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未见的朋友肖，突然打来电话，孩子十岁的生日，说要办一个宴会。她说：这么多年未见，就当是一次老同学聚会吧。
　　不能不说是期待的，一晃十几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大多数同学，散落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不是不想念，只是遇到了信息时代，不需要面对面了，三言两语的问候，好象就卸下了负担，即使是细弱游丝的牵扯，总好过音讯全无，见了面，亦是旧日相知。
　　肖是最先结婚的，因此孩子最大，竟已十岁。相对感叹，艳羡不已。她得意：谁让你们当初就知道没完没了的玩呢？现在后悔了吧？我大笑。
　　肖的知足常乐，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每天乐呵呵的，任何烦心的事只作等闲看。高中的时候，要好的一帮子人天天在一起打打闹闹，什么样的事都没有避过肖，大家都信任她。女孩子的小心眼，男女孩间的情事，兜兜转转，都在肖那里歇了脚，由着她一个一个的去解除误会，传递纸条。因此我知道，这老同学的聚会，今时今日，也只有肖有这个面子，凑得齐。
　　一次遇到肖，定要邀我去家里吃饭，便去了，那时候，她的孩子还小，挺机灵的小丫头，围着人好奇的转来转去，空手去的，觉得无颜见小孩子，肖笑着打我，说见外，以后遇见了，再买不迟。一别经年，再见已是大了，还记得那个承诺，急急的拉了去超市，声言由着她捡，她也只是矜持的拿了一两包小吃，不肯再要。便怪肖管得太严。肖叹气，说：我们节俭惯了，孩子零食吃得少，她也不讲究这个。我问：家里两个人挣钱，还不至于太拮据吧？她就摇头：你是知道平的，四处打零工，能挣几个钱？由此想起了她的丈夫平，那个老实几近木讷的男人，和肖一样有着朴实温和的笑容，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只是希望一家三口过得舒适安逸，只可惜他心有余力不足，家里大多数开支，还是靠肖的收入。
　　认真的看肖，比之上学的时候，更加朴素，眉梢眼角也添了细细的皱纹。我知道，自从孩子出生，她就一直在工作之余，摆摊挣钱。尤其是发现孩子有歌唱天赋之后，为了请更好的声乐老师，他们夫妻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卯足了劲的攒学费。忍不住问肖：你后悔嫁给他吗？肖沉吟，然后笑：如果让我再选，我还是会选择他的。
　　不是没有办法理解，只是理解之后，还是不胜唏嘘。
　　
　　二
　　高中的肖喜欢上的是我的同桌波，那男孩子是班长，有着一张个性十足的脸，还有一副个性十足的臭脾气。他天生有很好的领袖才能，老师们信任他，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全权处理。那个圈子是以他为中心的，常常在夏天的晚自习，大家凑了钱，由他偷偷溜出去买回来冰棒吃。他还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发动大家出去踏青，男生骑车带着女生，有多远走多远。始终奇怪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鬼点子，大家也由着他折腾，而且一呼百应，其威信可想而知。因此，他成为女生追逐的目标，也是无可厚非。在这方面，我反应迟钝，对于男女情事，不甚了了。知道肖喜欢，就想方设法的约他到肖的家里去玩，肖有着我向往的白皙肌肤，即使架着眼镜，也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觉得他们还是很般配的。那个时候，我羡慕着所有的漂亮女生，觉得自己像丑小鸭一样毫不起眼，我帮着本班的还有邻班的各色女孩子将爱慕的纸条交到波的手里，然后奇怪的看着他将它们全部撕得粉碎。刚开始，和他同桌的时候，基于自卑和他的坏脾气，我很少跟他说话，甚至敬而远之，以致于他要表达意见的时候，都会麻烦到要先扔一个字条过来做开场白，我居然也不会觉得奇怪，认真的回过去，现在想来，实在好笑。为了肖，我对他变得热情起来，常常会主动和他闲扯，话题最终到达肖的身上，他也并不反感，他对肖，始终很好。
　　直到有一天，肖跑来跟我说，她决定放弃波了，原因是，波对她，始终就象一个兄长。
　　我没有兄长，对于兄妹之情没有概念，我不认为男孩子对女孩子象兄长一样爱护有什么不好。肖说你这个傻子，兄长会帮你做很多事情，但每件事情都会有一个度，点到即止，可男朋友不同，他只要愿意，就可以无限制的做下去，而且无论陪着你干什么，他都会很高兴。我满脑袋浆糊，就说波对你多好啊，他从来不对你发火，也从来不骂你。肖又说你这个傻子，你看这班里他骂过哪个女生？他对大家都一样。我说他老骂我笨蛋。肖说你看我现在还说你是傻子呢，你觉得我是在骂你吗？他是喜欢你。
　　我不认为被人骂笨蛋就是被人喜欢。回到家，我仔细的回忆被波骂成笨蛋的历史。晚自习吃冰棒，大家都是白糖的硬冰棒，只有我是软软的牛奶冰棒，我问为什么，波说你这么笨，要是啃硬冰棒把牙齿崩掉了，以后谁还会要？一次他摘来大束的腊梅，班花追在后面讨他不肯给，我垂涎三尺，不敢开口，放学的时候，看他扔在抽屉里实在可惜，说给我吧？他说自己拿。我一边拿花一边问他：你折这么多回来又不肯给人，为什么呀？他说你这么笨，我不摘回来给你看你知道腊梅长什么样子吗？我还真的不知道腊梅是这样芬芳的嫩黄。每次远足都是我坐着波的自行车，我说你这样太累，我去坐别人的车好了。他说你这么笨，谁会带一个这么笨的女生骑这么远啊？也只有我肯吃这个亏了……我一直不觉得自己笨，我的成绩中等偏上，我的作文始终被老师当范文讲评，我会拿凳子砸欺负我的男生然后装作气哭了，让他不敢有下一步行动。我觉得我还行，不是那种男生不愿意搭理的女生，而且他们还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放在学校车棚的自行车气门芯被拔或者铃铛被偷，马上就会有人给我弄回来。可是每次波说我笨，我就真觉得我笨，而且笨得无药可救。我想肖才傻呢说那样的话，波会喜欢这么笨的女生吗？
　　平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因为是一个要好女生的表哥，这个憨憨的男孩子很快和我们混熟了，我们每次聚会，他都在，但是总在远处坐着，很少和我们说话。只有聚会散了，他才会过来，说和肖顺路，送肖回去。我郑重的告诉肖：他喜欢你。肖说这辈子除了波，不会再喜欢任何人。我说你不是放弃了吗？肖说放弃不等于不喜欢。我再一次逻辑混乱，不明白这种不要结果的喜欢会有什么结果。
　　我跑去找波，我说你这样对肖太不公平了，她那么喜欢你。波说，她喜欢我我就要喜欢她吗？那么多人喜欢我我都要喜欢吗？我说肖不是那么多人，肖多好的女孩子啊。波说，我还这么好的男孩子呢，那你喜欢我吗？我发愣，我傻傻的说我喜欢你啊。波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真的，你真的喜欢我？我说，是啊，我们是同桌呢。波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同桌吗？我绞尽脑汁才将我们的座位调到一起的。我想起来波是班长，他有这个权力。波说，那我们好吧？我说我们本来就很好。波说我们谈恋爱吧。我嗤之以鼻：谈恋爱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两个人手拉手去看场电影吗？波看外星生物般的看了我半天，一脚踢开前面的凳子，走了，一下午没来上课。
　　第二天，波说，我有女朋友了。我说，你有那么多女朋友，比如我。波说，我的意思是我谈恋爱了。我有点迷糊，有点期待，我问她是谁？他就说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如雷贯耳，我知道那个名字的主人是多么美丽，她是隔壁班的班花。我有些黯然神伤，我想我真的很笨，他怎么会喜欢这么笨的我？我酸酸的说那你多幸福啊。波说还行吧，你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吗？就跟着我们学习学习吧。
　　于是在下课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美丽的身影跑到我的面前来，其实是波的面前。她倚在波的课桌边上，唇红齿白，巧笑嫣然，波常常对我板着的脸就会被这阳光化开，掀起微笑的波澜。于是课间的时候我常常躲开，跑到外面的花坛边上去掐冬青树的叶子，掐得一地又一地。肖说好了没有关系，你跟我一样放在心里喜欢就行了。我说谁喜欢了我才不喜欢，我就是生气他老对我板个脸。
　　后来我找了个关系不错的男生，硬逼着他跟我换了座位。我想我躲得远远就眼不见为净了。波跑过来问我，你这是干什么？不愿意和我同桌了？我说要换个位置透透气，老被挤在墙边，看不见黑板。波说是不是因为我女朋友常来啊？我说那关我什么事啊？你女朋友爱来不来。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练习本，那上面有波写的诗，波的作文也写的很棒，还会写诗给我看，我们常常在一起讨论。他突然站起来，劈手抓过我的练习本，一把撕为两半。我扑过来抢，他又撕成四半。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我说你就知道欺负我，我就这么好欺负吗？你这么有快感吗？他有点发呆，放下那些纸片，伸手给我抹眼泪，我打开他的手，将那些纸片摔到他的脸上，收拾了书包走了，我想旷课两节又怎么样？当那么多年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有什么意义？
　　晚上，肖到家里来说老师问起你了，波说你不舒服，跟他请假了。我说肖我不想再见到波了。肖说你自己换座位的事老师也问了，波说是他要你换的，为此还挨了批评，说他不团结同学。我说，我不管，我不要再见到他了。肖说那是因为你喜欢上他了。我摇头，再摇头，眼泪掉落如雨，我不要再见到波了。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低着头，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在这间教室里抬起头来，昂首挺胸的进出了，让那个讨厌的波一个人意气风发去吧。课间的时候他从我的座位边经过，扔一个练习本在我的桌上，我拿起来看，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他的几首诗，我抬头找他，不见人影。从此他再也没有在教室里面和我说过话，每到课间，他就出去了，他美丽的女朋友也没有再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
　　大家还是时常聚会，临近高考，因为学习实在太紧张，就更珍惜凑在一起的机会。我和波都会被拉了来，各自坐一角，互相不怎么说话，但依然跟着起哄。平一如既往的接送肖。我不知道，那些个他们相伴着归去的夜晚到底发生过什么，大概月色美好，凉风宜人，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的时候手碰到了一起，反正在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星期，肖说我喜欢上了平。我说你不是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的男生了吗？肖说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我还是白痴般目瞪口呆，我觉得肖的话总是让我懂个似是而非，喜欢上一个人，关世界的变化什么事？它变得再快，我也不会变啊。
　　
　　三
　　高考结束，十几年的学生生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们一帮人，统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波考到了大连海事，专业是轮机管理。而我与肖，得偿所愿，收到本城学校的录取通知。其余人等，各有所获。最后一次临别狂欢，我们在舞厅里定了一个包间，啤酒香槟，开了满满一桌，把酒言欢，道不尽离别意。波破天荒的带了他的美丽女友，两个人倚在沙发上禺禺低语。我拉着肖出去跳舞，三步四步伦巴，没完没了的跳，我要跳到曲终人散黑夜消逝，跳到那定了通宵的包房里灯火尽灭，我不要进去。肖气喘吁吁，说我进去喝口水。我就站在门外等，一个男人过来说小姐请你跳支舞。我说我有舞伴了。他说跳一支就一支没关系的。我说对不起。他拖住我的手往舞池去，他说你一定要陪我跳一支。我大力的挣脱，可是他的手像钳子，我高声叫你要干什么？放开。包房内有人冲出来，轰的一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啤酒瓶突然在那个男人的头上开了花，我尖叫，一双手拉住我猛然后退，将我挡在身后，是波。同学们都跑了出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那个男人踉跄几步，站住了，血从头顶慢慢流下来，可是他并不惊慌，对着波冷笑。几个男人从另一个包房迅速跑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开始谩骂。我紧紧的抓住波的手，恐惧侵扰着每一根神经。
　　那男人说，行啊，小子有种，说吧，这事怎么解决？波对一个男生说，你带女生先走。他的女友扑过来，他推开，低声说先跟他们回去。肖过来扯我的袖子，我甩开，我说我不走。我对波说我不走，谁也别想让我走，除非我们一起走。于是大家都停住，没有人动。那男人说哟嗬护花使者啊，你给我开瓢了，我认了，你走吧，你们都可以走，你留下。他指我。波说这是我女朋友，谁要敢动，我要他的命。他咬牙切齿的说着，目光狼一样凶狠。他将我拉过来狠劲搂在怀里，我抬着头，无畏的看着那个人。有人掏出手绢按住他的头，他不耐烦的甩开。
　　平这个时候走过来，站在波的身边，然后肖过来，跟他站在一起，两个人的手紧紧的握着。后来肖说，就是从平往前踏的那一步开始，她真正的爱上了他，那一步，踏进了她的心里，让她觉得安然欣慰，她想，一个与朋友有难同当的人，对爱人定会不离不弃。在以后的岁月，事实证明肖是对的，他们夫妻风雨十几载，始终恩爱如初。
　　十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在我和波的两边站成一堵墙，将女生们挡在身后。那个时候，男生们常常和社会上的小混混打架，有时候是为了班上或者要和的女生被欺负，有时候纯粹是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波时常参与调停，也有一言不合加入混战的，我见识过他们打架时的狠决。我有些害怕，紧紧抓住波的手微微发抖，他轻轻拍了拍我。我不想因我造成流血事件，但是到了这一步，无论我说什么，已经于事无补。
　　正剑弩拔张的时候，舞厅经理带着两个人过来了，那时舞厅常常有人闹事，经理一般会请几个黑道上有点头面的人来镇场子。三个人一过来，就给那男人敬烟，问情况，希望这事不要在舞厅里闹起来，经理又过来劝波给那个人道歉，波不理他。那男人大概是看我们人多，又不好意思不给调停的人面子，冷笑着挥了挥手：我让你们走。波不屑的说我们走不走用不着你管。我拉着他往外走，那男人在后面追了一句：我就不信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我找不着你我还找不着你女朋友吗？你给我等着。波站住，我拉他，他甩开我的手，几步冲到那男人面前，被几个男生紧紧抱住，他愤怒的指着他：你刚才说什么？那男人对他吐个烟圈，龇牙一乐：我说什么了？你干脆问我还能干什么？你和她，没那么容易完。他又指我。
　　我说，你到底想要怎样？我给你赔医药费。我打开包准备掏钱。那男人说你一个学生能有几个钱？你赔得起吗？波说这事跟她没关系，你要怎么样就找我，我等着。那男人说你俩谁都脱不了干系。波说你直说吧，今天这事怎么算完？那男人眯着眼看他，然后看我，说你们俩感情这么好，你今天为她把腕割了，我就不追究了。他从裤兜里拿把小折刀出来，打开，扔在桌上，刀口很利，在霓虹灯下寒光闪闪。我说你这人简直是疯了，我拉着波转身，我说我们别理他。波说，你说话算数？我愕然，只见波迅速的拿起刀，一把将我推了个趔趄，在我站稳抢过来之前轻轻一挥，一串血珠随着刀锋一闪……
　　我傻了，站在那里挪不开步了，心像被这利刃开了个口，锐疼着，哆嗦着，惶惶然着，眼泪一串接一串的往下掉落。血从波的手腕不停渗出，他伸出手对那个男人说你看见了？看得出那男人很震惊，大概没想到波真的会割腕。他说算了你有种这事就算了，兄弟对不住了。同学们冲过来七手八脚的给他止血，平说快送医院要缝针。大家簇拥着波往外走，肖拉着我，我的眼中只有一片血红。肖说你还不去看看波？我才猛然惊醒，挤到波身边，他的脸已苍白。车来了，我要扶他，他女朋友一把将我推开，他回头看我一眼，黑暗中目光闪烁，看不见表情，他说你先回去。的士载着他飞奔而去，我站在路边，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眼泪不停的流，他为什么不说你来你跟着来？如果他说了，我就跟着他天涯海角地老天荒。可是他不说，他不说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坦然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其实我一直喜欢他。
　　很多年之后，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还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展现，在很多梦境中交叠着，或者在忙碌之后的某一刻，突然静下来，就看见他转过头来，苍白着脸对我说你先回去我不需要你。也许是我误解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再问，那晚他的表现大家都看得明白是为了我，我也知道，但是既然没有说破，心中那份不确定性却始终存在，因此后来我们用了十年的光阴，只是为了忘却。
　　其实我知道那一刀化开了我们的距离，很多次我都会想，如果那个男人让我割腕，我会怎样？没有答案，我无法回答。因此我觉得我是有亏欠的，这种亏欠让波的感情显得伟大而沉重，压在我心的深处不可触碰，我渴望却又本能害怕，这使我们最终错失交臂。
　　也许我们当时都努力一下情况就会不同，但是我们都笨到要把一切交给时间。波在家养伤的时候，我去看了一次，听肖说他的腕缝了九针，在他家里，我捧着他被层层纱布包裹的手腕掉眼泪，他拍着我的头说没关系，我将眼泪一股脑的擦在他的袖子上，我靠着他的肩说我要补偿你。他的眼睛晶亮着，抬起我的下巴问怎样补偿？
　　这时门响了，我们分开，看见他的女友从门外走进来，捧着壶鸡汤。她淡淡的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对着波展颜一笑，倒了鸡汤端过来，搂着波的脖子，看他一点点喝下去。虽然知道她是故意给我看的，但这场景还是深深刺痛了我，我忍住眼中的酸胀，跟他们告别。逃一样的飞奔下楼，听见波在后面不停的喊我的名字。雨水很大，我举着伞恍惚行走，雨水顺着伞沿而下，流进我的眼里，再流进我的心里，汪洋一片。
　　
　　四
　　直到他走，我再没有和他见过面。四年大学，他常有书信来，大多是讲学业和见闻，很少提及其他，放假也很少回来，我想他终究是放弃了。
　　毕业那年，肖结婚，他回来了。在宴会上远远的看见他，才发现时光没有改变一切，他对我的吸引力一如从前，他黑了，更高了，眉眼间意气风发，走在人群中，依然是全场的焦点。我看见波的女友走向他，和他拥抱，一对璧人。我追随着他的身影，如醉如痴，他回头看见我，目光相碰，俱是一怔。他快步朝我走来，带来一室的明媚。他问你还好吗？我说还好。我说你呢？他说还不错。我说看出来了春风满面。他笑说你还人面桃花呢。相视一笑，四年的疏离突然一扫而空。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拉过他的手，看见那条疤蚯蚓样横亘在腕上，我轻轻的抚摸，他抓过我的手问：你说你要补偿我的，怎么补偿？我笑了我醉醺醺的，心想借着酒意说了又如何，我说我要补偿……
　　哎呀你们两个……肖拉着他的新郎过来了，问着，怎么喝成这样？我苦笑，波也苦笑。我想不知道何时还有勇气再说。波的女友也过来了，他们将我们俩人各自扶开，波回头对我说先回去吧，改天我去找你。我想他总是让我回去，如果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说回头再去找你，我们两个的境况会不会有不同呢？而如今，真是结局难料。
　　第三天他来找我，说要跟一家公司签约了，可能要出海了。我坐在茶座阴暗的灯光下，端着咖啡杯的手徒然一抖，咖啡泼在我的白色外套上，一片污迹。他起身给我擦拭，他说你怎么就这么让人不放心呢？都多大了？我忍住泪，我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明天。我说出海多好啊可以游遍世界各地。他说可是从此漂泊了，签约期不满就不能上岸的。我问签几年？他说五年。说完他就静静的看我，眼中竟是写着期待。我想他要什么呢？我能留下他吗？我尽量平稳着伸出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吐气。然后手上一空，烟已经被他拿走，摁灭。他很恼怒：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还没人管了。我过去抢，他抓住我的手，我甩开他，怒火窜了上来，我对着他喊你就知道欺负我你管得着我吗？他说我不管你谁管你？我说你凭什么管啊你都要走了。他说你不让我走你就说啊。我们对峙着，呼呼喘着粗气。末了，我低声说记着给我写信。然后转身走开，在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他，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一脸的挫败。
　　我任眼泪流淌，固执的不肯擦拭，就这样走回家去。我想我凭什么留下他？他的生活由他自己选择，他要走，我为什么要扯住不放？我是他什么人？他女朋友都不留他。我想四年都等了，五年又何妨？我们还年轻，我们有的是时间，如果他要回来，终究会回来。
　　他的信和明信片从世界各地飞来，我的牵挂随着他走遍天涯海角。这些信，记录了他从一个莽撞的男孩子到成熟男人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时间在他身上发生的精雕细刻斧凿痕迹。我们的交往还是淡淡的，淡淡的信来淡淡的信去。我的回信很少，因为他飘泊不定，很难如期收到。五年中，我也曾谈过几个男友，但都没有结果，我知道我是在等他，或者说这份感情没有交待清楚，无法开始新的。
　　第五年，一次逛街，无意中看见了波的女友，我上前打招呼，一个小男孩跑到她的身边来喊妈妈。我惊异，我问你结婚了？和……谁？她笑着说反正不是波。我说因为波常年在外你们才分手的吗？她摇头，愕然问我，你不知道？上大学的那一年我们就分手了，波没有跟你说吗？我脑中嗡嗡作响，我说肖结婚的时候你们还很好。她笑，我们还是朋友的，我知道他放不下你，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出海吗？因为他无法面对你，你对他太冷酷了让他绝望。他说你心中根本没他。这个时候我们坐在麦当劳二楼靠窗的桌前，她三岁的儿子正捧着汉堡和鸡腿据案大嚼，在暖气十足的室内我仍然觉得寒意遍体，可乐顺喉而下，带着一阵又一阵的彻骨冰凉，让我不断的打着寒战。原来波是这样想我的，我一直刻意隐瞒着感情，不是为了让他有更好的选择吗？原来他早已有了选择，可是我却不知道。
　　回到家我开始写信，装满厚厚的信封，是一个关于十年的爱情故事。我告诉他我要补偿，不光是那一夜，还有这十年。
　　三个月后收到他的信，他说正在回国的途中，其间因为风暴，船在一个港口停靠了近一个多月，无法与外界联系。他说这回上岸了合同就满了，他决定在上海留下来。他说这一个多月想了很多，想我们前前后后花去了十年的感情，究竟有没有执着的必要，在海上风浪见得多了，生死经历得多了，对于未来都不太在意了，只要过好眼前就最好了。他说我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你一点点的真情流露，我累了。既然你要做朋友，那就做朋友好了，我不再给你负担了。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听见他疲倦的声音，我泪流满面，我问他收到我的信没有？他说没有，这次出去太久，大概遗失了。他问我信里写着什么？我淡淡的说没什么只是问候。既然他已经决定放弃，我何必还要徒添他的烦恼？我又问他他和女友分手，怎么不告诉我？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他说：我以为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我泣不成声，不管他在那边喊我的名字，挂上了电话。原来大家都知道，就只有我不知道，我真的这么漠然？以至于十年之后，他还觉得心是伤的？
　　
　　五
　　那是千禧年的前一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的电话前痛快的流泪，很久很久。然后擦干泪，洗了脸，认真的补了妆，拿起桌上的一束玫瑰，看赠花人的名片，然后打电话，我说风，今晚千禧夜，借你做我一晚的男友，我们去狂欢。他惊喜，说好。
　　下班后，风陪我去买了全套的新衣，他很有眼光，在他的建议下，我穿着风格与以往截然不同，我想这样也好，我要重新面对新的世纪。风西装革履，全身弥漫着书卷气，感觉温润柔和，和波的激烈霸道完全不同。走在路上，四处是捧着鲜花的情侣，他们柔情蜜意，款款而过。我想我多么可悲，连男朋友都是借来的。
　　我们吃完饭，就去跳舞，我在迪厅里疯狂舞蹈，在霓虹灯光下疯狂流泪。我想即使是这样的释放也是没有用的，我忘不掉的。我不停的跳舞，不停的喝着红酒，风默不作声，只是在我的身边挡住不断拥挤过来的人流。接近零点的时候是情侣专场，我趴在他的怀里默默流泪，他搂着我，环成一个小小孤岛。周围是如织的人流，如果没有这个暂时的怀抱，我会是多么的孤独无依，呵，如果这个怀抱是波该多好，那么这个世界全部的幸福，不都在这里了吗？
　　千禧的钟声响起，大家纷纷拥抱，欢呼，我拿着最后一杯红酒，对风说：来，为了忘记。一饮而尽，然后，失去知觉。
　　再醒来是在风的家里，感觉头疼欲裂，风在沙发上睡得正酣，我看他的被子一半掉在地上，过去帮他捡起盖上，他睁开眼，看见我，笑了：你醒了？我说我是不是喝醉了？他说我还没有看哪个女人醉的这么厉害过，你昨天吐了半夜。我看他的一脸的疲倦，显然是没有睡好，忍不住说对不起你辛苦了。他起身给我倒一杯水，说没关系。我说我昨晚很失态吧没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吧？他倒水的手顿了顿，说没有你口齿不清我都没听清你说什么。心里感谢他的宽容，我接过他递来的纸杯喝着水，他说今天是千禧第一天，待会我们去吃个豪华早餐，把所有的不快乐通通从胃里挤出去如何？我忍不住微笑。
　　那个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我和风结了婚。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失去一段感情，又让我继续一段感情，和风在一起的日子平平淡淡，倒也安逸。
　　再没有和波通过音讯，可是他的点点滴滴，还是通过肖源源不断的传来，他在上海开了一家船务咨询公司；他结婚了；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在一个午后，听刘若英的唱《听说》，
　　听说你身边有新面孔
　　听说 你不再寂寞
　　听说 你提起我
　　听说 我巷口你常经过
　　听说 你厌倦寂寞
　　听说 你问候我
　　我过得不错 忙碌中还有感动
　　尝试爱过几个人 面对爱 也诚实许多
　　只能被听说 安排着关于你我的 对的或错的
　　两个人 曾经相似的 却以为都变了
　　只能靠听说 各自爱着
　　不需要证明 当时决定是错的
　　想着联络 不如心底远远问候
　　最美丽 莫过于听说你 还回忆
　　其实我也感激 当我听说你还相信爱情
　　听说 我身边有新面孔
　　听说 你祝福了我 !
　　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在心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留着他的位置，不忍触摸，轻轻一碰，就象纸片滑过娇嫩的肌肤，还是有割裂般的痛。
　　
　　六
　　生日宴会如期举行。我精心打扮，粉饼轻拍在脸上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波，还是为了让曾经的同学看看年华在我的脸上没有留下痕迹？
　　宴会很热闹，那些熟悉的面孔所带来的温馨回忆让我们不胜感慨，大家无拘无束，一切世俗现实中的争夺纷扰都暂时抛过一边，不断的说着上学时的趣事，爆笑声时不时轰然传来。我和大家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目光梭巡在门口，我不能够骗自己，我渴望见到波。
　　波出现的时候，我有流泪的冲动。他比以前稍稍胖了些，目光还是那样锐利坚定，脸上多了风尘和沧桑，有种过尽千帆的沉稳，一身得体的休闲装，显得风度翩翩。大家纷纷上去握手，肖和他拥抱，拉着他到我身边坐下。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和他再见面的情景，我以为我见到他会激动得不可自抑或者泪流满面，没想到我只是平静的对着他微笑，波澜不惊的走到他面前，和他静静的拥抱，这个拥抱，我曾经等待了那么多年，现在来了，却是这样的平淡。波的手上还是稍稍用了些力，表示了他心中有微微的激动。一时相对无语。
　　肖的女儿上台唱歌表演，她曾经在省里获过声乐比赛二等奖，在座的有不少是她的声乐老师。即使是在生日，这女孩子也非常朴素，随便扎个马尾，简单的家常服装，没有象时下的女孩子那样去盘髻穿礼服。《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女孩唱的非常动情，她的爸爸平在底下静静的听，眼中充满了宠爱和浓浓的期待，我想这个孩子背负的东西是不是太沉重了？波回头看我，仿佛和我有同样的看法，不禁想起那些同桌的日子，我们其实一直是很默契的。歌声婉转清脆，大家热烈鼓掌，我说肖祝你当上星妈。肖大声笑说好啊就盼那一天呢。
　　宴会开始，大家言谈甚欢，波不断的给我挟菜，我苦笑，在他心里，我是不是还是那个笨笨的女孩子呢？好了不要了，我嗔怪，你要把我吃成大胖子啊。说出来有些发愣，原来那种熟悉的久违的感觉还在，只要一不留神，就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跑出来，这是和血液融在一起的习惯，走过那些年轻的岁月，爱情翻过去了，居然还有亲人般的情感。
　　突然桌上安静下来，抬头看，大家都放下了筷子，笑吟吟的看着我们。有人说哟这么多年还这么你侬我侬啊？起哄声纷纷响起，我笑骂：瞧你们这些个老不正经的样子，旁边还有那么多孩子呢，知不知道要注意影响啊？波也笑，说就是就是。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哄声更高，大家说看看还是这么一唱一和，不行，要罚。波说罚什么？大家笑闹：喝交杯酒。我耳根略有些发烧，大声嚷不行不行，你们这些人太不像话了。波却笑着说喝就喝有什么了不起？真的倒了两杯酒，端一杯给我，我说你怎么也跟他们胡闹？波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这么多年来还就是想和你喝交杯酒呢。我噗哧一笑说那好喝就喝谁怕谁啊？两人一饮而尽。大家更是鼓掌的拍桌子的闹翻了天，有人说让他们跳个舞，他们两个的狐步当年跳的最好，还给我们扫过舞盲呢。于是波又牵着我，在餐厅的空档处，随着音响跳起了狐步。我跟着波旋转，脚步起伏腾挪，两人深情对视，眼中写满太多的内容。呵，那些逝去的岁月啊！
　　一曲终了，我们牵手回座位，肖和平过来圆场：好了，别再难为他们两个了，我们来给各位敬酒。大家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肖的身上。我叹息，多年的同学，十几年的光阴，各自的生活尘埃落定，闹归闹，到底比当年多了些分寸和顾忌，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婚姻之外的玩笑也只是点到即止。
　　我看波的手腕，以前的疤只剩下淡淡的痕迹，不细看也不会察觉了。见我看，波笑着揉一揉说早就淡了。他问：我一直想知道，当年你说要补偿我的到底是什么？我说你其实是知道的。他怔了怔，叹口气。是啊，他是知道的，我要补偿的只是两个字：一生。但是到最后大家都选择了放弃，也许年少的心太脆弱，承担不起这么沉重的感情吧？
　　肖说我给大家准备了一首歌：《十年》。谁唱？大家都指我和波。我们携手上台。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
　　我不会发现我难受
　　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
　　牵牵手就像旅游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离开的时候
　　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
　　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我和波相视一笑。有喜悦，有惨淡，有释然…
　　想起张爱玲的《十八春》里曼桢的感慨：我们到底回不去了。
　　真的真的，回不去了，流年如水，在岁月中消失的又岂止是这一份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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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