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筝用手支着下巴，凝望窗外。他手掌宽厚，手指白皙修长，总是很干净，让莫离忍不住浮想联翩其中的温暖。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则多一些刚毅的神色。此刻，他眉头微皱，一览无余的泄露了心事。
　　 学校要举行诗歌朗诵比赛，要求每班选派一名代表，高三（5）班通过选拔赛，角逐出三人，不分上下——任飞儿，语文课代表，音色圆润，富有感染力；阮子琛，文艺委员，天生好嗓子，感情把握也很到位；再就是莫离。
　　 陈筝撅起嘴唇，困惑的绞着头发。莫离，自从半年前转学过来后，就一直坐在教室后墙角的位置，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可每次大考 她不过比陈筝低几分。但陈筝会去注意她，不只因为她班级第二的成绩。他发现，她也读村上春树和余杰，也听savage garden和王菲。听说她自父母因故去世后，就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陈筝是班长，也不过知道这么多。
　　 他叹一口气，终于将视线收回，继续埋头演算。
　　
　　 （二）
　　 莫离向陈筝望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株木棉，洋洋洒洒地开了一树，象一簇粉红色的云。花朵错落有致，一只鸟唱着尖锐的歌跳落枝头，便飘下几朵，小南风般朦胧着，不见了。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上午语文课，莫离绻在教室的角落，静静看着靠窗的陈筝。班上正举行诗歌朗诵比赛选拔赛，题目是舒婷的《致橡树》。阮子琛那完美的女中音正恰倒好处，“这才是伟大的爱情……”语文老师“腾”得站起来，顿时鸦雀无声。
　　 莫离你怎么又走神了，你以为你不参加比赛就可以干扰别人吗？
　　 我没干扰别人。莫离面无表情。
　　 语文老师火了，别以为你坐在墙角我就看不到你。你说语文课你认真听过几回？以为你自己第二名就很了不起吗，人家陈筝第一名还认真听课呢，你就会盯着窗户发愣！
　　 老师们私下里虽已将陈筝和莫离比较过很多回，但挑明这还是第一次，陈筝好奇地转过身。后门缝透过一束阳光，打在莫离身上，那蜿蜒的一条便格外明亮。莫离静静站在那儿，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筝记起她刚来那天，班主任不在，便由他负责接洽。他不好意思地把莫离带到后门那个尴尬的位置，尽量解释清楚。莫离只是默默听他讲完一大堆解释和要求，然后把包一放说，挺好的，看的见风景的位置。
　　此后陈筝一直都不明白，那个位子能看见什么风景？后门挡的严严实实，光线奇差。她能像自己那样，看见窗外的木棉花开吗？
　　 “老师，我试一下。”莫离抬起头，目光坚决。
　　有些慵懒，又有些沙哑，但很干脆自然，骨子里透着不动声色的镇静。莫离的朗诵令全班震惊。这种解构式的另类，如果出现在比赛时……大家就像不安份的反对党一样，热切酝酿着一场政变。莫离的选票一路蹿升，居然和任飞儿和阮子琛持平。
　　 “名额只有一个。”老师意味深长的看了陈筝一眼。
　　
　　 （三）
　　 莫离盯着那团红云，泪无声滑落。又是木棉花开的时节，爸妈在天堂，会想她吗？
　　 桌上那本《舒婷诗集》，翻的已经翘了边。爸爸妈妈就是因为那首《致橡树》而相识。妈妈生日那天，还收到爸爸送的礼物，就是这本《舒婷诗集》。爸妈出差，书中便折了一角，停在《致橡树》。这一停，却永远无法再开始了。
　　 飞机坠毁的一刹那，莫离也许正在课上打瞌睡。就像今日，窗外的树叶落在地上，响得生脆。莫离揉揉眼睛，快放学了吧。
　　
　　 （四）
　　 “莫离，一起走好吗？”陈筝等在校门口，引得许多女生频频注目。
　　路两旁高大的法桐织了一张无边际的网，只能隐约从树缝间看见夕阳余辉。
　　莫离专捡有落叶的地方走，踩出啪啪的声音。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就在这铺满法桐叶的路上，她无数次凝望着陈筝远去的背影。夕阳下，陈筝骑着单车的影子缓缓吻过一棵棵梧桐。微风吹起他的头发，却只看见他纯净的眼神和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你为什么老是踩叶子呢？”朗诵的事陈筝终于没有说出口。
　　 “恩，习惯吧。我喜欢听脚踩落叶的声音。”
　　 “是吗？”陈筝好奇的看着莫离，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莫离的影子，闪烁着她飘动的长发和微红的脸颊，还有浅浅的笑。
　　 “一个人走的时候，特别是晚上，总觉得这条路太静了。踩踩叶子，有个声音陪着，好象就不会害怕了。”
　　 “就是，我也觉得这条路挺恐怖的。”顿了顿，陈筝试探着问，“不如以后一起走吧，OK？”
　　 莫离的心突的一跳，“好啊，不过你不能骑车子，否则我跑断腿也追不上你啊。”
　　 “哈哈哈……”
　　 梧桐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和着清脆的笑声。那一瞬间的对视，走的好匆忙，却要让记忆静止。
　　
　　 你的眼睛使天空中的星月也减却光辉
　　 只要你投我以轻轻的一瞥
　　 心中的乌云就会让路给霞光
　　 多愿你的心是一个海呵
　　 我宁做一枚珠贝
　　 只要被海珍藏……
　　
　　
　　 （五）
　　 由于非典，学校里一切大型活动都取消了，诗歌朗诵比赛自然也没有举行。
　　 陈筝依然是受人瞩目的好学生，老师的得力助手，他生活在光辉的世界里，也闪烁着出色的光芒。而莫离，依旧独自呆在那个“看的见风景的位置”，坐着，想着，等着。俨然两个世界，却不排除交汇的可能。界限都是人定的。看似最遥远的，有时反而很近。
　　 爸妈祭日，莫离一上午都在考虑，要不要烧掉那本诗集？她看到妈妈甜蜜的笑着，动情朗诵《致像树》。爸则坐在旁边，幸福地聆听。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
　　 眼泪的滋味，是拆卸痛苦滋味。拆卸痛苦的滋味，是拼命忘记的滋味。
　　
　　 （六）
　　 莫离两天没来上课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前天下午回家时她就怪怪地，一直问生与死的问题，想起她那幽幽的眼神，陈筝就困惑不已。他扔掉笔，焦虑地望着窗外。木棉花开的正盛，渲染生命的极致。毫无征兆的，一绒木棉花陨落了。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生命其实不堪一击？
　　 他终于打听到莫离的住址，一放学就登上许久未骑的单车。
　　 然后他停在不远处，看到一脸憔悴的莫离。她搀着腿脚不便的奶奶，还提了一大篮子菜。单薄的衣衫清晰勾勒出她的瘦弱，还有苍白的面色。陈筝看到，一如门框上两朵刺眼的白花。
　　
　　 （七）
　　 莫离悄无声息的回到学校，一切都未因她的短暂离开而改变。老师的冷眼，同学的议论，已不算什么，她想自己就要湮没了。
　　 一直以来，她把自己藏在痛苦里，让回忆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一次次刺激受伤的心，从中寻求解脱。然而，痛苦只是一种情绪。比这更可怕的，是麻木。
　　 莫离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不怕痛苦，甚至喜欢沉浸在痛苦里，像上瘾的吸毒者，无法自拔。如今，痛瘾发作，心情却已真空。她想象着一年前飞机坠毁的一刹那，竟毫无知觉。
　　 机械地重复悲伤，它反而走的更快。
　　 “有什么关系呢？”莫离苦笑，“反正我早就不在乎自己了。”
　　 可是，有一个人在乎她。夜里，陈筝辗转反侧，隐约听到父母均匀的鼾声，便想起莫离。一个人落寞的睡去，不会害怕醒来吗？
　　
　　 （八）
　　 窗外那株木棉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陈筝每次回头，总看到莫离呆呆的望着它。奇怪，为什么要回头？
　　 “莫离？”陈筝小心翼翼，扑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恩？”
　　 “你上课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听课啊。”
　　 “那老师为什么说你走神？”
　　 片刻沉默。
　　 “我一直在听，只是没有看黑板而已。”
　　 “哦。那你在看什么？是……是那株木棉吗？”
　　 笨蛋，我在看你，你感觉的到吗。莫离想。
　　 第一次，陈筝送莫离回家。莫离的房间十分漂亮，粉红色落地窗帘，贴满一墙的卡通，与她一贯的忧郁极不相称。
　　 “很惊讶吗？我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爸妈走那天时的样子。这样，即使半夜醒来，我也意识不到爸妈已经不在了，仿佛他们还睡在隔壁。你看，窗上那个snoopy，还是圣诞节前天晚上爸妈趁我睡觉时挂上去的……”
　　 “可是，天总会亮的。”
　　 “是啊，天亮了，我会比谁都清醒。”莫离坐下来，翻开桌上的《舒婷诗集》，也翻开一段20年前的爱情。
　　 陈筝想不到，莫离提到父母的死时，竟是那么平静。还有那怔怔的眼神，一下子揪起他的心。
　　 那一刻，陈筝多么希望莫离能痛快的哭出来。可是她只是耸耸肩，无所谓的说，我发誓不会再哭了。
　　 痛苦如河流，越深越无声。
　　 陈筝仿佛看到，教室窗外那株木棉，纷纷飘落。
　　
　　 When you feel all alone
　　 And a loyal friend is hard to find
　　 You’re caught in a one-way street
　　 With the monster in you head
　　 When hopes and dreams are far away and
　　 You feel like you can’t face the day
　　 Let me be the one you call
　　 If you jump I’ll break your fall
　　 Lift you up and fly away with you into the night
　　 If you need to fall apart
　　 I can mend a broken heart
　　 If you need to crash and crash and burn
　　 You’re not alone……
　　
　　 “我要赶在木棉花开败之前，为她抓住几朵。”
　　
　　 （九）
　　 流言终于传到老师耳朵里。
　　 走出办公室，莫离担忧的看了看陈筝。他却只做了个鬼脸，一阵坏笑，跑掉了。“别放在心上！”风扬起他的衣角，连烦恼都吹的烟消云散。
　　 回家的路上，陈筝一本正经地将字典交给莫离。“我知道你忘不了，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最轻的声音，却许下最重的承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莫离没有回答。自从初次见面，她就记住了那张纯净阳光的面孔，记住了他局促的神情。班里调过几次座位，莫离却一直坐在后墙角。偌大一个班，也只有他会为此而不安吧。每次他红着脸解释时，莫离就感到怪怪的。
　　 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厚重的字典里，夹了许多木棉花的标本。看得出制作者的细心。因为每一根绒毛都自由的伸展着。
　　 颜色和芳香都会消退，但曾经投入的感情，早已珍藏在心中，值得一生回味。
　　 木棉花落，一段20年前的爱情早已安然睡去，却不妨碍年轻的心动为之苏醒，重新绽放青春的色彩。
　　 “爸，妈…… ”莫离将字典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打湿了一行行熟悉的句子，刻骨铭心。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不管天上人间，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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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微笑犹如玫瑰色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