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树节”那天，一株小红柳离开了拥挤的苗圃地，坐上一辆大卡车，威风八面地驶向312国道。前面是警车开路，后面是一队各种款式的高级小车。国道两旁，挤满了造林的人群，有机关干部，有企业员工，还有一队队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隔一段就有彩旗飘扬，两段相接的地方插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某某造林绿化队”。路边的电杆、围墙、桥墩上，都是气壮山河的大幅标语：“造林绿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建设秀美山川”“不抓造林不能当干部，不会抓造林不是好干部。”那阵势，不亚于文化大革命战天斗地的盛况。
　　载着小红柳的车队停在交叉路口。那里的情景更是激动人心，摄影记者调好了镜头，一个由小学生组成的方队显得十分醒目，孩子们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彩旗，前面还有两排鼓号在卖力地吹打。几个忙得满头大汗的人把一堆扩音设备架设在一个高台上，不断地用手弹着麦克风，直到传出嘟嘟的声音，才腾出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车队刚停稳，一个很有派头的官员走上高台，旁边的那位忙把一张写满字的纸递上去。官员对着麦克风习惯性地吹吹气，确信音响效果不错，才亮开嗓子，读起了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红柳听不清那官员讲的什么，但知道他讲的一定是很有用的话，而且讲的非常好，因为在他停顿的时候，周围的人总是不断地鼓掌。官员讲了很长时间，终于讲完了，又有几个人上台使劲地讲，小红柳听到附近一些人开始私下嘀咕，掌声也没开始时那么响了，太阳低下站着的那些小学生有点支持不住了，有几个被老师悄悄地带出队伍。
　　最后一阵稀松的掌声过后，人们开始走动。那个带头讲话的领导来到卡车前，象征性地从车上取下几株红柳，来到那个高台上准备造林，周围的人跟着从车上取下红柳树苗，站在路旁做好了造林的姿势，摄像机的镜头开始转动，学生方阵的鼓号又一次鸣响。
　　小红柳第一个被栽进植树穴，觉得特别荣耀，特别自豪，因为自己被讲话的领导亲自扶着，旁边有好几个人在小心说话，其中一位好像林业局的官员，殷勤地提醒说：“县长，栽树要求一提二踏三覆土，防止窝根。”县长听后，轻轻地把树苗向上提了一提，小红柳地顿时觉得舒展多了。随后，一辆供水车开到了高台边，把清凉的水灌进树穴，边上还围了一个圆圆的土埂，让水灌的足足的。
　　等县长把第三株树苗栽进去后，就有人请他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县长坐车走了，跟着走的，是摄像记者，布置音响设备的工作人员，警车。不一会儿，那些坐着高级小车的官员也陆续走了，最后，林业官员也走了，只留下一辆水车，还有那队小学生，听说还要完成学校的植树任务呢。
　　不管怎样，小红柳还是非常满意的，从拥挤的苗圃地来到这个宽阔的公路边，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有上上下下的人流。独自占着这么大一块地方，感觉像个富翁，再不必像在苗圃地里那样，成天和姐妹们挤在一起，你挡住了我的视线，她压住了我的肩膀，嚷嚷闹闹从来没有安静过。现在好了，可以自由自在地被阳光照耀，让春风吹拂，夜晚悄悄地做一梦，梦见自己长成了大树，开花结果有了自己的孩子，醒来后开心地乐着，不必担心被姐妹们笑话。
　　接下来的十多天，不断有上面的领导来视察造林，每次总是到那个高台处驻足谈话。领导来的头一天，就会有供水车给小红柳浇水，虽然天气越来越热，红柳们正需要太多的水分滋养，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当初在苗圃地，也不过是一年浇四五次水，现在到公路边，不到十天，已经浇了两次了，这样浇下去，浪费多大呀。善良的小红柳悄悄地对供水车司机说：“叔叔，你们能不能不要对我们这样好，我们都快感动死了。”但水车司机没有听到，也不会听到。
　　又过了十多天，最后一批据说是邻近县的参观团来到了高台处，那个供水车照例来了，但这次好像失去了耐心，只是象征性地向树穴里洒了一点水花，就开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热，空气中一点水气都没有。三天两头刮过来的沙尘暴，肆无忌惮地卷着沙粒，疯狂地抽打在小红柳的身上，她疼得无处躲藏，只好弯曲着身体，祈祷狂风快点过去。没有沙尘暴的时候，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早晨没有一丝儿亮色，下午开始，天上落下一层黄黄的尘土，吸附在树木的枝叶上，堵塞了毛孔，使得本来就干渴的红柳呼吸困难。
　　这时候，小红柳太需要水了，可是水在哪里？那个非常大方的供水车到哪里去了？那个十天给她们浇了两次水的司机叔叔哪里去了？那个高台上讲过话的县长哪里去了？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们都到哪里去了？
　　不会的，一定是他们有急事忙昏了头，暂时把她们忘记了，说不定，明天那个县长就会来的，明天那个供水车也会来的，明天……
　　又是一场沙尘暴过去了，小红柳绝望地哭泣着，一直哭到深夜，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红柳，别哭了，省点力气吧。”
　　小红柳吓了一条，吃惊地问：“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一棵国槐，去年被他们栽在公路边上，现在快要死了。”
　　“为什么，难道没人管你吗？”小红柳问。
　　“不是，刚开始也像你一样，有领导，有水车，有护林员，但渐渐地就没人理我们了。”
　　“他们说得那么好，而且有县长亲自扶过我，难道这些都不算数吗？”
　　“没有用，当初我来的时候，还是市长亲手扶我的，可是过了不到两个月，我们就没有水喝了，市长的车从路上跑过去，跑过来，从来没有停下来看过我们，你看，我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小红柳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像是遇见了勾魂鬼。但她还是固执地说：“不会的，县长，还有那么多的官员，会说假话？”
　　“会的，孩子，你太天真了。”
　　不远处又一个声音传来，比刚才那个国槐还要微弱，几乎听不清。
　　小红柳恐惧地问：“你是谁，在哪里？”
　　“我在沙丘下面，是一棵云杉。”
　　“你怎么在那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前年被他们栽到公路边的，那年来了一个省长，要求国道线绿化上档次，高规格，全部是风景绿化树种，大树移栽，一次成型。”
　　喘了口气，那个微弱的声音才又响起：“那年的规模要比今年大许多倍，全省各地的县级以上主要领导，省、市、县的新闻媒体，还有林业专家，据说有几位是全国有点名气的科学家，全都来了，说是要把这种绿化方式推广到全省，乃至全国。”
　　“我是被省长亲自栽下的，还录了像，风光得一塌糊涂。可是，过了不到半年，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们了，没到秋天，我的伙伴们全死了，我是勉强活过去年，被一层厚厚的细沙埋压，才坚持到今天。”说完，那个声音就消失了。
　　又过了几天，快到“五一节”了，林业局组织职工外出旅游，局长坐的车走在最前面，里面放着轻松愉快的流行音乐，沿着312国道欢快地向飞机场驶去。
　　但小红柳却没有看到，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