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亓官
　　
　　 似乎不太妙啊。Longhair是不是有点要反悔了？”
　　 “会吗？为了那个人？”
　　 “那个人就象狼一样……”
　　 “那个人就是一匹狼，也因为这样而被放逐。不过我总是不相信，那个一贯漠无表情、沉默寡言的楼，骨子里真的是一匹野性不羁的狼吗？”
　　 “不管怎么样，浅言，提前行动吧。”
　　
　　 雨夜。
　　 雨点飘扬在整个城市之中，远处密密的高楼恍如锈迹一般林立在地面之上。一节老式的有轨电车从视线尽头缓慢地驶出，渐渐从斑驳的老墙边经过。车厢里灯火通明，却在雨幕中透不出多远，只能映照出铁轨两边是破旧而狭窄的街道。雨水汇集成线从屋檐流下，雨滴溅落到地上的声音与电车那渐行渐远的声音交织成和谐的交响乐。
　　 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忽然想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
　　 纤纤细手拿起了电话，子曰店没有化妆，她曾经如天使般的美丽在这一刻显得有点苍白。
　　 “是。是。是。”她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字。
　　 挂断了电话以后，她躺倒在塌塌米上，蜷缩起双腿，两手搁在席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悬挂于高处的招牌条幅随风飘动，街上的行人有的匆匆而过，有的驻足交谈。高楼的工地上正干得热火朝天，仿佛能听见机器搅拌混凝土的轰隆声。社区一角斑驳的秋千架，无人的秋千被高高荡起。一个女孩和男孩正在讲着那个小红帽的故事。
　　 “妈妈，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大啊？”
　　 “这样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你说的话呀。”
　　 “妈妈，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大啊？”
　　 “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你呀。”
　　 “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大啊？”
　　 “这样可以更好地摸你呀。”
　　 “但是，妈妈，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大啊？”
　　 ............
　　 在讲小红帽故事的声音里，小男孩被大人牵着，回过头久久注视游行的人群和他们高举的旗帜。在人群的另一边，是被称为“首都警”的大批机动队员们。他们穿着骷髅般阴冷盔甲式的生化作战服，手里举着Stg44突击步枪，恍如没有生命的机械。自从反政府武装“捷克特”的恐怖袭击不断升级以来，为解决这种局面，政府决定组建一个直属国家公安委员会的“首都圈治安警察机构”，简称为“首都警”。
　　 阴暗的屋子里。
　　 女孩接过自己的背包，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调侃地说：“送给你祖母的礼物，祝你好运。”女孩打开背包，看到里面装满了炸药。她面无表情地背上包，走出去。
　　 游行的人群里，女孩将背包递给身边的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警惕的向四周扫视了下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炸弹扔出去。炸弹滋滋冒着青烟，在空中打着滚，一个首都警忽然端起突击步枪，几枪就把炸弹打爆。然而，更多的炸弹也同时扔了出来。爆炸声响起，大街上顿时一片混乱。首都警冲进游行的人群中间，用拳用脚用枪托将面前的人砸倒，然后直接逮捕那些绰号叫做“小红帽”的运输炸药的捷克特组织成员。遇有反抗，就地格杀。
　　 女孩和其它成员迅速钻进了下水道。他们口吐粗气，沿着黑暗的通道没命地跑着。脚步声仿佛随着心跳一起回响着。
　　 然而不久，一圈红色的眼睛包围了他们。人们的心底发出悲鸣，绝望中他们怒吼着开足火力。但那只是徒劳的举动，他们的躯体很快就淹没在回旋于下水道中的深深哀嚎与漫天红光中，惟独红色的眼睛依然狰狞。
　　 那是宛如狼的红色眼睛。
　　 最后一发子弹漫弹出枪膛，轰鸣声回荡在下水道各个阴暗的角落。女孩的心也随之沉沦。他们都死了么？回头望望，莫名的惊恐充斥了女孩子瞪大的双眼。她妄图看穿这无边的黑暗，但嗅到的更多是一点一点逼近的死神的气息。
　　 她继续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喘着粗气，跌倒了，立刻爬起来继续跑，发狂地奔跑。水花飞溅在脚下，出口应该就在前方了。
　　 女孩停下来依着墙喘着气。黑暗的阴影下一双血红的眼睛慢慢显现，丑恶的面具愈发狰狞。女孩紧紧抱住怀中的包，惊恐的双眼愈张愈大。她的手不由地攫住炸药的引线，慢慢拉开来。
　　 “不要！”
　　 从冰冷的面具后面，居然会传出质疑的声音。
　　 “为什么？”
　　 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喊，女孩绝望地摇着头。她拼命地拉出炸药的导线，“嘶”的一声，扯断的导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血红的狼眼和女孩惊惧的心一起凝滞在那一刹那。耀眼的白光闪过后，整个城市陷入死一般的漆黑中。
　　
　　 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子曰店忍不住抽泣出声。哭了一阵之后，子曰店渐渐平静下来。她擦去眼泪，果绝地拿起了电话机。
　　
　　 与光明隔绝的地下通道里。
　　 “你是不应该来这里的。你是过不来的。”女孩在铁门的另一侧说。
　　 楼青衫沉默着，想起那天和女孩一起站在屋檐下躲雨。她热切地注视着他，面带笑容，而他也转过头对她微笑。他想起她挽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微笑着走向游乐场。楼的眼神里渐渐温柔，他的手却轻轻拿下了铁门的锁。
　　 在他的身后，一群绿眼獠牙的狼正呼呼地喘着粗气，长长的涎液挂成缕缕丝线滴到地上。看到锁被拿下来，狼群立刻冲出去，冲向刚刚远去的女孩。一场撕裂和吞食随即发生。
　　 楼流着大汗从梦中惊醒，听到电话铃声正在急促地响着。他习惯性地戴上眼镜，拿起话筒。
　　 “阿楼，我想见你，在老地方。”
　　
　　 博物馆的动物区，楼站在野狼标本前静默不语。良久，楼忽然说：“野兽和人的战争，只有在人编的故事里，野兽会被猎人打败。”
　　 “什么？”子曰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楼回过头来，看到子曰戴着红头巾，挎着一个粉色的大包，一如自己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样子。
　　 子曰不安地看着他，迟疑良久，“......其实，我不是海蓝的姐姐。虽然我也是小红帽，可是却在为公安警服务。我的代号是Longhair。”
　　 “为什么？”楼面无表情。
　　 “政府已经与捷克特达成了和平协议，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取消首都警。所以......我与你交往，只是要制造首都警与反政府组织成员交往的丑闻。这样，上面才有借口......所以......现在他们就埋伏在外面。”
　　 “我明白了。”楼青衫仍然一脸冷漠。
　　 “对不起......”子曰咬着下嘴唇。楼笑了笑，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后背，然后拔出了手枪。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楼青衫静静地站在博物馆门口。广场四周的灯光被水汽蒙了一层阴翳，尺寸见方的地方氤氲着，流彩四溢。然而更多的地方隐匿在黑暗之中，静默的世界里传出隐约的滴水声和呼吸声。楼动了，闪在一根柱子后，似快实慢，这样的动作引来了子弹。埋伏着的公安警终于忍不住开枪了。从墙头、路灯后、院子里、树丛后，到处都有子弹射出。楼漠然而干练地开着枪，他躲闪的身影与子弹的声音应和着构成奇异的舞蹈，仿佛那是一种天生的本能。是狼的本能么？
　　 在略感安全后，楼喊出子曰，两人沿着廊柱狂奔。几个公安警急忙紧紧追杀在后面。
　　 　
　　 “对不起。刚才你杀的都是公安警的人，所以，现在我们都是逃犯了。”
　　 他俩逃至一座楼宇的顶层露台，坐在楼边俯看着城市。公安警已经被甩得不见踪影。楼将枪扔到一边，为子曰理了理绺海，将几缕散乱的头发塞到她的耳后。
　　 子曰看着楼，茫然地问，“今后打算往哪里去？”
　　 “黑暗的森林。”
　　 “过了黑暗的森林后往哪里去？”
　　 “有人等我回去的家。”
　　 子曰似乎从这句话里得到一丝希望，柔声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面对她充满欣切渴盼表情的脸，沉默良久，楼青衫落寞的说：“对不起！”
　　 子曰的心仿佛破落的沉船般一点点沉下去，失望如同黑暗笼罩而来。她备感疲倦，默然半晌，轻说声：“很冷。”
　　 楼青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子曰店肩上，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在寒冷的夜里，子曰蜷缩在楼的怀里，闭着的眼睛止不住流下泪水。
　　
　　 　暗淡的月光洒在空旷的街道上，路灯昏黄惨淡。道路两边的樱花被车驶过的强大气流卷向高空，良久才悄然落下。整个城市在暗夜里看不清轮廓，车里被一片片灯光照射在脸上的两个人保持着沉默。楼的车开得高速而又平稳，显示出他在这方面所经过的良好训练。子曰的目光则停留在远处影绰的那几座高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城市，在一个遥远未知的地方，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是在微笑。那是认可么？那里，是他们可以生活的地方么？
　　
　　 在来到城市边缘，走过狭窄的街道后，楼揭开一个下水道的窨井盖，率先钻了进去。两人又走了不知多远，子曰忽然听到黑暗中那种重装甲擦出的钢铁声，她不由自主地躲在楼的身后。
　　 “你听到没有？”
　　 两只红色的眼睛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一个穿着特制防化服的首都警机动队员慢慢拿下自己的面具，“你好啊，楼，你终于回来了。”他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可是没有发福的痕迹，只有满脸的沧桑，下颌留着稀疏的胡渣，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他是......？”
　　 “是子曰店小姐吧？你好，我是首都警特机队副队长坐听雨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其实是‘人狼’中的一员。”楼的回答有些迟疑。子曰刹时变得面无血色。“人狼”是潜藏于首都警内部的机密组织，由对待反政府武装持最强硬态度的人组成。据说这个组织的成员，有着挣扎于与生俱来宿命的苦痛，他们没有对生的强烈渴求，唯一的爱好就是杀戮。楼，真的是这样的人么？那个面对小女孩都会手软的楼？
　　 “我们不是披着狼皮的人，而是穿了人皮的狼。子曰店小姐难道还不明白么？”坐听说着，向子曰伸出右手，“请把你的包给我吧。”
　　 子曰瑟缩地递出她的包，坐听在包里摸索了一会，捏出一个黑色的芯片。那是一个公安警最常用的跟踪器。“看样子，我们的客人就快到了。楼，去准备一下吧。你的装备我都带过来了”坐听说着，隐没在黑暗中。子曰终于明白过来，一直以为自己是诱杀人类的狼，没想到却只是“人狼”用来诱杀公安警的诱饵。
　　 楼点点头，也向黑暗中走去。
　　 子曰一把拉住他的右臂，“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我么？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我好害怕。”
　　 楼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肌肉也紧绷着。
　　 子曰感受到他的决心，渐渐从惊惧变得悲伤与无助，她抓他的手，也一点点松开。楼坚定的向前走着，始终没有回头。他的手臂上甚至没有留下她握过的痕迹。
　　 子曰跪到地上，一点点抽泣直至泣不成声。她喃喃地对着他的背影说：“原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原来你始终不肯......我本想和你一起走的，但你是个不会跟我走的人。如果我们可以一起死去的话，在你心中起码会有我的回忆存在。我只想有人记得我......”
　　
　　 楼青衫穿上特制防化服，左臂套上长方型防卫盾，戴上特制的面具。面具上两点透着红光的夜视镜就像是黑暗中野兽的眼睛，恐怖而又冷血。他最后一遍检查了冰冷的重型机枪后，一步步向外走去。
　　 长久的沉静之后，地下通道里渐渐传来了脚步声。夜视镜里人的形状，仅仅是红色的模糊血块。然而对于一个噬血的野兽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一个公安警的队员还没等看到楼，就被楼几枪击毙。他死前的痛苦呻吟在地下通道里一叠又一叠的传递着，有着刺骨的回响。爆炸声、飞弹声，加上子弹飞出枪口瞬间的火光，让楼的精神无端地亢奋起来。似乎只有血肉飞溅，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生活的意义吧？脚下流淌的水，慢慢被鲜血染成红色。楼一步步向前走去，一个人一个人消灭，公安警完全被他的重型机枪火力压制住。
　　 从地狱回到人间，月光依旧清冷地射下。楼沉冷地站在地下通道的尽头，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从远处的树后传来一声怒吼，“楼！你也是人类，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和冷酷？”那是楼在警校里时最好的朋友浅言，而如今他已经是公安警中的一员。
　　 “是你让子曰和我接触的吧？”楼说。
　　 “那有什么不对吗？”浅言大声呼喝着，“你想要与人类接触，我就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我想要成为布局的猎人，你就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这难道不是好朋友应该做的事情吗？”
　　 两人一边进行着对话，一边进行着厮杀，才几句话的功夫，浅言的身边已经没有活人了。
　　 “为什么？”眼看着自己制订的计划功败垂成，浅言冲了出来，“回答我！”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面对身背炸药的少女会手软的人，现在却可以这样的残酷。“为什么当时不能开枪，现在却能？到底我们哪里不一样？”
　　 楼青衫没有回答，重机枪连珠怒发，把这个警校好朋友、昔日老同学扫射得血溅肉绽，全身如蜂窝一般。
　　
　　 又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是天已经亮了。
　　 坐听摘下面具和头盔，点了一根烟，和楼青衫紧靠着蹲在地上。“子曰店是我们首都警牵制公安警的一张王牌，为了避免失去这张王牌，只有让公安警不能确定她的生死。你明白了？”说着坐听交给楼一把手枪。
　　 楼青衫迟疑着站起来。
　　 “想脱离狼群跑去人类的世界么？就算披着人皮，和人类一起生活，狼也永远不可能变成人的。”坐听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边走边对他说：“将人和狼交往的故事做个了结吧！”
　　 子曰店此时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只是平静地喃喃念着《小红帽》结尾的故事内容：“女孩脱掉衣服走到床边。妈妈用头巾盖住了脸，以很奇怪的打扮睡觉......”突然她象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过去紧抱着木立的楼青衫嘶声哭喊：“妈妈......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大？妈妈......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大？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大？妈妈......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大？......”
　　 楼第一次失去往日的平静镇定，在他的眼中，惊慌和无助、悲哀和痛苦纠结在一起，他的身体像被掏空般地抽搐着。故事还没有讲完，空洞的枪声在耳廓响起。楼青衫痛苦地望着天空，拿着手枪的右手不住地颤抖。
　　 而子曰店的身体，在他的身前无力地滑落。 　
　　 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坐听丢掉手中的香烟，说出了子曰没能说完的部分，“最后，小红帽被狼吃掉了……”
　　
　　
　　杀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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