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严肃、精干、忙碌的人，而今他已经老了。
　　 儿时的记忆尽如秋日稻田里的蚂蚱所剩无几，但是父亲怒气冲冲粗声呵斥我的面孔却如烙在脑子里一样成为孩提时代特定的画面。父亲是我最怕的人，他总是因一些诸如站立姿势的小事狠狠吼我，并很严肃地讲着我根本就不在意的道理。虽然他不曾像邻家大人抡起鸡毛掸子，可是我早已怕得把鼻涕眼泪涂到满脸。父亲是严肃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在邻居眼里最有礼貌最听话的我也渐渐长大。懂得些道理的我却是佩服起父亲来了。为了让兄弟们读书，排行老大的他不得不早早辍学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父亲识字不多却很喜欢读书看报，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父亲大胆地成为第一个走出山村的人。我便觉得父亲是最有本事的，他那双树皮似的手好像什么活儿都能做，他的脑子里也总是有无穷尽的新鲜想法。的确，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精明能干的汉子。
　　父亲像只蜜蜂奔波在外，很少有时间在家里闲休。难得有一家人围桌吃饭的时候，我和父亲对坐，他总是把菜推向我这边一再叫我多吃点并时不时伸长手费力地给我夹菜。顿然之间才发现父亲的头上已经是银发斑白，布满的皱纹如同铧犁翻过的沟壑更显得苍老憔悴。我的心猛的一颤，手中的筷子再也刨不起饭菜。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视线模糊一片。
　　父亲三十四岁时才有我，因此早在同学之间比起来父亲就俨然是个“老头”了，而今他已奶奶过半百是真的老了。作为儿子的我却从未像饭桌上那样直面观察过他，只是一直保留着父亲魁梧的形象。这种天真荒唐的想法使我忽略了父亲的衰老。一直看到的只是他的健壮，而仔细一看他的确已经老了。
　　从此，内心里就会下意识地靠近父亲，暗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微驼的后背，下垂的双肩，蹒跚的脚步，脑海里父亲健壮的影子已经随岁月燃烧升起夕阳下火红轻薄的云。逐渐我感到更多的不安和内疚。父亲干活时我想去和他一起劳作，和他聊天，谈论许多他感兴趣的话题。每当看到父亲情绪高涨绘声绘色地讲着最近看到的新闻时，我也才稍稍得到些慰藉。我不希望属于老人孤独的云早早飘到父亲的天空。
　　在父亲眼里我永远只是个孩子，时常嘱咐我要注意身体，而全然不顾自己体质的变化。在他的世界里面找不到他自己。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们过的好就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和最终的归结！”一句平淡的言语却昭示了父亲的坚强，他不希望我们看到他在精神和体力上不及以前的一面。甚至是时时都在尽力维护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又怎么去破坏他的努力呢？
　　只记得一天晚饭后，父亲坐在椅子上慢慢睡着了。就在一旁的我看着他微闭的眼睛想为他披一件衣服，却迟迟未站起身。我在一种犹豫的对抗中苦涩入眠。当我醒来时父亲已经上床了，而我的身上就是他的衣服……厚厚的外套给我的不是温暖而是如火的煎烤，如一张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
　　父爱是博大无私的，是深刻磅礴的，我永远也无法读懂它，无法看到尽头。父亲给我的是他全部的爱，而他却未能得到儿子的任何关心和问候。这总是让我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父亲买橘子的画面：父亲在月台蹒跚爬行，儿子在车窗后如坐针毡，泪流满面。
　　父亲老了，他依然还是忙忙碌碌，我却无力接过他肩上的担子让他好好休息。每当父亲苍老的身影映入眼帘时，自责和内疚就如火焰燎遍全身。他是如此慈祥，如此和蔼，而我却几乎把他遗忘！他就好比是万家灯火、五彩缤纷的夜空，遥远天际的一颗星，这么多年来几片浮云遮住了我的视线，在夜深人静时才发现只有他还在为我默默指引方向。
　　父亲像匹老马拖着“家”这辆大车还在迈步前进，我也该在后面用力推了。我知道我更应该告诉他，父亲你老了，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