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猫阿狗都想偷吃]
　　
　　林菲后来一直在后悔，为什么要搬到这个晦气的房子里。房东是一个肥胖至极的老女人，用尖细的上海话对她指手画脚，“不准超过十二点回家，不准带男人回来过夜，不准洗手打肥皂的时候开着水龙头，不准用水桶滴水洗衣服，侬晓得了吧？”
　　一台老式的大吊扇在林菲头顶上呼啦啦地转着，晃晃悠悠地扇出几丝飘忽不定的风，说凉不凉，说热不热的。那个上海老太太的声音渐渐变成盗版唱片里模糊粗糙的声响，林菲皱皱眉，把身子往前倾了又倾，怎么那声音就越来越模糊了呢，后来那些上海话又变成了窗外树上的知了声，吱吱吱吱——天旋地转地响了起来。最后，世界终于安静了，林菲晕倒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旁边坐着李威。也是啊，那个老太婆怎么有这么好的心肠送她来医院呢。她学着电视机里那些淑女的样子，正正身子，嗯啊地清清嗓子，然后冲李威吆喝到：“那个，喂！我，我饿了。”
　　李威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又好气又想笑。“你不说话的时候，怎么看也算是个女人，一张嘴，怎么就变性了？”
　　林菲开始咬牙切齿，正当她想把枕头扔出去的时候，就被李威举起来的韩国拌饭打败，换上一脸虚伪的笑，甜甜地说：“小威哥啊，你怎么又变帅了呢。”
　　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有些暧昧关系。不过都是点到为止的，只因为李威有个校外女友，传说美丽动人，家境富裕。林菲并没亲眼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倒是他们一起逃课上网的时候听过李威和她通电话，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问他在做什么，他回在自习室。从那以后他们的暧昧关系就不言而喻了。其实这个谎说得实在没有必要，上网又不是上床，有什么好怕的呢，那不过是因为男人一旦愿意为了另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女朋友或者老婆说谎，多少都有点野猫偷腥的企图。而林菲则一直欲拒还迎，火候掌握至恰到时候，他们就这样一直“相濡以沫”到大学毕业。李威不是不想改变现状的，有几次林菲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试图突破这种模糊关系，却都被她打个哈哈不痛不痒地推脱了过去，一方面女人都喜欢享受这种男人想要拥有却得不到的仰慕，另一方面则是她不可言明的暗伤。
　　接到孙启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出院了，而孙启什么都不知道。
　　“老婆，今天去你家。”
　　她唤她老婆，可是家里还有一位夫人。
　　九点过后，林菲起身准备煮面，而孙启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会林菲便把煮好的面端到孙启嘴边。他们是这样的，林菲没有工作，靠给几家杂志社写稿为生，说的时髦点就是自由撰稿人，而孙启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监理。最近接了一个新工程，每天七点才能下班，赶到林菲家总要先翻云覆雨一番，再吃林菲煮的面，这也成了每个星期必上演几次的戏码。
　　还没吃几口，孙启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林菲识时地躲到一边不出声。
　　孙启应付了几句，匆匆挂上，不好意思地看着林菲。不用问，是他夫人打来的。
　　“回去吧。”林菲把孙启的衣服递给他。
　　他一把抱住林菲，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想走呢。”
　　林菲挣开他的怀抱，象哄孩子一样把衣服给他穿上。推推搡搡地送他出门。
　　等孙启走后，她看着满床狼藉，心里早没有当初的落寞，只是习惯。曾经她多么希望孙启可以离婚，跟她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为了晚上不让他回家，哭过也闹过。可是那时候孙启没有一次答应留下过夜。后来她大学毕业，豆蔻年华，孙启越发的成熟，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孙启不止一次的想留下，她却不肯了。当然她也不希望孙启去离婚，隐隐约约的，甚至害怕孙启提出要离婚。
　　
　　［今天来了个怪邻居］
　　
　　林菲在超市买了一大堆压缩面包，压缩饼干，黑咖啡，每次她要专心写稿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必需的。她提着大包小包爬上楼，发现邻居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门后面传来房东难得一闻的笑声，只见一个清瘦的女子微笑着送她那肥胖的身体挤出门口。林菲赶紧装作找钥匙，上下翻着皮包。不过房东老太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数落她的机会。
　　“呕吆，这是另一个小林，朋友多得很吆。我说小林呀，上次你晕倒了送你去医院的那个男孩我看顶好的，比你那个成天神出鬼没的男人好得多咧。”
　　她把李威叫做男孩，孙启叫做男人，好像林菲是个大小老少通吃的巫婆。
　　“大婶，你慢走啊。”林菲摆出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冲房东老太笑笑。天都知道这上海老女人最讨厌别人喊她大婶了，脸上立刻铁青起来。扭动着那肥硕的臀部走下楼，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喊道：“新来的小林晚上睡觉锁好门啊，这里进进出出的，说不定混进些不正经的人哦。”
　　林菲对这她粗犷的背影空挥几拳，回过头发现那个清瘦的女孩正掩面而笑。一身淡粉色连衣裙，纤细的胳膊，一双清纯杏眼，柳叶弯眉，樱桃小口，举止轻柔，怎么看都是画上美人，难怪连难缠的房东也对她喜笑颜开。
　　“我叫林菲。”她本想与这美女握个手，可是却空不出一寸手掌，大包小包的全是吃的喝的。
　　“我叫林潇湘。”原来她也姓林。“我是新搬来的，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快进门吧。”她顺势帮林菲拖起皮包，好让她方便找出钥匙。
　　林菲觉得这个美女有些古怪，她一个人大老远的从山东跑到上海，可又不是来寻求发财的，不然凭她的美貌应该去市区吧，怎么又会选择嘉定区呢。而且她来之后深居简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难道美女是不用吃饭的？
　　这座老式房子的隔音真是差，林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台灯一看已经是半夜3点钟。她揉揉眼睛，那个扰人睡眠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原来不是梦境。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耳朵贴在墙上，这墙的另一边是林潇湘的房间，从那里传来阵阵抽泣声，在宁静的夜中隐约地放大开来。
　　女人总是有些三八的人种，她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壮着胆子敲敲林潇湘房间门，“林潇湘，林潇湘，你睡了么？”
　　半晌没有人应，抽泣声也渐渐消失。林菲觉得自己十三点的过头了，正要转身回去睡觉，林潇湘的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眼睛有些红肿，楚楚可怜的样子，连林菲同为女人都感到了疼惜。看她立在那里甩出幽怨的眼神，林菲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林潇湘打破了沉寂，她邀请林菲去她家。可是现在都半夜三点了啊，林菲有点不好意思，林潇湘看她站着不动，用手轻轻拭一下眼角说：“反正也睡不着，进来我们聊聊天吧。”
　　林潇湘的房子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古色古香，轻纱幔帐，想必那圆桌方椅都是檀木为质的吧。林菲正想着，林潇湘递上了一杯清淡的香片。
　　“我一个人来到上海，只是为了寻一个人。”林潇湘淡淡地说。这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
　　“什么人噢。”
　　“一个说能与我长相厮守的人。”
　　林菲点点头。
　　“可是那人，心在我身，人却远在天涯。”
　　天涯？
　　“不能日夜相伴，纵然心在我的身上，又能怎样。落到最后，还不是我一个人孤苦终了。”
　　林菲不由想起自己。孙启和李威，这两个人的心有哪个在自己身上，又有哪个可以给自己一个日夜相伴的承诺呢。
　　这夜林菲作了一个不折不扣地听众，她听林潇湘讲自己和那个男人的故事，讲自己从老远的家乡来到上海，只是为了完成一场炙热的爱恋，讲自己的男人却为了家庭的势力不得不放弃曾经许给她的地久天长的传说。末了林潇湘望着痴痴的林菲说：
　　“爱情要放得下身段，把心交给一个能你真正幸福的人。”
　　
　　［你愿意给我一生的幸福吗］
　　
　　林菲你今天很奇怪。
　　这是孙启第三次这么说。
　　林菲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忽然想问问孙启现在是不是真地想离婚了。
　　有些话一出口就代表着失败。孙启支支吾吾竟然给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林菲忽然明白，孙启现在对她的好和不想离去，只是因为她不再像当初一样纠缠着他，他害怕了，怕这个喜欢自己的女人变了心，于是便处处试探，测试林菲的心是否依然火热。林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眼看奔三十而去的女人，还学人家年轻人一样玩什么暧昧，玩什么偷吃，自己还有多少年华可以挥霍蹉跎。
　　想爱，就别再处处算计。
　　晚上编辑打来电话，问林菲的稿子怎么样了。林菲对着电脑上区区几百字，唉声叹气。
　　“再写不出来，你就去酒吧之类的撞帅哥，发生点风花雪月不就有故事了。”编辑在电话里嘿嘿地坏笑。
　　出去找灵感，她忽然想到了林潇湘，何不去把她故事写出来呢。
　　她急急地去敲林潇湘的门。林潇湘听说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不由扑哧笑了。
　　“我那些事情怎么好写呢。不过是些让人伤神的段子罢了。倒不如写你自己，那岂不是更真实。”
　　林菲摇摇头，她那点情史，不过就是两个处处玄机的三角故事，人人都想让对方证明对自己的爱，而自己却常常退避三舍。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云可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是什么意思，林菲不解。
　　林潇湘笑而不语，反是把一首小词拿给林菲看。
　　
　　风微露小，
　　红飘碧染春意早。
　　轻轻独饮江波渺，
　　棹桨遥遥，
　　莺燕频频吵。
　　
　　试问郁乎苍苍岸，
　　谁人泣语愁弦扰？
　　渔夫收橹点烟草，
　　把酒盈樽，
　　烦恼何须找。
　　
　　真是没想到，现在的美女还有喜欢研究古诗词的。这个是一斛珠吧，渔夫都收橹而归了，烦恼又何须去找呢。林菲似乎有些明白林潇湘的意思了。
　　“你打算一直留在上海吗？”
　　“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出路了。”
　　“你要去哪里？”虽然没有很深的交往，但是林菲感到自己已经对她依依不舍，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是水却是可以转变成千种万种味道的本源。
　　“你相信机缘吗。”林潇湘转而问林菲。
　　“机缘是否代表一种缘分？”
　　“是缘分，也是机会。就象我们的相逢，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机会。”
　　
　　林菲把林潇湘的事情讲给李威听，李威很不屑一顾。女人嘛，总是会被一些花前月下的假象所迷惑。
　　啪，林菲把杂志砸到李威的脑门上，“怎么说的女人都好像白痴一样，别总把我们和你联想到一起。”
　　李威不说话，仿佛若有所思。
　　“帅哥帅哥，喂喂喂！在我面前不准想别的女人。”啪啪，林菲又砸了两下。
　　李威摸着被林菲砸了三下的脑门，“我说，那个林潇湘有些话说得还是蛮有道理的。你就早点收心，嫁给我煮饭洗衣服得了。”
　　林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有些慌乱，可是毕竟纵横情场这么多年，面上的表情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抛弃你的女朋友咯。”
　　“呵呵，你想我怎么证明嘛。”
　　李威竟然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要想和她在一起，必须一心一意，她怎么容忍爱情与人分享，在她的思想里，李威应该证明，这是与她有关的问题，可是至于怎么证明应该李威自己去想，这是只与李威一个人有关的问题。
　　
　　[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和李威从咖啡店走出来，才发现外面落雨了，林菲打了个寒颤。她看见马路对面有对情侣分享一把雨伞在雨中打闹前行，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悲哀。今天本来想约孙启出来，电话打过去，孙启嗯嗯地应了几句就挂了，她知道，他旁边肯定站着真正的老婆。所以临时抓了李威。男人就是这样，自打上次林菲问了孙启到底肯不肯离婚，他就连着一个星期不再来林菲家了。
　　“别着凉。”李威把外衣脱下，体贴地披在林菲肩膀上。
　　李威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晕倒的时候，她无聊的时候，从大学时代开始便是如此。她并没有高尚到为了李威女朋友的幸福才不肯真正和李威交往，只是她还没有体会到幸福真正的定义。
　　“你去取车，送我回家吧。”
　　李威好像没有听见，眼睛望着马路对面。林菲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娇小的女子正望着他们，没有打伞，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有些狼狈。林菲又看看李威，似乎明白了，那应该是他传说中的女友吧。
　　站的太远，林菲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流泪，只是这个场景让她悲伤起来，好像别人要把自己的男朋友抢走一样，莫非她对李威已经有了依赖。突然那个女人掉头跑开，一边跑一边抹着脸，她这时一定哭了。
　　李威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让林菲有点措手不及。她心疼了，就在这一刻，她确定李威为了别的女人追出去，她心疼了。
　　还不等她看清他们跑出去的方向，一辆疾驰而来的车冲着李威的身体撞了过来。
　　
　　“啊——”林菲感到天崩地裂的疼痛。
　　“林菲，林菲，你醒了。”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出现李威模糊的样子，一点一点慢慢清晰起来。她顾不上头晕一把抓住李威，“你有没有被车撞到！？”
　　李威不解地看着她，似乎一点都听不懂。
　　“我呸。你才被车撞呢，我看你是脑子烧坏了吧。”
　　“已经退烧了，等医生再来检查一下就可以出院了。”一旁的护士微笑着说。
　　林菲看着那护士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再看看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李威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血丝，双手握着自己的手。她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是你的房东太太通知我，说她找你收房租的时候，还没说两句话，你就晕倒了。高烧了好几天，我差点让你吓死。”
　　林菲努力地回想，房东太太找她收房租，那天很热，上海老女人对她指手画脚地教育了半天，然后她晕倒了。那之后的事情呢。
　　“之后我把你背到医院，在你床边守了三天，我说林大小姐，你可要给我赔偿精神损失费啊。”
　　“你是说，我已经晕了三天了？”林菲睁大双眼。
　　“是啊，还有我三天的误工费。”李威的手还没有松开。
　　林菲甩开他的手，揉揉自己晕忽忽的脑袋说：“那你女朋友呢，你不是追她去了。”
　　“我追什么啊？这几天我一直在你床边啊。”
　　林菲看李威的样子不象是说谎，更窘了。
　　李威看着一眼不眨盯着自己的林菲，忽然郑重其事地说：“林菲，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已经不存在好几年了，我们在大学的时候就分手了，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看你晕倒，我好怕失去你，现在我要正式通知你，结束猫捉老鼠的游戏，乖乖做我女朋友，不得反抗，上诉无效。”
　　难道这是一场梦，从她晕倒到现在苏醒，中间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可是看到李威追着雨中女子而去带给她的心痛还能感受得到，因此她决定不管这是不是梦，她都接受李威的通知书。
　　李威为林菲办好出院手续，护士送他们走出病房。在回家的车上，林菲忽然想起那个护士的笑脸，分明是林潇湘的样子！
　　
　　日子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林菲还是每天听着房东的刻薄话过日子，只是她旁边那个房子确实没有人来住过，而孙启也确实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买了份新出的报纸，看见上面的头条写着“林妹妹陈晓旭，已乘仙鹤去。”
　　
　　
　　［后记］
　　
　　我一直不相信陈晓旭真的死了。对，我不说她去了，走了，或者随风而去之类的婉约形容。我就是不相信她死了。
　　我没有对其不敬，她曾经给了我很大启示和扩展思绪的机会。从初中开始读《红楼梦》，我承认那时我读不懂。后来我看陈晓旭主演的《红楼梦》，我懂了经典的意义。她教给我关于爱情的抉择，我必须说，作为女子，林黛玉的形象，确确实实左右过我对爱情的看法。这种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她带给我对于生活的淡然，这是陈晓旭本人对待生活的姿态所给与我的震撼。她拥有很多很多，可是她看到的反而更多更多，没有被红尘世事所牵绊，她就是青莲一般的淡然着，坦然着。她信佛，佛曰：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于是她便舍去了生死的禁锢，她是林黛玉，她是陈晓旭，林黛玉就是陈晓旭，而陈晓旭却比林黛玉呈现给世人的样子更广阔。
　　我已经努力地努力地让文字不去悲哀，我知道她不想看到一张张悲伤的脸，不然在她遁入空门的时候不会那样释然。我知道怀念她的人很多，方法很多，我只能选择这种最笨拙最肤浅的办法，写出一段心里的故事，告诉我所有的朋友，她曾经来过，走进了我的心，她不曾离开，在每个凭吊她的夜里，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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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远行 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