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隆走进卧房，发现灯还亮着。吴婉如衣着整齐地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中注视着他进来。
　　 “不是身体不舒服么？怎么还不睡？”
　　 曾瑞隆语气淡淡地。也只有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在关闭卧房门之后，他才可以卸下所有辛辛苦苦的伪装，不必再担心会有人看到他和太太之间，并不是如他们所见所想的那般恩爱，那般融洽。
　　 “我在等你。”吴婉如的口气同样是淡淡地，眼睛瞬也不眨地从镜中看他。
　　 曾瑞隆走到太太背后，将手按在她肩上，在镜中和她对视着，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暂时不想回答。还有，我已经决定的事情，绝不可能更改。”
　　 吴婉如不禁微微涨红了脸，“你到底想干什么？折磨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折磨孩子。”
　　 “我说过，我不会回答。”曾瑞隆面色猛地一沉，用近乎挑衅的眼光冷冷地看着镜中的太太。
　　 年近古稀的吴婉如虽说头发已全然雪白，但仍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琼口瑶鼻，狭长的丹凤眼，加上她一直很会保养皮肤，所以面色红润光洁，眼睛周围有些细细的纹路，但不仔细瞧的话根本看不大出来。所以，如果不是她坚持不去染黑头发，曾瑞隆想她就算冒充是他的女儿也会有人信。其实就是现在，他那个因为丈夫在外养了一个小妾成天吵吵闹闹的大儿媳还不如吴婉如显得年轻。
　　 这个女人天生是他的克星。几十年了，他在她的面前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信。这一点，曾瑞隆只看她那双眼睛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虽然美丽，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曾有过他的影子。
　　 就像现在，那双眼睛虽然在盯着他看，但他知道它主人的魂魄早就飞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留给他的，只是一个美丽空洞的外壳。
　　 但是，他毕竟还是在某些方面是胜利的，不是吗？比如曾思翰。
　　 “你用不着担心太多，我和老八毕竟是多年的父子。”曾瑞隆没想到，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自己溜了出来。很明显的，带有某种安慰的意味。
　　 他不由得有些懊恼，怎的自己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吴婉如，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怜惜。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也总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而他就是恼她这种与他不甚相关的态度，才故意制造出来这种局面，却还是暴露了他对她的关心。
　　 吴婉如眼看着他的脸色在镜子里面阴阴晴晴的流转不定，禁不住暗叹一声，不再言语。
　　 曾瑞隆却过不去，自己憋了一会儿，终于给他想到了一句有份量的：“明早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我们和老八夫妇俩一起去看宋子豪。”
　　 果然如他所愿，他的手感觉到吴婉如的身子猛地一震，挺得直直地僵在那里，脸色更加地苍白起来。
　　
　　
　　 “子豪，我来告诉你，我把公司交给思翰了。我相信，他不会令我失望。”曾瑞隆拄着拐杖，一身的威严气派，与娇小优雅的太太肩并肩站在宋子豪的墓前，低沉地说。
　　 吴婉如静静地立着。她一只手挽着丈夫的手臂，紧紧地挨着他，只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从后边瞧过去，这一对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令思翰慨叹不已，也羡慕不已。他不禁瞥了一眼庄敏颜。
　　 庄敏颜却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因为她自己的心里就沉沉的。
　　 辉辉的事情公婆已经知道，让她无形中有了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亚于她第一次到曾家的情形。但是公公婆婆不跟她提，只跟思翰随便说说，已经是表明了一种态度，即是既不干涉也不接纳。因此她也不便再主动提起。但是隐瞒在先，不管理由如何，她在公婆面前已是有了不妥之处。
　　 可是令庄敏颜心里发沉的，还并不是辉辉的事。
　　 在妙妙楼，她从婆婆那里得知思翰并不是曾瑞隆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是宋子豪。昨晚思翰回房跟她说曾瑞隆把公司要交给他，又说要一起来看宋子豪，她便有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曾瑞隆共有九个儿子，老八曾思翰与老九曾思林同一个母亲，也就是吴婉如。前面七个儿子都是前任妻子所生。她早就听说思翰的哥哥弟弟个个都是商界精英，思翰在外独自打天下的时候，大局虽说有曾瑞隆，但公司其实就是由他的兄弟们在打理。思翰再怎么优秀，也都轮不到他来执掌家族的公司。何况，现在思翰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却莫名其妙地突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这不等于坐享其成么？其他那几个弟兄会怎么想？更何况这个老八还不是曾家的骨肉。虽说没有迹象表明曾瑞隆知道此事，但直觉上，庄敏颜觉得公公这人深不可测。表面上看宋子豪是曾家的大功臣，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如果曾瑞隆不给他机会，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而几十年如一日地让一个外人帮着管理公司，没有一丝一毫的猜忌与怀疑，对一般人来讲这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不能想了，一想似乎有陷井在等着曾思翰一样。庄敏颜轻轻晃了晃头，想摆掉自己的这些想法。
　　 只听曾瑞隆道，“老八，你宋叔叔从来最疼的是你，你也来说两句，让你宋叔叔也好放心。”
　　 曾思翰肃然道：“宋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不令你和爸爸失望。”
　　 庄敏颜听着，看着阳光下宋子豪的遗容，微笑的样子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不觉神思又有些恍惚，想到了宋子豪交给她琉璃锁的样子。。。。。。
　　 “庄小姐，我有点儿不舒服，你先扶我到车上去。”就在这时，吴婉如突然说道。
　　 庄敏颜猛然间醒过神来，连忙答应着上前两步去扶婆婆。同时心下不免有些奇怪，怎么婆婆又叫起庄小姐来了？不是已经叫她敏颜了吗？
　　 曾瑞隆关心地对妻子道：“怎么突然又不舒服了？不如我们一起走吧？”
　　 吴婉如微笑着，“既然来了，你和老八就多陪子豪一会儿吧。有敏颜照顾我，没事的。我们到车上等你们。”
　　 曾思翰道：“妈妈。。。。。。”
　　 吴婉如冲他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我只是昨晚没有睡好，别担心。”
　　 曾思翰看看父亲，见曾瑞隆也没坚持，只得嘱咐了庄敏颜几句，目送她们婆媳离去。
　　 墓碑上，宋子豪依然微笑。
　　
　　
　　 一上车，吴婉如就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睛看着前方。公墓就建在海边的小山上，此时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远处一层层浪花正在一次一次地往沙滩上扑，每一次都将自己摔成粉碎的泡沫，然而浪花不死心，依然前仆后继，一次一次地去摔得粉碎。
　　 庄敏颜欲要向婆婆问及怎么会让曾思翰接手家族公司，但她张了几次口，却终于没能出得声来。她已经领教过曾家大家族的规矩是如何地繁多，便想这种大事，不应该是她这个儿媳可以随便问的。
　　 良久，吴婉如突然开口，“庄小姐，你看那浪花，像不像一个又一个傻得可怜的人，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还要争先恐后地向前扑？”
　　 庄敏颜本就心乱，此时被这第二声庄小姐叫得更是忐忑，谨慎地道：“不知您指的是哪方面？”
　　 吴婉如转头向她微笑了一下，“就指你们年轻人喜欢谈的，爱情！”
　　 庄敏颜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要怎么跟自己的婆婆来讨论爱情这个话题？而婆婆拿浪花来比喻在爱情面前的人，也似乎有一种深意在里头。
　　 吴婉如轻叹一声，依旧转回头去看浪花，自言自语道，“人哪，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却全都如此容易地去爱，怎么能不粉身碎骨？”
　　 听她语气，似乎对庄敏颜是否跟她讨论爱情并没有抱什么期望。
　　 庄敏颜刚要舒一口气，却听婆婆又道：“敏颜，辉辉的那个大鸟叔叔，是不是叫做林翼翔？听说，他很喜欢你，是不是？”
　　 庄敏颜顿时呆住。未及开口，吴婉如又道：“你和思翰一结婚，你宋叔叔就已经派人把你的情况打听清楚，包括司辰予、辉辉，还有林翼翔。上次在妙妙楼我就说过，他送你琉璃锁是有用意的。不让你们步我们后尘是一个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这男女之间，必须一把锁只配一把钥匙，感情才锁得牢稳，否则，爱人的心就会像琉璃一般容易破碎，而双方可能都会被刺得遍体麟伤。”
　　 说完她似乎累得很，又轻叹一声，将身子向后仰靠在座位靠背上，缓缓合上双目，开始养神。头上那根碧绿的簪子又闪进了庄敏颜的眼睛，一如往常每次所见时的扎眼。
　　 庄敏颜默然不语。婆婆连儿子叫林翼翔“大鸟叔叔”都知，她还能说什么？
　　 偶一抬眼，只见曾瑞隆父子一前一后，正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