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在那根高压线杆下,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在一个耀眼的火花中,肢体颤抖了一下,像他儿时跳的迪斯科舞蹈.然后就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带着他的笑容和美好的梦想,离开了他一心想着离开的家乡,混沌地生活了三十年的世界.所有的留恋与心事,眼泪与欢笑,都永远成为他自己的秘密,跟着走了.
刘上小学的时候,是个很新潮的人物.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子里,在那个年代,家中能拥有一台录音机,能有几条喇叭牛仔之类的或者裹臀或者阔腿的裤子,简直就像鸡群里住进一只孔雀一般惹人新奇,常常能够引起不亚于七级地震的轰动.但是这一切刘全拥有.只是因为他不是他的父母亲生的.他的父母没有生育,刘是他们领养来的,中年得子,自然对他是百依百顺,百般疼爱.养父一直做着不大不小的官,溺爱一个孩子的条件还是有的.加之还有一个叔叔在城里,所以,城里的孩子拥有的,刘的父母想方设法也要让他得到.
于是,在我们这一群不谙事世的小学生眼里,刘是富有的,魅力的.令人羡慕的.也是令人排斥的.当别的孩子土不拉叽的穿着大档裤补丁衣的时候,刘的衣服始终是时尚的.别的孩子只会唱老师教的儿歌的时候,城里开始的流行风已经从刘的嘴里刮出来了.下课的时候,他还会嘴里吼着“来来来,跳个迪斯科”身体就相应地做那种扭腰摆胯的动作,一脸陶醉,一脸傲慢.他说那是迪斯科,是农村孩子不懂的.但是对学习,他的兴趣远远不及他对新事物的接受速度来得快.他的思想也比较早熟,班里那个比较漂亮的女孩子,他总是真真假假的说那是他的码子.然后会用热情的沙漠般的眼神看她.一次上课他爬着睡觉,老师训斥他,他就说自己发烧了.老师问他,头很热吗?他说不是,是心里发烧了,热.那次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虽然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那种笑大约都是莫名其妙的.只是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大家都笑了,只是看的老师都忍俊不禁了.找他的父母,一直很纵容,说老师你也知道,这孩子是我们领养的,不好管教啊.差不多就行了.老师也就差不多就行了.
其实刘是领养的在我们这不是一件秘密,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正常.那时,刘细高的个,成天衣着时尚,干净整齐,面色白净,眉眼也全部舒展开了,甚至嘴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黑色绒毛. 在一群还流着鼻涕穿着脏兮兮的补丁衣裤在泥巴里找乐子的同龄孩子里看, 确实算个美少年了.但是,学习不好,在那时很少虚荣的学生眼里,就足以抵消他拥有的一切新奇事物,一切美貌了.所以,他始终是孤独的.同时,他也是傲慢的.那种孤独傲慢就像鸡群里的那只孔雀,虽然高傲,美丽,但是很快又因为母鸡会下蛋,公鸡会打鸣,自己只会炫耀而一无是处,却不愿意屈尊成鸡.还觉着高处不胜寒,于是孤傲着,落寞着.用傲然的睥昵显示内心的惶然.用莫名的优越骄傲和自卑封闭自己的心灵..他一边安享父母给予的物质食粮,一边对外界关闭自己的精神之窗.压抑至极他会大哭一场,那时从来不顾什么男儿有泪无泪的.
他上学晚,小学又蹲了两回,等到毕业,已满十五岁了.他就不再想上学了,家人也就随他去了.学习对他来说一直就是痛苦的事情,身边的同学又实在幼稚,不知道邓丽君不了解凤飞飞,不懂得迪斯科没见过香槟啤酒.父母除了让自己吃好穿好什么都无法交流.在家在校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呆着,那盯着某一处一动不动的眼神仿佛是个楔子要把某处钉穿.脑海里的天马行空只有他自己明白.身在曹营心在汉在他身上得到最淋漓至尽的阐释.有时他会疯狂地吼一嗓子“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但是那燃烧的沙漠又很快在周围怪异的眼光中熄灭了.
不上学了他自然不愿意呆在父母身边.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养父母也觉得这孩子没了亲生父母,到了自家又不像别家有个兄弟姐妹什么的,孤零零的一个,怪可怜的,也就一贯的溺爱,仿佛领养了他全是自己的错.
他的生父母给世界留下了六个孩子,然后双双早亡.那些孩子也就天南地北的去了.刘到也没有幻想过亲生父母的模样家境.因为那是不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家,是城里的乡下人.现在的家境要比那家好百倍千倍.唯一的遗憾,亲生父母是城里人,养父母是乡下人.如果当初自己被城里的哪家收养了,那才真的了无遗憾了.这一点心事养父母也知道,所以城里孩子有的他们都会设法满足.所以他去了城里叔叔家.
刘对什么手艺都不感兴趣.只是迷恋那些新潮的服饰,流行的音乐,闪烁的霓虹.少年的心,还常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雨天在街头踟蹰,也会有忧伤流露.
一次就有算命的拦住,说这小年轻有颗泪痣,不吉祥,命不好.要想免灾,来算一卦.刘再无知,脑子里也没有把命运寄托在一个算命人身上的概念.他像城里的酷小伙一样,撇一下嘴,打了个忽哨,扬起挂得叮当做响的右手,来了个飞吻,走了.
回到房中,却忍不住拿着镜子照了半天,长得挺像黎明呢.但在左眼下方确实有颗痣.一颗痣能说明什么呢?命不好,已经够不好的了,父母早亡,又长在农村,……想了心里就有点烦,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算一卦呢?没准就可以真正做城里人了.但那个卦者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这件事也就像潜在水底的蛙,不时冒一下头,又被一时的自足或者不满等等各样的情绪压制回去了.
当征兵潮袭来的时候,他久已潜伏的心又惊蜇般地活跃激动起来.在军营里也许可以实现自己的什么梦呢,复员后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呢,这才是他最终的归宿.家人打通各种关节,他去了那个最具男子汉特点的地方.
汽车,雷达,文艺等需要一定文化素养的兵种和他无缘.小学毕业, 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刘,在新兵训练地跌爬滚打中都不顾尊严地哭过几回了.他长那么大,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呢?但军营不相信眼泪,哪怕你长颗泪痔天生该爱哭,也无济于事.于是胸无点墨又不能吃苦耐劳的刘的去向就成了部队头疼的问题.后来就跟了维修线路的老兵.对刘来说,学点并联串联路线不是难事,难的就是要在风雪交加的天气中背着电工包在山路中检修路线,脸如刀割,手如针扎,脚似踩棘,刘常常把泪哭成一根冰柱挂在下巴的帽带上.当第五次泪筑的冰柱挂在帽带上时,他做了逃兵.
其实改革的春风已吹遍大江南北,农村的生活几乎和城里也不相上下了.刘的父母看着分别一年高了瘦了黑了的儿子,心如刀绞,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日子也宽裕,养着也就养着了,城里暂时是不敢去了,毕竟当逃兵不是光彩的事情, 怕被人追查再遣送回部队, 总是心虚.家人一边让亲戚朋友去打点逃兵一事,一边就安抚他安心在家.刘这样呆在家里,更是郁郁寡欢.
刘不对人提及自己的这一段羞耻,但是部队所学还是派上用场了.农村也早已有了电灯电话电视的,有电就要有人维修线路,他也就在村子里当了电工,有了固定收入.大部分时间也可以穿戴整齐地遛景散步.
到了该成家的年龄,长得颇有明星相的刘家却无人上门提亲.老辈人都觉得自己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说刘这小伙子阴沉沉的,没个福气相,也是中看不中用的,闺女是不能嫁这样的人过日子的.虽然他现在在村里的日子可算小康,但是老人总是觉得他没有福气.刘也不急,总是觉得农村的姑娘都长得粗枝大叶的,没有城里姑娘那种精致.隐隐的小学时被自己叫做码子的女生还在脑海里晃荡了两下,她是瘦小纤细的那种,俏眉俏眼的,但是早嫁城里去了.
刘的父母可急,就算开通点,不为传宗接代着想,也想有个女人照顾自己的儿子的生活.俩老人不定哪天闭了眼,谁给儿子做饭洗衣啊,终于村里浓眉大眼的翠花丫头愿意上门.刘的父母像捡个金元宝似的,苦苦哀求,摆事实,讲道理,终于做通了刘的工作,把翠花娶进家门.
翠花从早到晚,里外一把手,粗声大嗓门没个消停,身上的肉也没有消停,腰从水桶变成水缸,前凸后翘.往往是胸挺进门了,人还在门槛上;人进门两步了,屁股还在门外.但是她身体好,心眼好,孝顺公婆,对丈夫百依百顺,勤劳能干,这样的女人在农村就是好媳妇的标准.长得漂亮,看多了也就那样,身材苗条,不能下地干活啊,再说翠花那样的身材,一看就是生儿子的相啊.公婆赞,外人夸,翠花心里的优越也开始和身体一起膨胀,有时也会唠叨两句显得游手好闲的丈夫两句.刘是不还口的.不是理亏,也不是怕老婆就是爱老婆的表现,只是懒得开口,也可以说是懒得抬眼看这座肉山.
说他游手好闲其实也冤枉了他,刘对工作也算尽职了.谁家的线路有问题,一叫他马上到,从不推三阻四.很认真地套上工作服,背上电工包去检修,一脸的严肃.别人看他的眼神也和平时很有点不同.有点肃然起敬,仿佛是一个神圣的使命要一个非凡的人去完成.毕竟这孩子大小就和别人不一样的.毕竟是城里呆过学过手艺的,毕竟有个还算德高望重的老父亲,有个能干贤惠的媳妇.而检修线路时才是体现刘不是个废人的最佳证明.因为他心里老是糊涂着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喜欢,翠花那样长相,在村人眼里怎么还比自己优越呢.
当然日子久了,安逸惯了,外界接触少了,似乎让他觉着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命了,在农村呆着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了.那些向往城市的念头很久没有冒出来过,和那个命不好的卜言一起冬眠了.
刘那天检修一条线路用了两个小时.时间是前所未有的长了.就是那个嫁出去的他的小学时产生过奇异心事,有过念想的那个女同学家.她回来看父母,给弟弟带了台电脑.关于线路的问题,他去了.就在心里感叹这城里的女子就是不一样,腰是腰臀是臀,还是水灵灵的,城乡还是有差距的.农村人正为一家人围着大彩电乐呵呵呢,她给家带来了电脑.说这玩意里面啥都有,一张薄薄的光盘的内容可抵一屋子书.还可以和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亲人朋友或者陌生人对话照面.他一边改建,一边听她絮叨电脑,城市,还不住地夸赞他手艺好.结束后,他破天荒的没有立即回家,坐在她对面,喝了一杯她白嫩的手递上来的闻着浓香喝着苦涩的黑家伙,她说城里人都喝这个,叫咖啡.加点糖就不苦了.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就像这咖啡,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藏着.她说你再也不想到城里去了吗?哦,自己渴望城市原来还是有人知道的,他俨然就像遇到了知音.心里还感动了一下,说,自己这样的到城里能干什么呢?她就咯咯笑着说你有手艺啊,城市里到处修建高楼大厦,需要这样的手艺人呢.两天挣的就比这里一个月还多.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帮你啊,我老公就是管建筑的,工程多着呢.她只是随口地客套,和虚荣的炫耀,与他却是久居水底的蛙又蹦出来了.他当真了,说那你啥时候走呢?她很爽快,说后天早上呢,他派车来接,你要是真要去,我可以捎上你.但是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只帮你就行了.他也恰好不愿意让别人知晓,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是有家的人了,没有那么容易就随便外出的.就这么定了,他激动地起身要走,却碰落了电工钳.她帮她捡起来,说,哟,钳子上的皮套摔裂了呢.要赶紧修一下.他说不碍事,以后再也不用了,去城里,都换新的.
实际上第二天大早她就走了.对刘的作为,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儿时的玩笑,她也还记得,她不愿意他跟着自己进城,无端惹出是非.他哪里可以和自己的城市老公相比啊.当然如果刘自己去了,她或许会看在同乡的份上,高尚地帮他一把.
刘回家后,心里喜滋滋的,仿佛那苦咖啡终于找到了加糖的罐.独自憧憬着,脸上就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晚上在妻子肥硕的躯体上耕耘时,也感到格外得尽兴.也终于播下了十个月后破土而出的一粒种子.
第二天他一整天兴奋着,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子已经走了.外面刮起了风,他还把院里院外的物件收拾了一遍,把自家的电路也检修了一遍.仿佛遗体告别似的院里院外转了几圈,他是想今后能够不回来就绝对不回来了,自己天生是城里人绝对不能在乡下呆一辈子的.这次去不会像十几岁那样了,什么都不懂不会,自己是手艺人了,是可以在城里立足的了.他甚至就有点懊丧自己怎么就没有扛住父母之言结婚了呢, 这个家,先这样,以后再说吧.
距离他死的前半个小时,村头大张来喊他,说那排屋子都没有电了,大概是中午那场风,把电线刮断了.他收拾起电工包,看到那把裂了胶皮的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上了.他的老婆叫到,饭都盛好了,吃了再去.平时象个饿死鬼投胎的一样,见饭得了都不等人自个儿吃,今天怎么饭摆在桌子上都不吃了,急着投胎去吗?投胎也得填饱了肚子.他就好脾气地冲大张笑笑,大张说不急,你先吃吧,吃好去看一样的,估计问题不大,去了很快就会解决的.他就坐着吃饭,嘴里嚼的什么全然不知,耳边一直是老婆的唠叨也全然不顾,只想着吃好饭把电线修检之后,早点睡觉.明天等老婆下地了,自己就收拾了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他也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想到这,他心里的笑就洋溢到脸上来了.
(此文稍长了些,一口气完成,自然错误百出,只是希望得到建议,以待提高.我本文原名一生.得到胡杨乡人的指点,更换此名.文章结尾确实仓促,无奈有江郎才尽之感,希望诸位指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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