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记得《史记》上如是说：“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隗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似乎，人在面临危难逼来时，上天会给予一定暗示。若真是这样，那么表兄被刺那日的天生异象，似乎就好解释多了。
　　
　　表兄马大豆被杀害的那天，是个阴天。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在那日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的在空中飞旋，烦躁的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终归，依旧。
　　也许到了正午，太阳还是会出来的——表兄出门前，我曾要为他添一件衣裳，他拒了，然后微笑着说了这句话。
　　着了凉总归是不好的。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黑天鹅绒披风，崭新新的，我亲手做的第一件男装披风。
　　不过是去校场阅兵，用不了一俩时辰就回来了。霜儿把我捂得那么严实，就只担心我冷了不怕我热了？表兄呵呵笑着，他有一口很洁白整密的牙齿。转身就要出厅，却被她的声音唤住：大人……
　　
　　莺声娇软、燕语婉转。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那个女人来了。表兄回了头，一脸的柔情望向她——新婚燕尔的妻子——江小月。
　　表兄眉头一挑，意示询问。
　　江小月走上前去，顺手掀起我臂上所托的披风，温柔细致的给表兄披上：这可是表姑娘花了半个月时间，精心为大人所作的披风。从选料到缝制都极端仔细。小月看在眼里都感动不已。大人今天生日，说什么也要穿上。她最后的话有几分撒娇的味儿，让我舌尖分泌出鄙夷的苦，即使她是在讨我的好儿。可看到表兄乖宝宝似的任江小月给他系好领口的结绳，我就赌气别开脸去。
　　表哥本是急着要出门的，这下又不急了，还不忘对我吩咐：霜儿，中午帮你嫂子多烧几道拿手好菜——尤其是那个红烧蹄膀，得配上……
　　配上豆花酒店所酿的“豆花白”！江小月就是江小月，她简直就是个玻璃做的人，玲珑剃透，善解表兄心意到头发丝几乎都是空的。
　　表兄乐了，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勾了下她的尖下巴。才笑眯眯的离去。
　　我皱了下眉，正要回房。江小月却撵过来对我低语：表姑娘，你发现没有，今天天气很怪，大清早的，就一群乌鸦在天上飞？
　　乌鸦——我一怔，走到窗口，望向上空，灰蒙蒙的天，像生闷气的老头脸。忽然“呱啦”一声，一只拳大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尖叫一声，捂着心口倒退两步。
　　乌鸦，确实是乌鸦！
　　
　　现在想来，那天是阴历七月十四，鬼节，不详的日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小月又在隔壁弹唱，害得我无法专心练字，便没好气的推开她的房门：你要唱小声一点，不要影响他人！
　　她身子一僵，然后回转身来。我看到她那涟涟泪水滑过不施脂粉的脸，苍白如梨花。不禁一讶，她也会哭。我一直以为江小月和那些出身欢场的女子一样，不会有真正的喜怒哀乐，她们的一颦一笑都是冲眼前金子或珠宝摆放的多少而出现在人前。
　　你怎么了？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还是不解的问，当然这并非关心。
　　江小月挥帕拭去腮边泪，望向我，微微一叹，随后但笑不语。
　　我又皱起眉来，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古怪。虽生得凤眉杏眼，肌肤胜雪，却身上一股的戏子味儿。老佛爷说的，唱戏的女子都是祸水，专让男人学坏的祸水。比如咸丰爷曾宠幸的丽妃就是一戏子，端的是妖娆放荡，硬把咸丰爷身子给淘虚了。咸丰驾崩后，老佛爷就一怒之下将丽妃的手足砍断，扔到酒瓮里。而这个江小月以前是“清吟小班”里唱刀马旦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安分女人。表兄却迷她迷得要死要活，真是搞不懂他们这些男人！
　　我嘀咕一声：“好端端的唱什么《章台柳》，有毛病！”想要离开时，江小月却在背后问道：咦，表姑娘也知道这曲子的名儿？
　　我顿时噎住，随后摇头道：我只是在《唐诗三百首》里看到的，唐人韩翊的爱妾柳章台原本是好友李生的妾室。但李生得知韩翊喜欢这个女子，就把柳章台赠送给了韩翊。后来安史之乱爆后，柳章台在兵荒马乱中被藩将强夺为妾。多年后，韩翊寻访到柳章台，就写了这么一首《章台柳》来讽刺她！
　　呵……那么表姑娘也认为这柳章台是愿意被人随便攀折的残花败柳么？
　　我当然不这样认为！我转过身道：柳章台乃一乱世弱女子，前半生似一玩物，被丈夫作为礼物转来送去。后半生身不由己，被贼人强掳。她哪有自己选择的机会啊，韩翊只认为柳章台陷入藩将手中，残喘苟活是谓失节不贞。但实际上，他和李生与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江小月听着听着竟笑了，她笑得时候瞳孔幽幽亮，酒窝幽幽现，确实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笑得最美最好看的女子。
　　江小月又轻轻唱了起来：“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她吐字圆润、音线清朗。我不禁心中疑惑：她难道和柳章台有相似的经历么？
　　
　　不好啦——有人呼叫着冲进大厅，我和江小月同时奔过去，原来是表兄身边的贴身跟随碧落。只见碧落气喘吁吁、惊慌失措道：大人、大人遇刺啦！
　　什么？！我惊呼的话音刚落，江小月踩着小脚冲出府去，我这边反应过来，也一抽兵器架上的宝剑，纵身到碧落刚乘坐的白马面前，一蹬一跨一踢马肚儿，这坐骑就载着我冲向大街。
　　
　　表兄会不会有事？
　　是谁刺杀了表兄？
　　这两个问题在路上始终贯彻在我脑子里。
　　难道是长毛余孽？表兄早年投身太平军，曾一度打入朝廷军中做卧底，也曾平步青云、名震一方。但后来看到太平军头领如杨一支类的奢侈淫欲、只好享乐。加上群王各自争功、抢兵夺权。索性又离开了“太平天国”，投靠朝廷，后建功立业，成为两江总督。
　　难道是已死去的上官雨后亲信？
　　表兄早年曾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叫上官雨后，一个叫左华彩。表兄当初要脱离太平军时，这三个曾“誓言生死与共”的结义兄弟就割袍断义。表兄去年中秋酒醉失态、放声痛哭，他说跟随曾规则攻打太平军时，与上官雨后兵戎相见，沙场血战，他不愿但还是让兄弟死在了自己手中。因为雨后也是太平军的一个将领，所以他的部下此后也多次计划行刺表兄。但马大豆是何等精细和警惕之人，他粉碎那些长毛余孽的刺杀计划，几乎不费什么吹灰之力！
　　难道是生死未卜的左华彩？
　　我摇摇头，还是不愿相信最后一个答案。左华彩我宁肯他死了，也不要他活着出现在市井街头。朝廷悬赏十万两索拿他的人头。因为他是“太平天国”翼王石寻梦的得力干将。表兄曾在两军对垒时多次对他手下留情，但他却王八吃秤唾一样咬着表兄不放，誓要你死我活，争个鱼死网破。表兄上次擒住了他，又私下放了他。只用一个死囚犯替他做了午门的替死鬼！
　　现在想来，我又怨恨上了江小月。若非她，表兄一定不会有这么多的是非缠身。因为江小月是上官雨后的未亡人、结发之妻！
　　
　　我狠狠的踢了下白马肚腹，它“嘶”的一声，跑得更快了。很快我就到了校场，只见偌大个军营，此时人人傻子一样将周围围得水泻不通。而里边是人吼刀响，狠命搏杀。
　　有兵士拦我去路，我没好气的反手赠他一个耳光。当他对我挥拳时，我手中可出入任何兵营的令牌让他学会了聪明二字怎么写：原来是老佛爷御认的民间格格，请！
　　我收起令牌，心道这些人都干什么吃的，表兄遇刺你们不去帮忙收拾那刺客，都站在这里看热闹！不过还是有些庆幸：还好，看来表兄没事！
　　挤到人前，我放眼一看，果然是左华彩，面如刀削，体似铁塔，剑眉薄唇，玄衣散发。他手持一柄不过半尺来长的寒铁匕首，与紧攥一把厚背砍山刀的表兄斗在一起。
　　听身旁的侍卫说，他们已经打了三柱香的时间，依然未出胜负。表兄有令，这是他二人之间私怨，不许任何人出手。我才松了口气，我是了解他二人武艺高低的，更何况左华彩用的是匕首，虽然“一寸短一寸险”，但表兄的“马家刀法”就是走的险路，以险制险，左华彩开始就输了一着。
　　只见左华彩几次欲攻向表兄心口要害，但都被他的乱刀所阻，无法迫近一分。
　　而表兄明显的是手下留情，不住劝降：三弟，你这打不过我的，不要再做蜻蜓撼柱之举啦！
　　呸！你这个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畜生！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今日我要替他们讨回血债！左华彩一边腾挪翻飞，觑隙待攻，一边口出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