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极其认真地用坚定而信赖的目光注视着我眼睛的时刻,我显示出无法解释和难以克制的紧张感,在他的注视下我全身似乎凝固成一团,身体也随之萎缩成只剩下一颗脑袋,茫然无助地悬挂在与他视线相平行的空气中。
那时的太阳已经高过山头,挂在我们背后的光秃秃的树顶上,我看见他脸上飘浮着虚幻的气息,氤氲模糊。山下东起西落的狗叫声,倍经训练似的配合应和着,微弱而又清晰,八成是小孩子们又再拿石头惹着了王大叔家的“阿宝”了,通身黑亮,深嵌其中的眼睛透出黑亮的眼神把人距之七米之外——好人都怕它,惟独坏蛋(事实无法考证,他家最值钱也就这条狗)。
关于他提出的问题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悬而未决,我知道这不仅仅来源于对该问题实质性感兴趣,而且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一面,不可告人的一面,我和他之外,无人知晓。这点或许可以让我更容易和他和谐对话,然而我还是显得有些紧张,回答也不够利索。随时都保持沉默。偶尔有鸟群掠过,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
在宋坑村里倘是有飞机飞过,一群狗也会随着孩子们的奔跑而感到异常兴奋,在这过程中总会夹杂着喊爹叫娘的哭嚎声。传的好远好远,山头也可以听见,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反而觉得有些滑稽,是不是因为追不上那天上蚊子般的翅膀?
“见过飞机吗?”
“见过。”
他眼睛里掠过一道雪亮的白光,转瞬即逝,却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抓住了什么。他坐直了身体,朝我这边微微倾了倾——
“在哪见过?”语气短促,不容对方思考半步。那白亮的痕迹笼罩全身,使我的回答显得毫无目的,却又难以回避。一片枯黄的叶子颤颤悠悠地落在他肩膀上,却难以有诗情画意的感情从中流露出来。
“就在对面宋坑村百飞坡上。”
听了我的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或者是蔚蓝的天空,原先内心饱含期待的表情如今已是惬意且心满意足似的充满了对远方的期待。山脚下,几个蚂蚁般大小的人影缓缓移动,那些人影不会注意到山上坐着另外的一对人影,对于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将其与这一对人影挂上钩。
“我也是。”他抱紧膝盖,前后晃动着,抿着嘴,嘴角有些上扬。和他一样,我感到原先的紧张已经不再把我团团包围,我们两无声地,一起为这微小的默契显示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感,那种亲切的感觉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甚至可以互相感激。我们没有,我们有共同的一面,我们都不善于表达,我们始终认为,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许多事物都喜欢以沉默的姿态展现在我们面前,太阳,月亮,星星,树,甚至飞翔。
我们的目光每次都被一群鸟群所吸引,安静地注视打断我们原来的谈话内容,然后再重新开始一个新的我们的话题。或许我们根本不需要一个固定的话题来维持我们本身固有的和谐状态,我们已经确定好了谈话内容。
“‘飞’是一种什么状态?”
“离开吧。”我在这一提问过程中,却无法觉察到以后回想起今天的我,其中内心难以掩饰的失望,甚至绝望。我不知道有关百飞山后到底是如何的世界,是否也应该有许多土房子,黑瓦片,炊烟袅袅,是否也应该清翠的河上横卧着一座石拱桥,有小孩在上面放风筝,偶尔跑到路中央,开车的大人们一阵臭骂,还有,百飞山的后边,是不是会有个叫柳子的女孩,应该也是十七岁的样子,穿着和村里女孩子一模一样的粗布上衣,蓝色裤子,听外婆说,这穿着套式可都得一担白萝卜才换的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担萝卜不过三块四毛钱而已。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他从百飞山“飞”走了。
那天天色阴暗,要下暴雨,他经过我外婆家门口时候,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快等不及了。我记得我当时用舌头使劲舔着碗底的玉米碎末,我使劲朝他挥手,碗口朝下晃了晃,示意他来晚了。不过他好像丝毫不在乎,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鼓鼓的好像藏掖着什么东西,我向他走去,马上发现了他的两个裤兜其中一个破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洞,他伸出手来,空气中充斥着类似牛粪臭鸭蛋青草汁杂合在一起的味道,然后从中发出一声昆虫的鸣叫声,是蟋蟀。
“我要出远门了。”这好像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最有意义的一句话。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在意他话里的意思,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把碗底舔干净,他在前天还跟我炫耀来着,说飞机曾经擦着他的头发飞过,就在百飞山山顶上。这句话让我捂着肚子大笑了一下午,晚饭刚吃了几口饭就喷了满桌,外公说今天吃饭怎么这么不安分,从屋里拿出他为我新造的小推车把我赶到院子里玩,以至我今天把外婆煮的七根玉米棒子统统装进肚子里,外婆用她那僵硬粗糙的手欢喜地摩挲着我的肚皮,一边嘟哝着,多吃点我的乖孙子,这话激起我肚子的一阵欢愉跳跃,在不一会儿与他的对话过程中,我把这些黄澄澄的泛着酸味的七根玉米棒子全都倾泻在他的胸前,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淌,一小团一小团趴在地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痛强烈地压迫我的屁股,想象着他也许会安慰我一把,伸出手来搀扶我一下,没想到他真他妈的不够义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地上一小团玉米糊不久之后就被邻居家的大黄舔光了,然后旁若无人地叉开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有如一块疤,趴在地上,和我的影子一起。在过后的瓢泼大雨里,也他妈的随之消失了。
其实他在我们村子里不算什么人物,既不是村长的儿子,同村支书的女儿半句话都说不上,更别说他曾经为村里立下什么汗马功劳了。不过他的突然消失,引发人们做着各式各样的联想和猜测,如同黑夜的风暗暗掠过树梢。在我曾经的小说里,说到村里倘若有人失踪了,必是一笔不小的谈资,倘若失踪的人又回来了,必是受人鄙夷的——为什么不死呢。我记得当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回首时对我的微微一笑,便被拐角处暗暗的屋影遮住了视线。他咧开嘴,朝我笑了笑。
岁月流水般的消逝,了无痕迹。让人慌慌张张的无法把握,它最终还是流走了,蒸发了,飞走了。
然而他那口洁白如玉石打磨过的牙齿,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如今我想起他,想起他的那满嘴的白牙,都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山顶上最深入的一次交谈。
在我们那天的谈话中,我们不只一次提到一个叫柳子的女孩,还有一位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婆婆。
他和他的三叔一块生活,两个人过着紧巴巴的生活,靠着他三叔帮人家做杂工换点米,而他捡些烂菜叶,或者野菜之类的。那天晚上,三叔因为他回来晚了,拾捡回来的烂菜叶太少,野菜也只有寥寥几根,于是就操起门后的扁担,将他哄出家门。那时正是寒冬季节,在南方虽没有下雪,但那风却硬生生的扎人,跟针扎似的,三婶就曾经用针扎他手指头。此刻,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就好象一根浸泡在冰水里的木头,沉沉的全身发麻。
那天天色已晚,屋外模糊黯淡,老婆婆后来跟他说,她以为谁又在路上掉了一袋米,没想到是他趴在路上,在他最饥饿的时候,让他到她家里,从锅里拿出热烘烘的红薯和玉米粥让他填饱肚子。他相信要不是老婆婆的红薯和玉米粥,也许他早已随他父母亲去了远方,那天风呼呼响,他饿的难以挣开双眼的时候,他模糊的看到他的父母站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叫唤着他的乳名,朝着他不停地招手,他就差不多要爬过去了,然而毫无气力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双亲随风飘散。然后传来一生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们把他带回屋里吧,奶奶。”那声音似乎来自远方,就象他曾经端坐在百飞山上听到类似这种遥远却宁静温暖的声音。
其实也不过是间小屋,唯一让他感觉得到的是那不可遏止的温暖,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有如这篇小说的作者所言——“气吞万里如虎。”他在回忆那晚所有经过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强调他什么也没做过。他只是冷,只是冷,只想有个枕头或者棉被什么可以带来温度的东西。他说他什么也没做。
他说他什么也没做,他不知道怎的他糊里糊涂,他恍恍惚惚,他只闻到阵阵果香和急促的呼吸声,比屋外的风声更和缓一些,和春天里的小鸟窝一样暖和,又好似夏天里烈日炎炎之下,在宋坑桥下游泳,轻飘飘的,比喝了半壶烧酒还快活。那幸福的感觉,总令他有种张开双手的欲望,想飞的欲望。是的,想飞。
他终究没在那天晚上实现他想飞的欲望,或者愿望。他在老婆婆的咒骂声中奔逃到这座山头,碰到正在遥望对面百飞坡的我。
他觉得只有从百飞坡飞到山外去才有出息。
那天天色阴暗,要下暴雨,他经过我外婆家门口时候,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快等不及了。他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快等不及了。那条狗旁若无人地叉开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后,就在他消失的那拐角处暗暗的屋影下呼鲁鲁地睡着了。
整个下午都是昏昏欲睡的,黯淡的下午,几个小孩看到奶奶家的老母鸡在一只大公鸡压迫下“反抗声”渐渐微弱下去,冲过去就是一扫帚,鸡飞狗叫,一阵尘土飞扬。几只番鸭子在收割过的稻田里“嘎嘎”寻找同伴,我独自一人爬到柴垛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舔了舔手上的玉米汁,有点甜,有点咸,臭臭的有股臭鸡蛋的味道。在我的视野所及的地方就是百飞坡,墨绿色,朦朦胧胧有几棵比较高的树跟牙签般大小的矗立着。有个小小的人影在上面蠕动着,尽管穿着不怎么显眼,不过我清楚的感觉到,距离可以抹去他身上的污垢,可那大概的衣服颜色却是熟悉的。可是他上百飞坡做什么呢?也许是去折草笋,也许捡柴火……在不久之前,我们就曾带上一群小喽罗上山,让一群小屁孩帮我俩背柴火,后来还在山上烤地瓜,差点没把整座山烤熟了。当时村长看我们是小孩,没把我们抓去蹲牢房,倒是回家被各自父母抓回去毒打了一顿,村子里到处传来阵阵哭嚎声,依稀听见大人们边打边吼着,老子买骡子的钱都被你烧光了你知不知道,你个狗娘养的……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爸妈都外出打工,家里只有外公外婆,村长只是让他们两老人好生管教我。第二天就只剩下我和他一块上山打柴了——他没有爹娘,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亲人。
在一片一片落叶般的回忆中,他渐渐到了山顶,火柴棒一般跟稀疏的树干并排,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是消失了,我刚打算坐起身看清楚,他就消失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天空突然放晴,蓝得耀眼夺目,宋坑桥下依然漂浮着乳白色的塑料袋和一些或许是溺水的母鸡。他就在这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的“狗窝”(他所谓的家)里的地板上铺满了用竹片和废报纸编制粘糊好的各式各样的飞机。估计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我的脚步变得凝重,似有若无的吸附力将我的双腿往地底下拉,身体去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有双翅膀就可以飞。坑洼泛黄的墙壁上除了一把柴刀,另外挂着另一幅相对地板上的其他纸飞机要大得多的模型,纸飞机上不规则地结着黑灰的蜘蛛网,一只苍蝇似的飞虫在上面扑腾着翅膀,网的主人来回忙碌着;一只壁虎茫然无助的样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沙沙”停在纸飞机上一动不动。
我拾起其中一只纸飞机,朝飞机尖尖的头部哈了三口气,用劲往门口飞去,我以为会飞的很高很远,然而现实跟我的想象总是出现难以意料的偏差,飞机在离开我手中的一瞬间就砰然坠地——“啪”!倘若当时我已长成堂堂七尺男儿,有着八爷家的大顺一般大小的脑袋,我就应该明白这是一种暗示,一种命,有关他的主人。
我飞快地奔逃,撒开腿却难以做出飞奔的动作,很夸张的摆动着我的双臂,上次在黄牛潭里也是如此的挣扎。潮湿的路面上几只鸡鸭在闲逛,我的夸张激起了他们异常的兴奋,都扇动起翅膀,连滚带爬地上了柴垛。
在上初三的时候,他给我来了一封没有回执地址的信,说山外的风景好得很,让我好好读书,飞出大山。
------------------------ 最后一片叶子是我待寄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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