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边有一座寺院，叫六合寺，寺中有一座六合塔。
　　 每年钱塘潮信到来的时候，寺中的僧人就可以看到一个独臂的老僧在六合塔下打坐。
　　 他是六合寺中最老的和尚，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显赫的名字----武松。
　　 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断了的左肩臂在轰隆的潮声里隐隐作痛。
　　 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听潮，他闭上双目，一朵莲花悄悄在开放。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
　　 一只白皙的手如一朵寂寞的兰花，探出素蓝的门帘，然后是一只着粉色绣鞋的纤足，他，甚至看清楚了上面绣着的翠兰色的蝴蝶。
　　 他有瞬间的眩晕，也许是阳光晃了下眼睛。
　　 他听到了哥哥喜滋滋的声音：“兄弟，这是你的嫂嫂。”
　　
　　 于是，他就在哥哥家中住下来了，他知道了嫂嫂的身世。
　　 嫂嫂叫潘金莲，本来是清河县一个潘姓大户人家的使女，潘大户见她貌美，百般威胁诱惑，她抵死不从，潘大户一气之下倒陪妆奁，把她嫁给了他的哥哥武大。
　　 现在嫂嫂正斜斜坐在床边，手里忙着为他做一件青色的罩衫。
　　 他看了看在灶上忙碌的带着满足笑容的哥哥，心里叹惜了一下。
　　
　　 月朗风清，钱塘的潮水在六合塔下闭目打坐的老僧的心中翻涌着。
　　
　　 那一天，他从街上最好的绸缎庄买回了一匹彩缎。
　　 嫂嫂喜不自禁的把彩缎披在身上，裹成一袭长袍的模样，回眸向他一笑：“叔叔，你看奴家穿着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那淡淡的绿色是他特意选的，就象嫂嫂眉间永远抹不去的淡淡哀伤；淡绿底色上零零星星洒落的娇黄小花，就仿佛嫂嫂偶尔绽放的娇媚笑颜。
　　 他发现，嫂嫂这样的笑颜似乎比以前多了，当看到他的时候。
　　
　　 天气渐渐寒冷，嫂嫂为他精心做了一件夹袄。
　　 哥哥在叫他，“兄弟，来试试嫂嫂给你做的合不合身。”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氅，露出里面贴身的劲装。
　　 嫂嫂看着他，眼睛象夜空里最亮的星。
　　 嫂嫂的手帮他系着腋下的扣绊，却怎么也系不住。
　　 “我自己来吧。”
　　 嫂嫂的手迟疑了一下，当他把手伸到腋下的时候，触到了一丝温润腻滑。
　　
　　 潮声渐渐低落，打坐的老僧身子微微摇晃，他太老了，禁不起了。
　　
　　 下雪了。
　　 天空里舞着的飞絮，一片片温柔的化在他的心里。
　　 他知道，等着他的，一定有暖烘烘的炉火，还有一壶温好了的酒。
　　 嫂嫂正倚门等着他，看到他来，在冷风里冻得素白了的脸上立刻泛起红晕。
　　
　　 红红的炭火边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杯盘。
　　 他和嫂嫂在桌边对坐了，一时无语。
　　 他低了头不敢看嫂嫂。
　　 嫂嫂也低了头，眼波柔柔地流转。
　　
　　 炭火噼噼啪啪地爆响，他和嫂嫂的两盏酒有些凉了。
　　 “叔叔……”
　　 嫂嫂的声音唤醒了他，他看到嫂嫂端起一盏酒，红润的嘴唇在杯边沾了沾，炉火映在脸上无尽的娇羞。
　　 嫂嫂的乌发松松的挽着，有几缕垂落在酥白的颈项间，小小的玉润的耳垂上一个碧绿的坠子，象个水滴。
　　 “叔叔，请吃了奴家这半盏儿残酒吧。”
　　 他的心象是忽然停止了跳动，他再也无力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有点定定的，他的心里燃起了一把火。
　　 那半杯残酒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叔叔，饮了吧，武大还要半日才回来。”
　　
　　 武大，是的，武大，他在心里念着，那把火熄灭了。
　　 武大是从小把他带大的亲哥哥。
　　 嫂嫂，只能是嫂嫂。
　　
　　 他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
　　 残酒溅落在炉火中，蓬起蓝色的火苗，又瞬间沉寂。
　　
　　 他转身出了房门，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六合寺的更鼓在寂静的寺院里回荡，老僧心中的那朵莲花一点点萎落。
　　
　　 从那个下雪的日子以后，他搬出了哥哥的家。
　　 过了几天，他被委派到东京汴梁去办事。
　　
　　 他归来的时候已是阳春三月，路上，他有点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他想，可能是因为快要见到哥哥和嫂嫂了吧。
　　
　　 他终于又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
　　 她说：“叔叔，你兄长死了，心疼症死了。”
　　 她告诉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悲伤，无奈，还有一丝的怨恨。
　　
　　 老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刀刻一样的皱纹更深了。
　　
　　 他还是知道了真相。
　　 他不能原谅她。
　　 她，嫂嫂，是个害死自己丈夫的淫妇。
　　
　　 他是个纠纠武夫，是个快意恩仇的汉子，他从不在乎看到鲜血在他的面前喷涌而出。
　　
　　 她跪在哥哥灵前，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超然，她仍然那么美，甚至更美。
　　 他恨她！他恨她！！
　　
　　 他提起她的头发，很柔滑的感觉。
　　 她费力地仰着头，伸长她的美丽脖颈。
　　 她看了他一眼，有一滴泪慢慢滑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说。
　　 “不，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她闭上了眼睛。
　　
　　 他的刀在她的脖颈优美地划过。
　　 鲜红的血在她素白的孝服上慢慢浸润开来。
　　
　　 老僧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知道为什么。”
　　
　　 六合寺的钟声敲响了，寺里的僧人议论说，那位高僧在潮声里悟道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