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亲是血泪
你迎面走来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颤栗
大地微微颤栗
曾经饱经忧患
在这个节日里
你为什么更加惆怅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夜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顶
白雪抱你远去
全凭风声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引自《春天》
1964年农历二月十二日(公历3月25日)中午,人们吃过午饭。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查振全查裁缝家传出了一阵清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当接生婆拍打着男婴的屁股,向门外等着看热闹的人群道喜时,村上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临盆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的猜测随着分娩的结束有了确切的答案。显然,这些老少爷们更是关注男孩子。在中国的乡村,男孩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命脉,重男轻女的习俗由来已久。
这个被村里老少爷们关注的男婴便是后来名噪一时的诗人海子!
男婴诞生的哭啼声迅速传递至查家湾的每一个角落,这给了初春时节仍在寒意中的查家湾村增添了一缕新生的阳光。
倍觉温暖的还是查裁缝。而立之年的他,在养育子女方面已受过两次重大的挫折,他内心的隐痛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为了家庭,为了繁衍的生生不息,查振全和妻子操采菊强咽着几年来的苦水。这苦水里渗透了艰辛与无奈甚至是绝望。
解放前,操采菊的父亲——操礼章先生是怀宁县出了名的乡绅。操礼章经营粮米生意,由于经营有方,质量上乘,信誉度高,加上他乐善好施,操礼章的铺子分别在省城安庆市和怀宁县立下了根基。
操采菊在家排行老小,她上面有一个哥哥。操礼章重视士风,他的儿子操乐瑞和女儿操采菊到了一定的年龄均进了私塾就读。就这样,操采菊在私塾读了两年,直到解放。
解放后,操采菊又在改制的公办的小学读了5年书。天生的聪颖加上勤奋的努力,出色成绩正为她将来想要从事一名人民教师而做步步铺垫。土地改革时,她的父亲操礼章被作为地主兼资本家打倒,操采菊和哥哥的学业就此停止
无情的生活可以摧毁一个人对物质的追求,但不能扼杀人们对未来美好人生的幻梦。一心想做教师的操采菊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解放初期,百废振兴,县上初等教育师资力量严重缺乏,教育部门准备招考一批人员充实,但初等师范学校规定所有被招人员必须具备高小毕业的文凭。 操采菊因辍学,没有拿到高小文凭,加上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她的教师梦想遂被破灭。
幻梦就像肥皂泡一样,美丽的光环可能会随时消失。
自从父亲被打倒后,厄运不断,家里被抄、妻离子散、连最基本的生计也难维持,原本幸福完整的家摇摇欲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七岁的操采菊也该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是像她这样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子,谁又敢娶地主的女儿呢?村里的小伙子都望而生畏。
但美丽聪颖的操采菊终引起了邻村一位小伙子的注意。这个小伙子名叫查振全,有着裁缝的手艺。
查振全念过两年私塾。眼光较长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和那个落后的村子,也只有他有冲破世俗敢娶操采菊的想法和胆量。查振全的远见卓识却没有得到操礼章的赞赏,他甚至极力反对这门婚事。
无奈之下,查振全的母亲只好亲自去操礼章的家,向操礼章撒了个谎:我儿子加入了“工会”组织,是个名副其实的“正式工”。
作为一个商人,操礼章明白“正式工”和一个贫雇农家庭出生的人在这一特殊社会境况中的地位:他至少能使我的女儿衣食无忧。
操礼章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17岁的操采菊嫁给了比她大3岁的查振全。
婚后小两口暂时沉寂在未来的憧憬中。但是那些好事之徒再一次将操采菊宁静的生活扰乱。
查湾村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为了生存,查振全只好带着操采菊背井离乡,来到地处皖南山区的安徽省祁门县。祁门县属于徽州地区,这里民风淳朴,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气候,是他们结束漂泊暂时安顿生活的最佳选择场所。早在唐宋时期,就有不少行侠丈客、文人雅士在兵败之后或仕途遭挫折后将徽州作为他们的归隐之地。
在祁门,查振全凭着缝纫手艺进入了一家裁缝厂做了工人。操采菊则进了茶厂做了一名拣茶工。不久后,两人都加入了工会组织,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操采菊有文化,来自黄梅戏的故乡,而且嗓子也不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茶厂组织的业余文艺演出中的骨干分子。
在茶厂,操采菊是出了名的“百灵鸟”,文艺汇演中常折桂冠,县里的大汇演也力登榜首。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殊荣,心灵的忧伤暂时搁浅在这一湾浅浅的海峡岸边。
1957年,在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女儿的时候,本身并无育儿经验的他们成天要为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劳苦奔波,女儿不能被悉心照料。长而久之,幼小的孩子身上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症状。当地的医生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尽管这个孩子被打了许多针,吃了不少药,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不见任何好转。
两岁的时候,可怜的孩子终于被上帝招回。
她像一颗流星,命运只把她暂时托付给了查裁缝夫妇。痛苦的是年轻的查裁缝夫妇,两年的柔情呵护让他们对这个孩子的感情难以割舍。
邻居老人将这具可怜的病尸简单地包裹了一番,用筐子送到村外的一座土山坡,做了草草的掩埋。
在当地农村,人们把这种太早夭折的孩子称为“花生鬼”,他(她)偶然来到人间,给人间带来苦难与不幸,他(她)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最终归于土地。
也许,这个孩子的灵魂不属于查裁缝夫妇。现实生活的窘时时打击着年轻的他们。
“大跃进”和“浮夸风”之后,中国的经济和生产几乎陷入了瘫痪的边缘。天灾人祸往往是相伴而行,操采菊的父母亲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相继饿死。在饿死之前,操礼章曾经上街抢饭吃,可怜一个具有绅士风度的人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胃的问题缠绕了中国农民几千年。农民生于土地、成长土地、依靠大地、死于土地。这是一个轮回的过程,土地是他们生生不息的根据。
死于土地,是上苍赐予农民的理想归宿,但因劳作而饿死于土地却是上帝对人苍最大的讽刺。
父母亲死后,这个世界上与操采菊存有真正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只有她的哥哥——操乐瑞。此时的操乐瑞却疲于奔命,也是为了“胃”。
有一阶段,他去了江西给人家抄写标语、撰写演讲稿混口饭吃。大都时间只能挖野菜、草茎充饥度日。像他这样一个“地主兼资本家”的儿子,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即使有满腹经纶又能被被哪家黄花闺女看中?人的第一需求——最简单物质生存都满足不了,其它的想法还会有多大的空间容存意义?
在祁门呆了几年后,他们渐渐与这里相溶。刘少奇搞“三字一包”后,查振全的母亲强烈要求他们从祁门“撤军”,原因是分田政策规定按户头上的人口数分田亩数,儿子和儿媳妇的归来意味着他们一家可以多分两个人的田。土地分到户在几代贫雇农——查家人的眼中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农民根存与土地,拥有自己的土地是他们世代的梦想。
查振全的母亲要他们回来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当中队长的二儿子想把家里两间房子卖掉,老母亲为自己日后的安生立命之处发愁,不得已强迫大儿子放弃祁门的工作,让他回来支撑苟延残喘的家。
长兄如父。查振全只得委曲求全,他先回家,留着妻子一人在祁门孤军奋战。一个弱女子那能背弃仅存的人间亲情而独自漂泊在外呢?再苦再累,她也想要回到丈夫的身边。
操采菊思念夫君、思念家乡的情绪与日俱增。她把自己回家的想法向厂里做了汇报,厂方硬是没有答应。不久,操采菊的哥哥操乐瑞奉妹夫之命来到祁门的茶厂,他们兄妹商计着半夜趁夜色逃出茶厂,结果是他们的运气糟到了极点——被人盯梢发现。
操采菊被抓到山上劳动,操乐瑞被送到劳改队进行劳动教养。
操采菊放下山后,她的哥哥已经被劳改队的人打成重伤——脾脏被踢坏,不久后也被释放。
查家一穷二白,哪有钱为大舅子治病?
操乐瑞在病痛中熬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
天若有情天亦有眼,没有谁更能比操采菊体味到“家破人亡”的含义了。至此,操家只剩下操采菊一个人苟且存活人间,但这种“生”确实不如“死”。操采菊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
她以头抢地、她捶打自己的心脏质问上帝、她跑到河边默默无语,泪水和河水一起奔向远方、她跪求上苍“我死去”……
那些日子里,精神恍惚的操采菊站在水稻田里,任凭蚂蝗吸食自己体内的鲜血,泪水忍不住随着痛苦的碎片喷涌而出,脆弱的灵魂和现实世界时常发生着垂直抗衡。
这个短命的极赋才华的哥哥和儿子海子在操采菊的心中占有同等地位,在操采菊的看来,海子是冥承了他的舅舅的天分。后来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和儿子提起自己家里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血泪史,以至于海子想为母亲的家史立传,可惜,天才的海子最终没有完成自己的夙愿。
在操采菊的看来,她的哥哥操乐瑞是为她这个亲生妹妹而死,他死的冤屈。她回家的愿望是以哥哥的死为代价换回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封建落后的观念延续了几千年,它是中华民族传统观念中的一种,这种观念在普通百姓的心里根深蒂固。
查振全夫妇也不例外,他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个孩子诞生在他们家,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样可以慰藉病重中的老人,孩子就是福气的象征,孩子降临的“喜气”可以冲刷走老人身上的“病魔”。也许,“冲喜”的思想意识在孝敬的查裁缝头脑中占据了生育观念的首位!
他们烧香拜佛,乞求上苍的恩赐。
1963年,他们如愿以偿的有了第二个女儿。
而命运总是喜欢和他们开天大玩笑。这个更加短暂的生命只是在他们的眼前轻轻的晃动了一下,夫妇俩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襁褓中她娇小的面容,一天后它便迅速“撤离”人世之间。
这个“花生鬼”似乎更会恶作剧。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操采菊十个月小心翼翼地怀胎、呕吐、分娩的痛苦都足以让她珍惜这份深厚的人间感情。人类在同大自然的斗争中,确实战胜了某些东西,另一些具有玄秘、理念的色彩东西却无法战胜,譬如人的生死。现在,失去孩子的母亲只有强压着内心的巨痛在床上小声痛哭。
她不能嚎啕大哭。
查裁缝不忍看见妻子和老人悲痛的面容。但是,他是家中惟一的一根顶梁柱,必须为全家人的生计大事着想。
他不能倒下,必须强忍着一切生活的不幸和挫折奋斗下去!
和其他青壮年劳动力一样,白天,查振全仍要下地到田里干活挣“工分”养家糊口;晚上又要为村里人加工衣服,挣得额外的“工分”。如此一来劳动时间被无节制地向外扩张。偶尔,忙里偷闲时,他也会抽两袋旱烟,以解心中的无奈与郁闷。他知道自所担当的角色。自己要是崩溃了,全家人都得要跟着遭罪。
三十岁刚出头的查振全承担的是全家人的双重口粮———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口粮。
而现在,这个男婴的降生,让他喜出望外。查振全焦急的心在不安中有了一种胜利的喜悦,他相信,这个精明的小家伙就是上天赐给他们全家的福音。他想要用尽一切办法来精心照料这份上天的恩荣。等待他的是他将要用无尽的汗水和血泪换来查家香火的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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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的不多,无非是眼光中拥有你我;
我要的不多,无非是俩心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