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表象与意象的结合
简单地说,表象是表面的现象,而意象是你心里、大脑里对:表象“真实意图的理解。我们常说,看一个事物,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读一篇小小说又何尝不是如此。读者在读一篇作品时,往往会揣度作家写这样一篇东西的最终目的,作家为什么这么写,他要告诉我们什么,他告诉明白了吗?这是读者对作家作品的诘问,是读者对作家作品的要求,同时,这也是作家应向读者尽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学习写小小说,也应该有大家风范,多掌握一些手法,多借鉴一些招式,多拿来一些“主义”。这里的“掌握”、“借鉴”、“拿来”当然是要扬弃地进行,而不是全盘照搬。
至于如何把表象与意象结合好,我倒有一个建议,建议大家努力地去读一读诗歌,尤其是《荒原》的作者—艾略特的诗歌。我个人觉得,他是一个把“表象”与“意象”结合得最好的诗人,他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实在不是奇怪的事。当然,如果你还能读一读魏尔仑、加西亚和西门内斯等诗人的诗,那就更好了。以我手边有的西门内斯的诗歌《少年》为例,在这首著名的诗歌中的“少女”问:“为什么要别离?”“我”说:“只因这山间太静寂/笼罩着我的宛如一件尸衣好像我已经死去。”在这里,“山”中太死寂了,像一座坟墓,使人喘不过气来——“山”是“表象”;少年想呐喊,却被群山压迫,喊不出来——“山”的意象变成了生活的环境和氛围。
说到表象与意象的结合,墨白的小小说《风景》做得就特别好。在这篇小小说里,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表象—“雪”,“雪人”,其实都是作家对生命在病魔和死亡面前所呈现出来的苍白、无奈、寒冷(浅层的),挣扎、希冀、幻想、回顾(中层的),坦然、平静、美丽(深层的)等等一切反应的象征。这个象征也是多层面的,它既是对白血病贫血的暗示,也是对死亡之神身披白袍的暗示,同时,也是对归属感的幸福的暗示。短短的千余字的《风景》,竞承载着如此之大的使命,谁还敢妄言说“小小说太小”呢!
《风景》
叶坐在雪地上,回头望望她刚刚走出的医院,她想,要是能堆一个大雪人该有多好哇!可是到哪里去堆呢?回家吗?和爸爸离了婚的妈妈已经到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去了,爸爸也到南方去做一笔大生意去了,现在,家里同这个季节一样的寒冷。她仰起脸,痴痴地想,到哪里去堆个雪人呢?她伸出舌头舔舔化成了水的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空旷洁白的原野,看到了奶奶拄着拐杖立在村头的家门前向远方眺望。她感到有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她没有去擦,仍旧那样仰着脸,感觉着雪的飘落。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城市的街道里乘上了开往乡村的客车。她的面色苍白,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售票员很同情这个瘦小的女孩,她没有让她买车票,一直把她送到她要去的那个名叫楸树庄的地方。叶看着那辆客车随着公路远去,然后才转身走进村子。飘扬着雪花的村道上很少有人走动。叶的身影在寂静的村道里显得很单薄,她很费力地穿过村道来到村边的一所被许多干枯的树枝围成的院子前。叶站在柴门前,目光越过院子看到了院子深处的房屋,就忍不住叫一声:奶奶—她一边叫着奶奶一边朝房子奔跑,叶在奔向房子的过程中看到了那扇黑赭色的门开了,她看到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奶奶说,叶,是叶吗?叶不顾一切地扑到奶奶的怀抱里。奶奶用苍老的手抚摩着叶冻得冰凉的小脸,她连声地叫着:乖,是你吗?乖,真是你吗?奶就要去看你哩,鸡蛋都弄好了,
可奶走不动,奶又晕车……你爸哩?
泪水从叶的眼眶里涌出来。奶奶说:他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了?这个懒种!乖,别哭。给奶说,你好点儿了吗?叶说:我老觉得没劲。奶,啥是白血病?我听他们偷偷地说我是白血病,白血病好治吗?
老人把叶紧紧地搂在怀里,苍老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说:好治,好治,我苦命的孩子……叶慢慢地推开奶奶,说:我想堆个大雪人。奶奶说:乖,你歇着,奶去给你堆。
叶说:不,奶,我自己堆。奶说,中,你自己堆,奶去给你做饭好吗?
在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奶奶苍老的视线里吃力地堆着雪人,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那把铁锹从她的手中滑落,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奶奶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孙女。奶奶说:乖,回去歇会儿,等明天再堆。叶在奶奶的帮助下回到了屋里,她在奶奶温暖的地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在地铺上和屋子里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她拉开门,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她愣住了。她看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雪人坐在院子里向她微笑,在雪人的旁边,她看到了奶奶。奶奶盘腿坐在那里,好像好累好累,奶奶的身上和四周落满了厚厚的白雪。叶叫着跑过去,可是奶奶没有说话,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叶不敢惊动奶奶,她悄悄地在奶奶身边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冬季白雪的风景在她幼小的脑海里化成一幅永恒的图片。
(此作曾获《小小说选刊》1993—1994年度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