父母叫到学校，把我带了回去。关于这段回忆，我已经回想不起来。唯一记得清晰的，是同桌一个女生，比我大很多，临村的，她把我整洁的书本借去，在课堂上用圆珠笔画一个个图案，然后用橡皮擦用里的把我的书本擦出一个个小洞。我生气，却不哭，也不打她。很多次来到学校，我都只是站在教室门口的那棵树下，不进教室，直到上课了老师出来把我一次次的带到自己的位置。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我那个时候是为了什么。那是怎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孩啊。我猜想老师当时的表情肯定是无可奈何的，直到最后终于变到厌烦，于是她把我从她的班级里排除了出去，就像是去到心头的一块病，她得以自由。
　　
　　二
　　在村子里我几乎是没有玩伴，可能只因我是个太沉默的孩子，没有同龄人的开朗活泼和天真无邪。从小我就显得心事重重，在大人眼里我大概成了有心眼的坏小孩。所以我是不讨大人喜爱的，平时跟着父母一块出门，遇到一些熟人，他们总是微笑的捏捏躺在妈妈怀中我那可爱的弟弟的小脸蛋，逗他发笑，而对于跟在身后的我，不闻不问。因为胆怯，走在路上我总是拉着妈妈的衣脚，小心翼翼的走路。
　　
　　我的弟弟，他小的时候是个爱笑的小家伙，只是太任性，得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哇哇大哭。对于他，我同样热爱不起来。可是我大他三岁，我必须承担起照看他的义务。父母忙碌的时候，我得坐着不动看护着他，极端厌烦这样的工作，我宁愿他们把我打发去村口的小店为他们达酱油，买盐买油等，或者是去干别的事情，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会在回来那条小里上晃荡许久，看路上走过的人，看草丛间飞舞的蝴蝶和跳跃在田间的青蛙。这样，我回到家中，往往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因为我的拖延，误了煮饭的时间。有时候骂得厉害了，我就哭出声，我的弟弟，那个可恶的家伙，他躲在门后面，静静看着我哭，朝我吐舌头，做鬼脸。我对他的厌恶更加深了，如果不是父母在场，真想冲上去抽他几个巴掌放能解恨。长大了，才知道，儿时这种叛逆的心情，曾经多么伤害父母的心，他们对于我，是内疚，是无可奈何，甚至是不知所措。所以他们骂我骂得多么厉害，都不会动手打我。记忆中唯一打我的一次，是我不小心打碎了家中那口用来装咸菜萝卜干的小缸，那次我走过它身边，把它带倒在地上，于是它碎成了一片片，妈妈听到声音跑过来，一伸手就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下来。很痛，我知道是自己错了，所以不敢哭，站在那里忍着泪水，然后我就看到了妈妈很心痛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碎了的那口缸。她的眼睛就那样望着我，失望的，责备的，伤心的，我似乎就要从里面看到了眼泪。
　　
　　妈妈是轻易不流泪的。很坚强的妈妈，我想，我身体里与生惧来的倔强就是遗传于她。从小到大，我只见妈妈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和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在房间里吵了起来，愈演愈烈，后来，爸爸顺手拿起一边的他的皮带伸手向妈妈扬下来，她的眼泪就这样一颗一颗的滴了下来，而且像疯了一般朝妈妈身上撞去。我和弟弟都哭了，弟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害怕得一直不敢合眼，我不知道在害怕着什么，潜意识里我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万一他们打死了，怎么办，怎么办。可是我还是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妈妈已经不见了，爸爸恶狠狠地告诉我，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回了外婆家。他很气急败坏的大声骂我，你干吗不跟着一起去啊，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走啊。我时我真的恨透了眼前那个男人。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剧烈的争吵吧，现在弟弟告诉我说，每天晚上他们忙好了自己的事情都要一起出去散步，我觉得真暖心窝啊。相濡以沫的感情，或许已经不叫爱情了。
　　
　　妈妈第二次流泪是在1995年的冬天，我应该是在念小学五年级吧。那个冬天异常寒冷，而且枯燥。我们一家人在厨房里忙着为过年做准备。可是我们家的房子起火了，熊熊大火燃烧了房中的一切。因为寒冷，所有的门和窗都关死了，我家的厨房和房间又是分开的，所以，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光了所有的东西。还有妈妈放在一件大衣口袋里的几百块钱。
　　
　　那天妈妈的眼泪流得真多啊，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从早到晚，她都在哭，不停的哭，她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的在救火，可是她就像是傻了一样，木然的站在一旁，也不说话。我想，她已经迈不出她的两条腿了。等到火浇灭了，她喊，天啊，叫我怎么过年啊？然后就开始哭出声来。那一刻我看见她一个人哭泣的孤独的姿势，好想上前去抱着她一起哭，可是，我只是躲在很远的地方，害怕。
　　
　　后来寻找失火的原因，说是电线的问题。因为天气干燥，电线漏电了。只是猜测而已。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他们，那天我无意中看见弟弟一直在玩打火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玩火时不小心烧到了。我问他，他说他没有，他没有玩打火机。我不相信他，他一直是个撒谎的天才。后来得到一些邻居和亲戚的帮助照料，我家的情况慢慢好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谁都没有再去提起那件事情，避讳吧。现在我在这里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不安。
　　
　　到了一定年纪，我已经很懂事了。父母给我讲起了一些我不知道我事情。爸爸反对爷爷为他准备的“相亲”，硬是和妈妈走在了一起，结婚的那次婚宴爷爷没有出来，他一个人走到别人家发了半天的牢骚。晚上才回来，喝了很多酒，于是失控了，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于是就吵翻了。爸爸年轻气盛的，也不管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破口大骂起来。妈妈说，那天搞得很难堪，她一个人站在一边，孤立无援。一村子的人只管着看笑话，谁都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
　　
　　后来就分家了。爸爸和妈妈搬出来住在一起，种一亩田和几块地。两个年轻的人，什么都不懂，没有老人的帮助，一切都很困难。所以我出生后，刚断了奶他们就决定把我放在外婆家，而他们要出去赚钱了。最终还是回到了村里，踏踏实实的拿起手中的工具，开始了几十年如一日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已经长大，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父母脸上也有了安慰。其实，一切都会过去，所有的苦难，都会是过眼烟云。回想起来，已经没有那么痛了。但是，父母谈起往事，脸上仍是嫉恨的表情，一直这么多年，都不改变。现在我心痛他们这样的坚持，只是不知道如何做，才可以让他们放下心底的怨和恨。
　　
　　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我们家不远，出到门口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屋顶。和我的几个叔叔们住在一起，他们是欢乐的大家庭，其乐融融。我的几个小堂弟和小堂妹，他们手拉手友好的一起长大，遇见我会甜甜叫我名字，不叫姐姐。我的弟弟，有时候忍不住加入他们的游戏队伍，他们也不嫌弃。这个小混蛋，等到他们都回家去围成一桌吃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回来，嚷着吃饭时间到了，他想吃饭了。那时我正学会煮饭，但不会做菜。妈妈就教我一个方法，把两个鸡蛋打烂放在饭里一起熟。于是，每次肚子饿了，我就先自己做着吃。父母就可以很安心的在外面工作到天黑。当弟弟每次玩耍归来嚷着要吃饭，我不得不走进厨房。后来，我家那只老母鸡死掉了，鸡蛋就没有了，于是我就学着煮菜了。可以连同父母的饭菜一起做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成为家里的乖女孩，父母就不再为我感到头痛了。或许，骨子里头，本来就是乖顺的，自小心底的排触，也许只是基于身处的环境罢了。
　　
　　三
　　初一那年，妈妈只身一人离开家乡到广东一家厂子的食堂里为几百号人做饭，爸爸留在家里做家务，当时我无法理解为是是爸爸留守家中而不是妈妈。对妈妈长期的思念使我对爸爸产生了怨恨的心理，从小我就看着妈妈一个人为这个家一点一点地操劳。而爸爸，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邋遢的，懒惰的，暴躁的，还是个酒鬼，把家里喝得清贫如洗，喝多了就骂人，还打妈妈。妈妈每一次被打，都不会流下泪水。关于这个，我同样也想不明白。妈妈其实很脆弱，我知道。
　　
　　后来证明我是想对了，妈妈是一气之下离开家的。在爸爸再次对她大打出手后，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跟着小姨外出打工了。她后来写信到我学校，说，女儿，你不要哭，也不要回家，让你爸爸一个人在家睡觉喝酒好了我们不理他。你不要担心，妈一发工资就把钱寄到你学校里。看着那封信我还是哭了，想念母亲，同时又不忍心把爸爸真的一个人在家里。家徒四壁，想想心里就生出一阵难过。于是，不由得就对妈妈生出一点埋怨。
　　
　　其实我还是不够了解父母，毕竟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他们的感情，又太过于隐忍，不显露。他们相互之间的争吵，致使我当时有这样的念头，他们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他们，曾经彼此相爱过么？
　　
　　我又错了，真正放不下爸爸的，也只是她。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年。我回家，在房间爸爸的枕边发现母亲写回来的信，已经是厚厚一沓了。爸爸看妈妈的信，竟然会流泪。关于这个，我是从信中得知的，我当时并不觉得偷看了她的信是一件多么不礼貌的事情，只怪我太想念她。事实上，爸爸并不介意我看了这些信，当我读着妈妈的来信上，他把头凑上来和我一起看。那一刻，我看见了爸爸的憔悴，爸爸老了。
　　
　　他比我更想念妈妈。
　　没多久，妈妈便回家了。她跟人说过得很好，不累，只是心里不塌实，整天整夜的思念着这个家。不知道没有了她，会成什么样子。并且后悔冲动之下自己愚蠢的举动。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吧，爸爸和妈妈终于能一直平静的走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