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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
　　 我想今晚，在很好的月光下，应该给你写一回信了。你知道，我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来学英语的，这种决心是在撕裂了许多形形色色的障碍后突围出来的。所以更加令我珍惜这差不多可以称之为从上苍手中抢夺而来的学习时光。因而拼命地学英语，几乎让我感觉到中文表达的从所未有的生涩，加上我内心深处也十分慵倦，这也更促成了我的沉默。但这些我认为都不是我长久不回信的理由。尤其是面对你，因为某种意义上你是我思想的出口，通过你，我将可以更好地整理自己的精神步伐和思想节奏。我有时侯甚至相信：思想的对等交锋远远比不上思想的合理传递更能让一个人的精神保持活力、富有生机，因为思想的交锋（争论）经常会化为一种障碍，而思想的传递却永远是一个通道，像一口活水汩汩而出。所以我深深地理解孔子会那么地珍惜他的弟子颜回，因为颜回正是他思想的通道啊！
　　
　　 你我介于亦师亦友之间，但更有着思想的嫡亲关系，所以我倍加珍惜你的成长。我在上一封信里已经阐述了一些思想，而相信你刚进大学时的一些困惑，应该能从中找到解答，因为当初写那信的时候我是有意识地去设想过你将会面临的种种处境，所以我后来便不急于与你作一些家常的闲聊，而那种闲聊显然也并不符合我的脾性。但我知道那封信远远不足以渗透到你的生活的角角落落，尤其是在你自己的思想树木也日益繁盛之际，多少意外的事件将会对我们的信念构成威胁呀！
　　
　　
　　 关于学习，我已经与你说过，只要时间充裕，可以将任何一门学科学扎实，你的知识的地盘越丰厚，将来成就所必须的营养也必将准备得越充足。更何况，现在还远远未到能明确指出自己将来所必然从事的事业的时候，所以，知识的土壤越肥沃，你将来选择和创业的余地将更多、更自由。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花更多的时间去打桩，那么，你盖就一座大厦的速度也将更迅捷，似慢实快。（而我与你不同，我要跨越一个阶梯，而这阶梯又比较高，所以就不能不专心修炼这种跳高的技巧。很可能跨越了，这技巧也将废置不用，我指的是英语，但最好不至于荒废）。
　　
　　
　　 上次匆匆一别，我感觉出你的一些变化，甚至似有难言之隐。我推想你可能遇上的还是“人”的问题。我对你信中的那句话深有感触。你说：“或许，最容易展示真正的自我，把信任轻易交给别人的人，也越容易伤害自己。”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人”这种东西更复杂的了。一切单纯明净的事物，只要与人扯上联系，立马变得曲折难解。卢梭曾说：“一切事物出自造物之手都是好的，一旦到了人的手里，也就开始变坏。”人与物的关系如此，那么人和人的关系更是幽微莫测了。又有那么多昏暗曲折的心理在时刻地变化着，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即便是掀起排天的浊浪，而我们也可能毫无知觉。可叹啊，可畏！再加上文明教化形成的生活面具和礼仪滲透要求的世故，难怪一些明哲之人宁愿休事宁人、离群索居，过着“独化于玄冥之境”的逍遥生活。可我们不行，我们虽然时刻有着突出重围、回归我们的自然本真状态的美好愿望，但只要我们还在奋斗，便不得不告诫自己：我们是生活在人群之中。这个庞大的人群是个巨大复杂的怪物，兼有善恶，兼有光明和黑暗。我们与它的关系千丝万缕，既寄寓了无尽的希望，内心又充满了强烈的排斥，爱恨交加，百感交集。而且只要我们在过世俗生活，便必须把理想和热血扎根于这个群体，并为了获得它的认可而孜孜矻矻，奋斗不息。而与它关系的具体而微，便几乎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同道知己，还有我们的爱人，甚至我们的敌手——我们对立信念的持有者，他们分属这个群体的某个位置，几乎都能够或轻或重地影响我们的生活，尤其是其中与我们关系亲密的人。人生的或成或败，很大关系上取决于我们身旁人们的表态，他们的理解与否和支持与否。要知道，一切战斗中，敌人对我们的影响要远远逊色于我们的战友。
　　
　　 我这样跟你谈人际，实际是希望你能在宏观地理解社会群体的同时，能够建立起自己的一份信念。我是十分推崇信念的力量的，我相信超常的信念会有超常的体悟和收成，而且这种信念的东西是无须以理性为基础的。只要我们相信，那么就存在。像我，我就持有这样的信念来烛照自己心灵的暗点：相信有永恒的生命，相信有永在的光，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心外无魔……等等。我想我如果没有这些信念灯盏的把持，我的生活早就是一团墨黑，无可挽回了。在人生观方面，一定要以永生为指归，这比以必死为基准的生命观念要伟大了不知多少倍。这便是信念，是我们精神生命的真正土壤。罗丹说的好：“对于高贵的人，崇仰是一种醇酒。”相反，我相信人世间的大多数恶的产生都是那些持有“生而暂有，死而空幻”的悲观信念的人干出来的。要坚信，事实上我们是永恒的，我们的灵命是不死的。我们生命的根须扎在哪块土壤，我们就将收获怎样的生命果实。简单讲，就是那些相信死的人必死，那些相信生的人永生。我不知你能否领悟我这些话的含义：不同的人生观将有不同的生命果实，就因为持有不同的信念。
　　
　　 所以，对于社会和人群，我由理解拉斯蒂尼（《高老头》的主人公）的“来吧，你这万恶的社会，我们来斗一斗吧！”的宣战到敬佩于泰戈尔甚至佛陀的“我爱众生”和耶酥的“爱你的邻居，也要爱你的仇敌。”我深深地陶醉在这些圣哲美好的声音当中。这些珍珠般的话语便是我们因缺少精神膏油而显得黑暗的生命之光，我们的精神生命要依托于这些至高无上的灵命的光照之下去寻索方向才不会迷失。正因如此，我特别地崇仰那些充满灵性的生命，除了上面提及的以外，像老庄、苏格拉底、中国和日本的许多禅师、印度的许多圣人，以及上次我与你提到的许多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人（其中许多都是看似柔弱实乃强大的人，正如罗曼罗兰所云：这些人不是靠着强权和雄辩，而是凭着一颗心灵而伟大的人）。我想，不管我们的世界如何改变，社会如何发展，最终支撑我们人类基本生活信念的还是这些圣哲和宗教徒们的生命和话语。就像自古至今的历史所记载的那样，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概莫能外。（《圣经》云：“人不是单靠食物活着，而是靠上帝的话语。”谁承载了上帝的智慧，谁便是我们心灵的明灯。）
　　
　　 而我们的阅读最终也应该回到这里，这才是我们人类精神的源头。不管我们如何劳顿和疲乏，如何地萎靡和悲观，只要我们精神的头颅枕在他们的膝上休息片刻，一饮源头之水，立时会感到精神飒爽、灵命通透。遗憾的是现在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从中找到依皈。更多的是游戏人生和功利追逐，生之尽头，大梦亦已结束。不过我想除了意识不到这一点外，更多的原因还是无法接近这个源头，因为我们处在精神河流的下流，要回到源头殊非易事，所以我并不反对、反而鼓励你去读一些“二传思想”的书，只要携带着源头之水的吉光片羽，我便唤之为“思想的二传手”，像余杰、摩罗、林贤治等活跃于当代文坛的便是。再往上溯源，你会发现他们的许多思想立场来自于鲁迅的精神遗产；而鲁迅又来自于尼采；尼采又来自于叔本华；叔本华又来自于康德和佛陀等，一直到源头为止，诸如此类。你会发现精神思想的河流与我们现实中的河流何其相似！皆是前浪后浪相衔而成。但这种阅读只能以是否携带有精神源头的信息为准，因为我们的阅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寻求真知，所以我们不能胡读一气，等到那些源头的星星亮光被我们收集到足以使我们自己借助于此能辨别出河流的方向、进而能向源头步进时，我们还是要回到源头的。至于读摩罗，还有一点私心，因为你通过它将会更加了解我。他与我的经历十分相似，尤其是随身携带着的因久居底层而沉淀下来的耻辱体验，这一点我感受很深，虽然这不是什么好的精神资源，但却能促使一个人奋发，所以后来他成功了，而且充满了源头的信息，这很好。
　　
　　 另外，我也劝你在有空的时候触摸一下俄罗斯大地的脉搏，读读俄罗斯文学大师的作品（因为一个民族的脉搏便是通过他们的本土诗人、文学家和思想者来跃动的）。尤其是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俄罗斯民族是个具有浓郁宗教神秘主义色彩的民族，又因着严酷的自然环境，冰天冻地的煎熬，让他们的智慧像这片土地上的白桦树一样，把根须扎得极深，一直触及到我们人性的最底层。
　　
　　
　　 前次我对你说不要买盗版的书，除了我与你谈及的（要珍视书，要尊重精神的成品）以外，我还由此联想到了一些，顺便与你一谈，我想是不是我们社会上的许多恶的产生，就是因为我们太忽视和轻视了自己个体权能的缘故，以为自己偶而犯一点小差错，干一小件坏事，并不会影响社会的大环境。我现在不得不认定这是极度错误的观念，我们人类责任感的缺失我想就是来源于此。相反，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做为人类的代表来珍视（要有参照系：如我们此岸对立的参照系是生物甚至非生物；彼岸对立的参照系是神袛和苍天），随时随地都能意识到自身做为人的使命，意识到自己绝不仅仅是个无关大局的一个个体，而是代表着人类的整体尊严、整体耻辱的人格，（如自己一个人犯罪，便意味着群体的犯罪，一个人道德下滑便代表着整体人类的道德滑坡），这样我们才会有宏大的载重感，才能催逼着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巨大潜能，以实现我们超常的使命。果如此，那么这个社会必将完美无比。
　　
　　
　　 很高兴你赠我一首郭路生（食指）的诗《相信未来》，这于我 无疑是一种提醒，事实上我很喜欢他的诗歌，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富有生气，音韵和谐，琅琅上口，非常适合朗诵。有意思的是，这次来H城我唯一携带的诗集就是《食指的诗》，你说这是巧合吗？谢谢你让我相信未来，最后，我也想以他的一首诗回赠：
　　
　　热 爱 生 命（郭路生）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也许经过人生激烈的搏斗后
　　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
　　那 请去墓地寻找我的碑文
　　上面仍会刻着：热爱生命
　　
　　我下决心：用痛苦来作砝码
　　我有信心：以人生作为天平
　　我要称出一个人生命的价值
　　要后代以我为榜样：热爱生命
　　
　　的确，我十分珍惜属于我的
　　那条弯弯曲曲的荒草野径
　　正是通过这条曲折的小路
　　我才认识到如此艰辛的人生
　　
　　我流浪儿般地赤着双脚走来
　　深感到途程上顽石棱角的坚硬
　　再加上那一丛丛拦路的荆棘
　　使我每一步都流下一道血痕
　　
　　我乞丐似的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道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命运挑战的个性
　　虽是屡经挫败我决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祝
　　万事如意
　　
　　
　　
　　
　　 × ×于
　　 200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