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一直自己心里琢磨着和向别人打听来着，我是怎么样来到这世上的，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我最初的肉体是从哪里开始形成的。这个疑问经常困惑着我，就像我想知道娘伊把没有吃完的糖藏在家里什么地方一样的想法，经常如水里冒泡泡似的浮现在我脑子里。一般情况下大人的回答都是搪塞或者模凌两可，那怪异的眼神感觉我不正常。我觉得我没什么不正常，我走在上学的路上都习惯踢着一个小石头一路上颠簸打滚，偶尔拿起石头看看想想，我都想知道这小石头是什么时候存在的呢？
　　太多的答案往往就等于没有答案。牛哥听多了我问这样的问题，不等我提问就回答说我是山上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不相信，我没见过一个石头有那么大的缝隙，可以蹦出一个小孩来。所以我绝对对他话有所怀疑，以至于我以后对他说的话都是斥之一把鼻滴应付他，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大家有目共睹的原因：他这么大的人长期鼻孔里的两条绿色的河流没有干枯过，有时间和运动规律的进进出出，配合嘴角上冰凌凌般的哈达子，看起来就恶心。再说了他的穷困和邋遢甚至是白痴的傻笑常被村里人瞧不起和笑话惯了的，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怕多了我一个。
　　翠爷（父辈的兄弟婶娘在我们老家都称呼为爷）说我是怎么来的让我最害怕和觉得低人一等。她说是我娘伊（我们老家叫母亲称呼为伊）大冷天的一个早上，冻得像一只肚子鼓鼓的蛤蟆一样，提着一竹篮子衣服，然后几乎是爬下山坡的小路，然后来到村庄对面的大港洗衣服，然后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包裹，然后好奇就用竹蓝子一兜，然后里面有个小孩，然后就有了我做娘伊的儿子，然后就有了我以后的故事，然后就有我啃着白薯“喀喀”的响着，流着馋水听翠爷讲我是怎么来这世界上。
　　没有娘亲的孩子是最孤单最可怜的。我家的那只黄狗“虎子”都经常在它老母狗母亲撒娇，难道它都比我幸福？
　　这个我是怎么来的故事让我战栗了十余年的时间，从知道我是从水里飘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特别的怕水和水有关的故事。我有种预感我好象随时都会回到水里去的。最可恨的是我问起娘伊和父亲来确认这答案的真实性，他们那模糊和暧昧的态度，那靠嘴巴的大牙支撑起来的笑容让我觉得无比的虚假。娘伊就知道摸摸我的头说“羊羊。我的宝贝。不管你是怎么来的，你都是娘伊手心的一砣肉呢！”
　　娘伊的手传递一份温暖，温暖传到我的心里感觉好受些，我是她手心的一砣肉，随时被她攒在手里，谁会把手心的肉给剐割丢了呢？可碰到父亲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都后悔我当时为什么把同样的问题问给父亲，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或者是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大手一挥像赶一只只盘旋在粥碗上空的苍蝇一样：“去去去，哪里有草到哪里吃去，管你哪里出来的。”这样的态度让我心里空荡荡的，好象我真的是水里捡来的。我总感觉他一直不喜欢我，喜欢我哥的成分比我多。这手一挥就会把我又放回水里去似的，让我远远的敬畏着他的尊严，他的形象，看看他很少在别人面前能挺一挺的腰杆。
　　也许我真的是从水里来的，跟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的名字从我会写的时候开始，我仅仅就觉得是豪气牛逼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等我在外公的小私塾里读书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外公捻着自己几根白花花的胡子研究了半天才吼出来的一个名字－－－俊杰。这得多交代一句，我的名字不是很生涩，关键是这个“杰”字，听说阴阳八卦先生掐着手指算来算去，算我的命中缺水，所以就需要取个名字有水的，而且是有四点水的。
　　这水一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娘伊就私下责怪过外公：孩子缺水，你就加上有一点水的名字得了－－－好象没有一点水的字吧，为么事要加四点水呢？害得孩子差点就淹在水里去了。娘伊的话是有根据有道理的。
　　那是一个非常闷热的夏天的下午，天气炎热得蜻蜓都没有力气飞起来，贴着头顶没方向的乱串。禾场上到处是一堆堆的谷垛，空气里浮游着的是飘絮般的谷灰，闷得鼻子的呼吸都非常困难，随便一个喷嚏都能喷出一小手指头的鼯龊来。光着身子在玩“转晕”游戏的我们，时不时都准备用小指头望鼻孔里抠着什么的。
　　“转晕”的游戏特别简单，就是每个人把双手平伸，身子一个个３６０度的旋转，体会晕乎乎飘飘摇的快感，整个世界在自己的眼前急速的飞扬旋转起来。晕完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眯眼看身边的人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傻乐着。我也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啦，怎么就那么兴奋，一圈一圈的转个没完，就像热天里水田边抗旱抽水用的马达一样，一旦手摇启动了它，就“吐吐吐”的转个不停一样的。
　　我想还是因为青梅的缘故吧！
　　青梅是我有记忆开始后的第一个“女人”。是我看准了村里最漂亮的小女人，我已经暗暗圈定的亲家－－－做家家游戏时候的小老婆。我知道自己最喜欢她的原因，就是她有一身胖乎乎的粉都都的肉吧！偷偷的把手抓上一把，就有冰凉的温润和肉感，水淌淌的非常舒服。从小到大一直对胖胖的女人心存好感和追随，我私下以为是从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开始的。我娘伊的身子单薄，用刀锓也锓不出几斤肉来，木棍一样的手臂挨近我的排骨，碜人的痛。
　　很小时候我就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特别在拿手的项目上，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简直是狂妄到极点。我仅有一点点的骄傲和荣耀只要有机会表现出来我就能演绎到极致。可我有致命的缺点，我的个子不高大，总是一条波浪线的最低点，这是使我非常苦恼的事情。虽然青梅从来没有表示出过对我厌恶和嫌弃，但我自己的自尊还是有的，有时候我再风光，得在他们的面前低下头来，收藏起快乐的心情，在他们的拳头的淫威下苟且附和。我每次忍受屈辱后我都会记在心里告诉自己：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是怎么样欺负你的。让他们瞧着，下次有了什么好的新玩意、新点子绝对不带谁去玩。可记性老是不好，下一次来临的时候，也许第一个知道我的发明的就是上次欺负我最凶的那个人。
　　这还是缘于青梅的缘故吧！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虽然看见别人在她面前献殷勤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气概来，可眼睛的斜角里还是把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的。在我不能用身体和拳头来证明我的实力的话，我就把我能证明的优秀找一切机会表现出来，博得青梅的好感和笑容。就像今天下午我提议上禾场“转晕”去。
　　我知道有的人休息了，有的人开始第二轮游戏，只有我和青梅还在继续。我知道我头早晕了，身子飘飘的，眼神已经不属于我指挥，大脑一片空白。唯一支持我的精神存在的就是我意识里还知道青梅没有休息，我就得坚持着。
　　什么时候我的脚步挪向池塘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都没觉得危险的存在，危险正向我一步步的走来。我是怎么掉进塘里的我根本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种无形的力量拉着我的身子，然后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哧溜”一下在水里了（后来他们回忆起来都说真的没听到一点落水的声音）。我后来有时候想起来，是不是真的像大哥哥们说的那样，这水塘里有一个长着一对大奶子的女鬼，专门喜欢拉上小孩子吃她的奶水的那样的说法的呢？反正菩萨保佑我没死去，我也懒得去考究这说法的真实性。
　　入水的那一份体验的感觉真好，忽然之间眼前的世界色彩绚丽明亮起来，眼睛能看见的颜色已经完全用词汇表达不出来。除了我们常见的七种颜色以外，还有许多根本还来不及排上名字的色彩突然闪现又突然没有的了。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眨眨眼睛，也像长空的流星一闪而过在眼前。我如果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世界，我不觉得是一种痛苦和遗憾。水里的世界非常精彩，色彩非常鲜艳，托付我身子的水肌肤非常的柔和滋润，不像我娘伊的胸怀那样的干枯。
　　死亡在你不曾预想的时候突然降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对死亡的考虑那时候好象很模糊，一般的时间里，死亡在我的印象中离我很远很远。仅有的对死亡的联想和验证就是黑黑的夜里，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时候，身上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蹭蹭的往外长。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跑出一个身高几丈，没有头颅的鬼怪来，来的时候发出“呼呼”的响声。听有经验的大人说过：一般的鬼缠上你，先在你背后弄出响声来，经常是撒上几把土的“沙沙”的响，引得你回头张望，然后会是一口咬上你的脖子直冒血，喝干你的血你就完蛋了。如果遇上这情况千万别回头看，鬼怕灯火，而人的肩膀左右和头顶上就有三盏灯火，当你回头或者抬头看哪里，就会吹熄哪里的灯火，灯火一熄，鬼就可以咬上你的脖子了。
　　听多了这样的经验，夜晚行走的时候我从来不回头看，哪怕后边的树丛里发出再怎么“沙沙”的声音，哪怕有种脚步声就在我背后，跟着我的节奏一起走，哪怕衣服早已经被吓出来的汗水湿透，哪怕心脏“砰砰”的快跳出嗓子来，我也忍着不回头看的。好多次我都感觉鬼已经贴尽我背脊，长长的手已经搭上我的肩膀，长长的舌头舔着我脖子痒痒的舒服，尖尖的牙齿磨合着，就等我一回头喝我的血，可我就是忍着没有回头。
　　 一直没有看见真的有人被鬼怪的牙齿咬开脖子，血被吸干死去，也就不怎么相信这鬼吸人血让人致死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晚上独自走路时候回不回头也没有那么在意的，慢慢大了的时候，听到身后真的有声音还特别回头看上一眼，所幸没出什么事情，也没有鬼怪来喝我的血。对于我自己什么时候可能死亡，也就显得不是那么热情和关心去打听结果，也就无所谓非常的害怕。就像这次掉下水里被我四爷救起来，我的感激几乎没有表示过，甚至有些反感他救我。我疲软的身子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四爷流着口水吃我家的肉，喝我家的酒，被我父亲感谢和恭维着，油腻的手指头被舌头舔得“吧嗒吧嗒”的馋人，害得我的胃直翻腾。
　　 我溜进水里的时候，除了我四爷，周围的人都没有看见。我四爷当时正挑着一担水，慢悠悠的往家里走。我掉进水里的全部过程他是唯一看见的。水田里收割稻谷的人看见他把一双木桶一甩，跨起脚来就开始跑，挥舞的手臂扩张着肺部的呼吸，以便把最嘹亮的声音喊出来：“快救人呀！快救人呀！羊羊掉进水塘里了。”
　　 说真的，不管我心里是不怎么感谢四爷，但他奔跑的速度和嘹亮的呐喊起码让我少经受了一些呛水痛苦的时间的－－－这得按读秒来计算吧！当我被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还在努力的做一件事情，骨碌着在寻找什么。没人知道我找到了什么，我快乐的一笑然后闭上眼睛躺在四爷宽大的臂膀里听任他们怎么样折腾我。
　　 我其实是看见了青梅美丽的眼睛里关切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四爷的大手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温柔，他把我放在禾场上，提起我的双脚往背上一撂，像背着猪肉一样，开始围着禾场跑起圈来。天在我脚下，地在我头上，嘴巴和屁股倒过位置来。一肚子的肠胃和水就在这奔跑的运动中翻腾开来，嘴巴像个年久失修的破闸门，“哗哗”的流淌出浑浊的水来。
　　 对于这次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现在害怕的感觉比那时候强烈了许多。人对死亡的可怕不是因为单纯的可怕而可怕，是因为人长大了，有了太多的贪婪、奢望、享受的渴望在滋长，一旦死亡，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那才是可怕。当然还有对美好的留恋，对子女的责任，对理想一直的追求。想得到和实现的越多，越对死亡有着锥心的恐惧。就像我现在在打着文字记叙着我的那次“死亡之旅”一样的，如果当初没有如果，一切简单的在水里划为一个零的结局，也就没有这篇小说了。
　　 当然也没有我以后和青梅的亲密接触和不可告诉别人的我的隐私了。
　　 我所想知道的我到底是不是母亲从港湾的水里用竹篮子捞起一个包裹然后才有了我这身子的答案，经过这次溺水以后，渐渐的我不怎么去想它，也没什么兴趣去考究和问讯了。我也许是真的从水里来，但我已经回去过水里一次了，只是这次回去的旅行被我四爷的手给拽了回来。在我继续寻找着我到底从哪里来的答案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新的答案让我思考和联想了很久，一直伴随我身体的生理变化而懂得谈起女人来感觉害羞而最后终结。
　　这答案就是我是从娘伊的肚子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