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醒着的时候，常似漫游梦境。比如现在，我的房间暗无天日，一种沉重的气体悬在空中。世界地图蓝一片、红一片在墙上虚幻着，还有点反光。时英钟像个黑暗时代的隐士，自顾一声声弹着琴。而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还能听到隔壁两个女孩儿的笑声。然后我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房间就忽地亮了。然后，我看见了妮子。
　　这事本不奇怪，人生嘛。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同一件事，不同的叙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刚才这事，没有时间和地点，谁都莫名其妙。现在让我改变一下叙述策略。
　　我作为工薪阶层，中午常喝一种酒，这种酒不贵，因为是地产的。我常喝这种不贵的酒，主要因为常来的客人不够层次。这种酒据说是纯粮食酿的，不会伤及性命。牌子就不介绍了，因为厂家没给过我一分钱。
　　我昨天白天是醒着的，到了晚上就糊涂了。这是种偶然，也是必然。因为中午来了一伙不够层次的客人，但晚上又来了一伙够层次的客人，所以就糊涂了。而且很不幸，一直糊涂到今天上午。
　　我就这样一直糊涂着坐在办公室里，来了一些人让我签字，我就签了。这时我的房间非常亮，四周像堆满了温暖晶莹的白雪，我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否则有被弄瞎的危险。我沉浸在无边的梦幻里，还一定弄出了许多响声，比如放了震耳欲聋的金属音乐。更糟糕的我听见了隔壁有两个女孩子说，咱领导病了，一早儿来就坐在那儿傻里傻气笑。
　　我听到这句话后，房间就忽然暗下来。我睁开了眼睛，感觉像个梦。我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房间又忽地亮了。这时，妮子出现了。
　　这件事我还可以这样叙述：
　　我的办公室是厢房，窗子朝东。要是夏天，可以享受四五个小时的阳光。到了秋冬之交，也就是现在，就只有三个小时阳光。而且二十米外耸出的一个楼角，对我的日光有点影响。这种近期影响就是在十点到十点十五分，太阳会在那个楼角后面歇一会儿，然后又跳出来，直到十一点彻底消失。
　　所以，这一定不是梦境。我在十点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房间暗了下来。我思维有些恍忽，望着屋子的陈设发呆。我喝了口水，清了清喉咙，这时时间很快到了十点十五分，房间又忽地亮了。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属于费话范畴。重要的是妮子，她突然出现了。
　　
　　二
　　
　　妮子披着太阳红的风衣，细腿翘得老高。妮子哈哈大笑着，让我想起她的年轻时代。
　　我说妮子，你快成火烈鸟了。她说呸，你快成黑社会了。
　　我说妮子，你……
　　妮子打断我说，我要离婚了。
　　
　　三
　　　
　　大学时代，我这人像山野自恋的清溪，纯洁又孤独。妮子第一次见我时，嘴角微微翘动，露出了神秘的笑，含一丝羞怯，但很甜，像来自心灵上的闪光。后来在一个有雪的冬天，妮子诱惑了我。
　　那是元旦后一个湿润的雪夜，天空是透明的暗紫。图书馆打烊了，我穿过一片黑松林，向东边的男寝走。寒气和雪光使我像只孤零零的白鹤。被雪粘住的路灯发出淡淡的桔色。雪在风的作用下纷纷起舞，发出沙堆流动的声音。中途遇到一对儿情侣，在树影下吻成了浪木根雕。正当我的身子要变成铁块时，我发现了另一件根雕。这根雕形状奇特，像支小提琴歪在分开的圆规上。这很有趣，我们的大学充满了艺术气息，大概是美术系的哥们儿突发奇想，想让这件优雅的作品接受雪的洗礼吧。
　　不过这根雕吓了我一跳，因为她居然向我发出了声音。还自动分出两支圆叉箍住了我的细颈。这件事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就是我突然两腿发抖，上身僵硬，重心跑到胸椎第三节，不得不惊叫着仰颏摔到雪里。下意识的动作是向前伸出两臂，抱了根雕一下，这使我的书包嗖地飞出老远，根雕也顺势扑在我肚子上。
　　我很恼火，正试图搞清这个家伙是谁，不料两片柔软的，热乎乎的玩儿意瞬间粘上我的嘴唇，一股又湿又香的气体直贯我的呼吸系统，还顺鼻蝶向大脑袭击，我当时的状态不是六神无主，而是呆若木鸡。
　　准确说这是一次暴力，而非诱惑。不过妮子并不那么认为，她说那充其量算一次冲动。妮子说根源是长久的暗恋，加上雪夜长久的等待。她说见到我的一刹那，就像见到了妈妈一样热情似火。不过这里面你也有责任！她这样说，因为你对我每次羞涩的笑都会回应，而且笑里也有羞涩。这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羞涩，也不知道羞涩会引火上身。
　　如果不是门卫阿姨出来捉奸，我们也许还会在雪地上拥着吻一会儿。妮子从我的肚子上弹了起来，然后捂住绯红的脸颊，像一只小鹿似的消失在黑暗里。我心猿意马地爬起身，跌跌撞撞，一步三回头，贼一样溜进宿舍。后面的阿姨一直在喊，坏小子，不害臊！慢点，你的书包不要啦！
　　
　　四
　　
　　这很荒唐，我觉得。而且，我感觉很对不起我未来的爱人。妮子的暴力破坏了我预留给爱情的纯洁，她要为此负责。不过，当妮子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敢这样坦白。说实话，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或者是睡不着，整夜都沉浸在那个醇厚的香吻里。而且天明时，我见到外面一切都崭新、鲜亮，人、树木、宿舍楼都像用清泉洗过一样。这个大概就叫性感吧。
　　但是我终归没脱离男人范畴，我喜欢出击，而非被歼。所以接下来我采取的策略就是让她一拳打空，再一拳又打空，直到拳拳打空，失望而退。我没有勇气说出不爱，或者不喜欢，这不符合我与人为善的原则。我的这种原则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希望她退却之后能留给我点什么，比如两片嘴唇。
　　
　　五
　　
　　妮子这回像火烈鸟一样出现，让我想到了那两片雪夜红唇。我要离婚了，她这样兴奋地说，两片红唇暖暖绽开。
　　妮子，你不能离婚。我摇着方向盘，向南湖之岸靠近。可是我的心里却说，谁跟你都白扯，过不了十年。
　　
　　六
　　
　　我从梦中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阳光已经弃我而去。
　　我跑到隔壁问火烈鸟的去向，她们都非常惊讶。从她们的眼神看出，我还属于精神病征兆。我问怎么没人叫我吃午饭，她们说你吃了，是吃完回来趴在桌子上睡着的。
　　我回到班台上找了找，确实找到了一点口水痕迹，这证明她们没骗我。我抬起头，见到电脑桌面上立着一只火烈鸟。这时电话响了，晚上又来了一伙够层次的客人。我掏出电话，又想不起要给谁打电话，这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还要说说妮子。
　　妮子好像并没有来。
　　事情最初坏在妮子的嘴上。据说妮子一次在寝室同姐妹聊天，谈到恋爱这个词，她站了起来，摇着头，大笑着说，全校的男生，有谁能配得上我吗？
　　后来这段话被添枝加叶了，还有些剪裁，就变成了一种诽谤和关乎自尊的轻蔑。这有点像捅马蜂窝，大家都炸了，可以说是群情愤慨，各种下流的字眼开始出现，有的谩骂非常恶毒，驴子听了都会害臊。妮子就这样渐渐成了自大狂、淫娃、妓女。非议声中，一些男生不敢恋战，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从妮子的树根下纷纷散去。
　　我之所以要采取让她拳拳打空的策略，与这有很大关系。她在人生最灰暗时期选择了我，本身就是三段论大前提的错误。你是被寂寞推到了崖边，在岌岌可危时，抓住了一根稻草。而我就是那稻草，对吧？她摇摇头。假设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我就会爱上你，而且会爱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你懂吧？她说不懂，女人是云，男人就是谜。实际上，我只是把你当妹妹看，你明白吗？伪君子！她愤然离去。
　　妮子的自信开始动摇、坍塌，明媚羞涩的微笑已经无影无踪。在落英缤纷的秋夜，她常独自一人，高傲地穿过纵情嬉笑的情侣，然后回到床边对镜苦笑、偷偷落泪。
　　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泛起对你的仇恨！
　　你那是天真的大脑挤进了邪恶的影子！我回击她。
　　
　　七
　　
　　妮子到底来了吗？
　　下午。墙上的隐士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在数我的脉搏。我饿着肚子，等待晚上一伙够层次的客人。尽管已经一天一宿，我仍能从自己的胃里闻到法国酒的恶心味。啊，不对，是法国酒到了中国人胃里第二天的恶心味。
　　我要给妮子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要离婚。不过这么问好像不太专业，不然问她不是开玩笑吧。她不是又要玩儿火吧。
　　妮子玩火是因为恨我，或者还有另一个人。
　　射向我的子弹是一个歌手。
　　这个英俊的男子，就像一枚漂亮的胸针，或一顶鲜艳精致的红帽，成为妮子的饰物。妮子选择了一个宏大的联欢场合把她展现给校内蠢笨的男生。他悠扬的歌声使女孩儿眼睛发绿。俩人跳了一曲探戈，身手矫健。不过我怎么看都像抽羊角疯。俩人还当着几百人的面接吻，还发出弹弓发射时的声音。
　　但是我觉得自己很无辜，这挺无聊，我只有表现得心情非常沉重，才会实现一次心理大团圆。可是事情还有惯性，在以后的一年里，俩人开始经常到我能欣赏到的地方相拥漫步，幸福的神态使人目不忍睹。
　　直到大学的最后一个春季，浓烈的离情弥漫校园。在爱情的红帆船淹没在毕业的海浪时，友谊的港湾最可靠。妮子找到我，说她不能就这样下去，他只是一只花瓶，没有内容。但是毕业是分手最好理由。
　　没关系，真正懂得爱的人都有一段不光彩的往事。我这样对她说道。
　　我最爱的还是你。妮子流着泪，喃喃说道。
　　奶奶的，我差点放声大哭。
　　
　　八
　　
　　我曾用铅笔刀在校园最苍老的榆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妮子这样说道。
　　可是我又找不到了，妮子又说道。
　　可问题是，为什么要离婚呢？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是诗人，我对她说道，诗人总要离婚的，对吗？
　　你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你开始写小说啦！妮子早晨分明这样说过，你归入了粪土。
　　粪土当年万户侯。我笑。
　　
　　九
　　
　　我从梦中醒来，已是半夜。外面秋风挟着秋雨，我却光着身子，我是被冻醒的。这时门忽然开了，火烈鸟，是火烈鸟，轻轻走进我的卧室。我很奇怪。
　　我说妮子……
　　妮子拉过一方毛毯，扔到我身上。同时还甩过一纸离婚协议书。
　　我说妮子……
　　别说了，我这回铁了心了，必须离，然后，你就和酒精好好恋爱吧。
　　老婆，不错，我想起来了，妮子是我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