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 旋 之 后
一
太行山腹地有座古堡叫牛王寨。
说起牛王寨,没多少人知道。若说起抗金英雄岳飞麾下的大将牛皋,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牛王寨就是牛皋当年在太行山当山大王时的老营。牛王寨背靠牛王山,脚蹬饮马河。一色的石头城墙,半尺厚的城门上镶着碗口大的铜钉,阶梯、城楼、箭垛也基本完好。从城门到山下的饮马河边一共一千零九十九个石台阶,远远看去,牛王寨就像一顶王冠伫立在山巅。
五三年八月初三这天,一大早,牛王寨村长牛金斗就杀猪宰羊忙个不停。寨门上张灯结彩,寨墙上贴着巨幅横标;“热烈欢迎英雄萧山归来!向英雄萧山学习致敬!”
昨儿个天擦黑时,村长牛金斗屁颠屁颠地跑来给牛万和报信;“萧山明儿回来。”激动得牛万和与他的女儿秀秀一夜没合眼。
这一夜,牛万和咋也没了困意。他背抵着墙,眯缝着小眼,美滋滋地盘腿坐在炕上,一锅接一锅地吸着老旱烟。浓浓的烟雾将他层层包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辛辣。月光透过窗棱给窑里洒下一道浅浅的亮白。腾腾烟雾在这亮白里分离成一缕缕灰蓝,他那思绪随着这烟雾忽悠着,飘荡着,翻滚着。他觉得这一生最值得豪幸的就是收下了萧三这个儿子.
那是四二年,一入冬,老天就下起了雪。那雪没明没黑地飘飘洒洒,山川沟壑很快就被皑皑白雪一律拉平。
一早,牛万和就擓着荆筐出了门。
牛万和的腿有毛病,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道一拐一跛的.他原是牛王寨的大户,小时曾念过两年私塾,十二岁上害了一场大病便落下这残疾,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小儿麻痹症".
风雪中,他那身子摇晃的像一棵风中的小草。一顶粘帽扣在他黑瘦的脸上,下巴缩在衣领里,两手对揣进袖筒,瑟缩着身子,正一跛一拐地向麦场走去。
在这冰天雪地里,山腰里那些黑窟窿就显得格外呛眼。这是牛王寨外散佈着的土窑洞,这些又矮又浅的土窑洞是用来盛农作物秸秆的。在一处马蹄形凹进的地坎前,横着一道半人高的土墙,墙的豁口处挤着一副篱笆门。与这土墙相对的是一溜儿四孔土窑洞。在一孔安了门窗的窑洞里,住着牛万和与他女儿秀秀。
父母死后,他又不善经营,家道逐渐中落,三十好几了还未娶妻。那年村里来了个外乡女人,经人说合给牛万和作了老婆,当年就生了个女儿,叫秀秀。一天,这女人突然被土匪绑票了,要牛万和拿五百块大洋赎人,不然就撕票。牛万和年近四十才找了个媳妇,好日子刚开头,再说,女儿不满周岁,不能没有娘。一咬牙,就变卖了房产赎这女人。这女人是只“鹰”,是他原先的男人放出来掠人钱财的,土匪绑票是他们设的圈套。牛万和卖掉了房子,却落了个鸡飞蛋打,只得搬到寨外这土窑洞里住。仅剩下十亩薄田,免强维持他父女二人过活。他一大早出门来,是去麦场弄草喂牛的。
牛万和来到麦场,见自家麦草垛上一个大坑,草垛下隆起一个雪包,分明是有人弄了麦草.
牛这畜生还真有个牛脾气.如果这买草是被人揉过的,便有一股气味,牛就不爱吃了.牛万和望着草垛前的雪包自言自语地:“谁弄的?”便放下荆筐,弯腰拨开覆盖在麦秸上的积雪,去拢那些散开的麦秸。手指便碰到个硬硬的东西,心想是石头,把拉了一下竟未把拉动。他扒开麦秸,顿时一屁股蹲在地上。麦秸里露出一个人头,他定睛一看,是要饭的小三儿。
小三儿来牛王寨半个多月了,除了他名叫小三,说话是山东口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来历。
牛万和用手在小三儿鼻孔处一试,还微微有一丝气息。心想,这孩子怪可怜的,好歹也是也是一条命,便把小三拖到背上.
一个正常人背一个半大孩子,也不是一件难事.而牛万和是个残疾,在这风雪天里已是自顾不暇了.他背着小三儿就像熊瞎子拉野猪,连拖带扛,连滚带爬,总算把小三弄回了家.
回到窑里,牛万和唤起女儿秀秀点火烧水。一碗辣椒咸盐水下肚,小三儿渐渐睁开眼睛。又喝下两碗玉米面糊糊,小三儿便精神了。
像这样大雪封门的天气里,秀秀独自在家甚是没趣,今儿有小三儿作伴,到是多了许多话头。秀秀从脖颈处取下一块用红线绳系着的的石片:“你有这吗?”
小三儿摇摇头,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接过那石片。
这是一片圆圆的鸡血石,有鸡蛋大小,殷红殷红的。石片中央有一小孔,一根红线由小孔穿出打了个结。那石片亮光光的,还微微带着秀秀的体温。在乡下,孩子们脖子上大都带着个银锁、项圈,玉佛之类,图个吉祥平安。
小三儿小心翼翼地把石片放回秀秀手中。他没有这个,也不需要这个,他需要的是填饱肚子。小三儿很懂事,无论玩什么都让着秀秀,看人脸色,是他在乞讨中养成的一种习惯。
牛万和见两个孩子玩的很投缘,对小三儿也就有了几分爱怜。他突然想到,自己这残疾身子干不了重活,秀秀又是个女娃,庄户人家没个壮劳力咋行?便想把小三儿留下。只是,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又一想,“男儿不吃十年闲饭”,再过几年,歪好也是个帮手。想到这里,便问:“三儿,你愿留下不?”
小三儿求之不得的点头应允。对于他来说,只要有个吃饭的地方,哪儿都行。
牛万和将小三儿仔细端详了一番,暗自思忖;先把他认作干儿子,走一步看一步,将来他要真是个正经人,就把他招作养老女婿,老来也有个依靠。让小三姓牛显然不妥当,牛万和总归念过两年私塾,就以小三这两个字音取名,让小三姓萧名山。又见小三儿能比秀秀大两岁。便说道:“就让秀秀叫你哥吧!”
秀秀便扯过小三儿胳膊轻轻地晃悠着,娇声地:“哥——。”
萧山儿整日与秀秀形影不离,就像烟布袋与火镰。秀秀很会疼人,饭里的豆豆,她舍不得吃,悄悄放进衣兜,过后拿出来,一颗一颗塞进他嘴里。
他问:“你咋不吃?”
她说:“你吃着香!”。
土窑洞远离村寨,牛万和一家和寨里人交往自然就少一些。再者,萧山儿碍于自己的身世,也不愿和寨里的多打交道。秀秀更是,只要三哥进了家门,一时不见就心焦火燎地,仿佛三哥就是她的“定心丸”。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一晃,萧山十六了。地里活儿,犁、耙、耕、种样样拿得起,闲下来就上山砍柴。这天,他去老鸦沟砍柴,秀秀也要去,说是去割荆条回来编筐。
老鸦沟满是荆条,那些只有筷子粗的荆条,又结实又柔韧,劈成四瓣,编出的荆筐可真是两个哑巴见面——没说的。
秀秀正割着荆条,忽听有个什么东西“吱吱”地叫唤。她仔细一听,那声音就在她身边的黑洞洞里,忙叫来三哥。他趴在地上一听,果不其然,就将扁担伸进洞里搅动,那叫声更响了。他使劲地把胳膊探进去,竟拽出一只狗崽一样地东西。他看了看:“是狼娃,扔了吧!”
她舍不得:“抱回去,我养着。”
“老狼撵来咋办?”
“没事的。”
他们刚离开老鸦沟不远,就听见有“嗷嗷”地狼叫声。
萧山紧张地:“老狼来了!快!上树!”便扔下柴担,不由分说地把她弄到一棵树上。
她在树上喊道:“给我,给我!”
他只得把狼娃递给她,自己爬上另一棵。
眨眼间,一条大灰狼已出现在树下,张着大嘴,血红的舌头伸出老长,两眼射出瘆人的绿光。它听到了狼娃在树上“吱吱”的叫声,身子一纵,向秀秀脚下扑去。吓得她连声呼叫:“三哥!三哥!”老狼连扑几次都没够着秀秀,便张开大嘴啃咬那碗口粗的树杆,震得树稍都直晃悠。秀秀哭喊着:“三哥——三哥——。”
萧山一咬牙,“嗖”地蹦下树来,拔出腰间的斧头,向狼直冲过去。
那狼蹭地躲开,一回身,窜起老高向他扑来。
他一弯腰闪过去,狼的两只后爪已落在他脊背上,“哧啦”一声,他上衣的后背扯开几条口子。那狼返身扑上来,他被扑倒在地。狼张着血瓢大嘴,前爪已搭在他身上。
秀秀“啊——”地一声惊呼,手里的狼娃掉下地,摔地“吱吱”乱叫。
老狼掉转头,叼起狼娃跑了。
回到家,牛万和把他俩狠狠地骂了一顿。萧山的后背被狼抓伤了,秀秀心疼地抚摸着那道道血痕,问:“痛吗?”
“不!”
“怕吗?”
“不!”
“你干啥下树?”
“怕狼吃你。”
“你就不怕狼吃?”
“不怕。”
“那为啥?”
“你是我妹妹。”
她倏地纂住他胳膊,头抵住他肩膀,亲昵地:“哥——”
二
光阴荏苒,岁月悠悠,转眼萧山就十九,秀秀也十七了。
这年,朝鲜战争爆发,志愿军入朝抗战。乡里给牛王寨分派下一名参军指标。山里人对当兵打仗很怵,推来荐去谁也不干,只得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
这天,村长牛金斗向土窑洞走来,半道上碰上了牛万和,他老远就喊:“老牛!”牛万和像是没听见,只顾往前走。两人快要碰面了,牛金斗:“老牛,唤你哩!”
牛万和停住脚步,扭头看看四下里没人,这才意识到是问自己。过去寨里人取笑叫他“老铁”,是说他跟八仙中的铁拐李一样——瘸子。今天村长竟称他老牛,一时觉得自己身份抬高了许多,忙陪笑脸:“哦------。”
牛金斗:“给你道喜了。”一句话把牛万和说迷糊了,什么好事会砸在他头上。牛金斗接着:“萧山参军了,以后你就是军属啦!”
牛万和:“参啥军?”
“当然是志愿军。”
“我咋不知道!”
“现在给你说也不迟。”
“三儿自愿不?”
“牛金斗眼一瞪:“这一亩三分地归我管,自愿不自愿,我说了算!”
牛万和:“三儿走了,这地咋办?”
牛金斗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老铁!家重要?国重要?你一个破落地主,敢扯革命军人的后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牛万和顿时就不敢再言语了。牛金斗越说嗓门越高:“别给脸不要脸,当革命军人家属?还是当反革命对像?两条路由你挑!”说完,掉头便走。
牛万和被牛金斗的雷霆大怒镇住了,他心中却不服地:“你也有儿子,咋不叫你儿子去?”但这句话他没敢说出来,脖颈一哽,咽进了肚子里。
牛万和喂过牛,一屁股蹲在门槛上,一锅接着一锅地吸烟。他觉得委屈,已落到这个地步,咋还是地主?而且还是个“破”的。这还在其次,村长那霸道劲儿,自愿不自愿他说了算。下晚萧山回来,咋给他说呢?他又会咋想,不是亲生的就-------。一团愁云爬上他沟壑纵横的老脸。
天黑时分,萧山才回到家。秀秀端来玉米面糊糊,牛万和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眼也不抬只顾低头喝糊糊。萧山:“大,跟你说个事。”牛万和仍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萧山:“我参军了。”
牛万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啥时?”
萧山:“后晌。”
牛万和:“他们欺负人——”说着,泪水便洇湿了眼睛,端起饭碗走出窑洞。
秀秀过来蹲在萧山旁边:“你翅膀硬了,不跟大商量自己就作主了。”
萧山压低嗓门:“我不答应,村长就要斗争咱大。”
秀秀不服气地:“他凭啥?”
萧山:“悄悄地,别叫大听见------。
饭后,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油灯前,脸上都阴沉沉的。窑洞里烟气蒙蒙,一股刺鼻的旱烟味儿呛的人透不过气来。在这浓浓烟雾里,那豆粒儿大的灯火就显得越发的昏暗了。
萧山拿过牛万和手中的烟袋:“大,明天我就走了。”给烟锅里装满烟沫。
牛万和接过烟袋:“三儿,大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大心痛啊!”声音便谙哑了。
萧山插话说:“柿树下那块谷子旱了。”
牛万和长吁一声:“别打岔,听我说。你跟秀秀的事,一直拖到今天也没办。你这一走,不知啥时才回来。咱这穷家烂罐的,也没啥讲究。依我说,今晚就把这事给办了。”
萧山不无愁怅地:“大,当兵打仗,生死难料。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万一有个闪失------。”
牛万和嘬得旱烟锅子“吱吱”作响。
萧山抬眼看看秀秀:“我不想耽误了秀秀。”
她慢慢埋下头去,好半晌才:“三哥,我等你------。”便抽噎起来。
秀秀来到萧山住的窑洞里帮他收拾东西。她坐在炕沿上,乜斜着他,眸子里充溢着无限的哀怨。
他一时怔住了:“咋了?”
“你知道!”
“我不是不想办,是怕你有了-------。”
“那才好哩——”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头抵住他的下颌。
他张开双臂抱住她,下巴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
她隔着衣裳轻轻地咬他。
他情不自禁地吻她那滑腻发烫的脸旦。
她仰起脸,迎上去。
片刻,她扭过脸,“扑”的一口吹灭了灯。
------
天亮了,村长牛金斗牵着一匹大红马,领着几个吹鼓手,身后跟着一群人,向窑洞这边走来。牛万和刚开启院门,这些人已到跟前。萧山也走出来,把人们迎进院子。
牛金斗给萧山戴上大红花,说:“三儿,留着肚子,晌午到城里吃宴席。”便不由分说地把萧山簇拥上马鞍。唢呐吹奏起来,牛金斗冲牛万和喊了一声:“老牛,你就别送了!”说着一巴掌落在马屁股上。那马浑身一激灵,扬起四蹄冲出院子。
萧山一干人已上了官道,秀秀风风火火地追上来。萧山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秀秀从脖子上取下那块鸡血石,给萧山戴上。
萧山很珍惜地把鸡血石曳进衣领内:“照顾好咱大。”
秀秀:“打完仗,早回家。”
萧山:“我知道,回吧!”
秀秀点点头,眼里闪动着泪花。
萧山已走出一程,回转身来,见秀秀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片彩虹遮住了他的眼帘,他放开喉咙:“回吧——”
唢呐呜哩哇啦,声声牵肠挂肚。
一眨眼就是第二年麦天,牛金斗兴致勃勃地来到麦场,远远地打招呼:“牛万和同志,快来接喜报!”
人群中一阵小声的惊呼。牛万和更是诧异不已,村长称他老牛,他激动了半日。今天竟称他“同志,”,这同志二字,只有那些村干部们才配用。如今,他也成同志了,真有点受宠若惊。
村长拍着牛万和肩膀:“萧山立了一等功,是英雄了,你也荣耀。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这风光?”
牛万和虽点头称诺,心里却在说:“你咋不当军属?”
秀秀手捧喜报,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她清楚地知道这喜报是三哥用命换来的,比金子还金贵。
三哥今儿就回来了,秀秀激动难奈。三哥是英雄,她就是英雄的未婚妻,自然要收拾打扮的利落些。两根大辫子梳了又梳,辫捎上那两个蝴蝶结仿佛要飞起来。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脸上那撩人的笑靥咋也隐不去。一双杏眼透着少女的纯真与羞怩。微翘的鼻尖显得温顺而调皮。稍稍上挑的嘴角自来笑,轮廓分明的小嘴蕴藏着浓浓蜜意。一身家织布衣衫,更显得端庄雅素。她不时趴在墙头上向寨门这边张望。她知道,这时决不能出去,人家会笑话她没出息。她兜里装着三哥的照片,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拿出来,藏在手中,偷偷地观瞧;
照片上的三哥;军帽下,一张清瘦英俊的面庞,那双大眼睛似乎能看穿你的心。高挺的鼻梁透着男人那种阳刚之美,厚厚的嘴唇显出他淳朴刚毅,胸前的军功章闪闪放光。腰间那武装带更显出军人的风度与威仪。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三哥,她心里就直“扑腾”,焦灼不安地在小院里来回走动着。
牛万和坐石榴树荫下:“秀秀,你晃悠啥哩!沉住气,看我------。”
秀秀偶一转目,刹时便笑的前合后仰。原来,牛万和把两只鞋穿反了,自己还乐呵呵地端坐在那里全然不知,。
三
骄阳下,寨门外人头晃动,黑牙牙一片。寨门通向山下的石级路干干净净,锃明瓦亮。微风夹杂着禾苗与蒿草的清香扑面而来。两个半大孩子跑过石板桥向山寨奔来,口中不停地喊:“来了——来了——。”人们明白是萧山回来了,目光齐唰唰投向山下。少许,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小出现在石板桥上。牛金斗一声喊:“不要乱动——。”便领着贫协主任、会计、民兵连长,顺着石台阶蹿下去。
眨眼间,来人离寨门已不远。一位军人胸前的军功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就是当年那个小要饭的——萧山。
秀秀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群人向窑洞这边走来。老远她就认出,那个胸前佩戴着军功章的人是三哥,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三哥真的回来了!她欲张口呼唤,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儿“格噔噔”直跳,脸儿火辣辣发烧,腿脚嗖嗖地颤抖,连出气都“呼哧呼哧”的不匀和了。
牛万和更是进退两难,他天天想夜夜盼的三儿回来了,正向这边走来,却不能前去迎接,自己这一跛一拐的样儿------。只得伫立在柴门外,两眼冒火,等待着人们一步步向他走来。
萧山也看见了牛万和,匆忙推着车子紧跑几步,呼唤着:“大——大——。”
牛万和又惊又喜,两眼不住地在这位身着戎装的年轻军官身上打量着。
萧山搀扶着牛万和走进院子。
原先,村长把欢迎会安排在村公所,萧山硬是不肯,牛万和没有准备, 秀秀这才搬来板凳、木墩,又急忙去灶间点着火烧水。
牛金斗把前来一睹英雄风采的乡亲们挡在了门外,只有他和那几个村干部才有资格陪伴英雄。
院墙上趴满了人,院门外拥拥挤挤,人们争先恐后地向院里探头张望。
萧山见此情景:“乡亲们进来呀!”
话音刚落,众人就像冲开闸门的洪流涌泄进来。
人们望着萧山胸前那光芒四射的军功章,眼里满是羡慕与敬佩。那些年轻人直后悔,自己当初咋不去?恨不能再来一次战争,也上前线去,弄几个军功章回来。
秀秀躲在灶间门后窥视三哥;他长高了,也魁了,身上透着一股英武。只有在笑时,眼睛还是眯成一条线,嘴角向上一翘,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来,那样子特别招人喜爱。
牛万和身边堆着许多慰问品,有县委的、政府的、武装部的------最上边摆放着两条大前门香烟。他有点懵,嘴咋也合不拢了。
萧山拿过一条大前门:“我大请乡亲们吸烟。”便抽出几包向人群中掷去。
刹时,一阵哄抢。人们品尝分享着这份光彩与荣耀。
村长给牛万和递上一支烟,也是大前门,并划着火柴。这时,牛万和的手真的发抖了,两指间那烟卷儿不住地抖动,好不容易才点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吸这两头一般粗的烟卷儿。此刻,他觉得往日佝偻着的身板儿一下子挺直了许多。
村里人没去过朝鲜,没上过前线,可是他们什么都想知道。什么朝鲜人啥样?美国人鼻子多高------送走了乡亲们,天已黑下来。
吃过晚饭,牛万和把碗往桌上一推:“三儿,给我拿一包烟,我要请乡亲们吸烟。”
萧山取来烟:“大,一包不够。”
牛万和:“县上给的烟,一人吸两口就行啦!”
牛万和今晚特别精神,他越是精神,走起路来就越是摇晃。儿子回来了,又是个大英雄,叫谁谁不高兴。
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萧山坐在院当中石榴树下的木墩上,秀秀横躺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就这样默默地安享着这份静谧。
枝叶把月光筛落在他和她身上、脸上。许久,秀秀开口:“三哥。”
“嗯”
“想我不?”
“想”
“真想?”
“做梦都想。”
“哄人——”她弹动着双腿,嘤嘤地。忽然,她触摸到他脖子上有根线绳,顺着线绳牵出那块鸡血石。这殷红殷红的石片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泛着血红的光晕,滑腻腻的,还带着微温。她两指捏着线绳,鸡血石在月光下俨然就是一个小小的红月亮。
她轻轻地悠荡着那红红的月亮:“三哥,灵不?”
“灵。”
“咋灵?”
“能听见你说话。”
她把鸡血石贴在耳边,刹时就说:“你骗人。”
“没骗你。”
“啥也没说?”
“说啦!”
“我耳朵咋不发烧?”
“朝鲜离家太远,你觉不着。”
她用手捏住他鼻子:“瞎编!”便挠他痒痒。他“嘎嘎”笑起来,她更是“咯咯”笑个不住。
她两手勾住他脖子,只稍稍一屈,嘴已贴在他耳边。手伸进他衬衣里,抚摩他的肌肤和那小小的乳头,悄声地:“三哥,回窑里。”
“干啥?”
她喃喃地:“你知道的——”
他心头一震,倏然松开双臂,楞怔片刻:“天都这时了,大还没回来,我迎迎去------。”便不由分说地扶起秀秀,拎起衣裳走出院门。
秀秀气的直跺脚,心里却甜丝丝的;三哥对大总那么好。
四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村长牛金斗进得窑来:“萧科长,看房去。土改时没给你分,现在给你补上。县上说要把村里最好的公房分给你。你先去看看中意不?”
萧山:“这事我咋不知道。”
牛金斗:“县上才来的电话。”
牛万和:“哪的房?”
牛金斗:“村公所的北屋跟西屋。”
牛万和:“不用看,能行。”
牛金斗:“这得萧科长点头。”
萧山:“我大说行就行。”
牛金斗:“那好,那好。我那雪花青也归你啦!”
萧山:“你自己的东西我不能要。”
牛金斗:“钱由县里出。县上说把最好的牲口分给你,寨里的牲口就数我这雪花青了。”
牛万和:“县上给的,能要。我牵去。”
牛金斗:“那敢劳你大驾,我给你牵来。”便笑呵呵地出了门。
萧山还在一脸疑云地思忖刚才的事。牛万和:“寻思啥哩!一准是县上说下的。要不,他肯白给你。”牛万和装上一锅烟,点着火,足足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心中有说不出的满足。
此刻,他正洋洋自得地思忖着村公所那四合院:雕花出檐的高门楼,琉璃彩砖的照壁墙。一色青砖大瓦房,东、西、北各有一间耳房。石条围院,方砖铺地。据说,这墙是用糯米粥和白灰砌成的,砖缝儿细的像一根线。不过,他最上心的还是雪花青,那是一匹大青骡子,浑身满是核桃大的白点儿,故名雪花青。它身高体壮,熊腰虎背,既有马的灵巧,又有驴的耐性,拉车、耕地、推磨,样样活儿都能干。村长牵着雪花青那神气活像牵着一匹龙驹。牛万和做梦也没料到,这匹龙驹就要归他驾驭了。他越想心里越痒痒,真想马上就牵着这雪花青在寨里转两圈,也显耀显耀。便披上衣裳要出门。
秀秀:“大,吃饭了,你去那儿?”
牛万和随口应到:“哪儿也不去。”却一拐一晃地直奔寨里。
整整忙乎了六、七天,才把屋子收拾完毕。北屋三间里,东头住牛万和,西头住秀秀。西屋三间萧山住。南边耳房是茅房,西边耳房喂牲口,北边耳房做灶间。东屋与西屋还做村公所,整天闲着没人用,反倒显的院子里空落落的。搬进了新家,牛万和感到一种新奇,他东瞧瞧,西望望,咋也看不够。
秀秀:“大,往后日子长哩!有你看的。”
牛万和不好意思地一笑:“又看不进眼里,怕啥!”
又是一个艳阳天。早饭后,萧山牵着雪花青,背上犁和套绳,秀秀拎着一罐水,并肩走出家门。一路上,不少人给萧山打招呼。秀秀清楚地看到,人们一个个全都是羡慕、钦佩的目光,其中似乎有着些许妒忌,当然,这妒忌的目光是针对她的。三哥一付雄赳赳的样儿,她心中也充满自豪,不觉自己也挺起胸膛。她就是要做出个样儿给人们看,看她和三哥是多么的般配,也只有她才有资格与三哥肩并肩地走,
来到六亩半,地中间那棵大柿树还是那样的葳蕤,树稍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一个个滴溜溜的招人喜爱。小时候,萧山和秀秀常到这里玩,这里留下了他们太多的美好记忆。萧山放下家什,围着柿树瞅了一圈。抚摸着那龟裂了的树皮,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萧山给牲口系好套绳,一手扶犁把,一手扬鞭,“得儿——驾!”一声吆喝,那雪花青头一仰,尾巴一甩,四蹄一蹬便拉直了套绳朝前曳。刹时,犁头便翻起一股褐黄色的浪花,那浪花一直朝前涌去,湿漉漉油乎乎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泥土香。犁过的地整整齐齐,一溜一溜笔直笔直的,跟娘儿们梳得头似的。
秀秀跟在萧山身后,就那么跟着,寸步不离。
一会儿工夫,雪花青鼻孔张的老大,“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他额头也渗出汗珠。她掏出手帕给他擦汗。他嘿嘿一笑,她也笑了,笑得很甜。
歇下来,萧山与秀秀来到柿树下,背靠着粗大的树杆,坐在裸露出地面的树根上。
萧山脱下鞋,磕出鞋里的泥土。
秀秀在树的另一边,喊到:“三哥,过来。”
“咋了?”
“我脊背痒痒。”
“挠挠!”
“我探不着。”
萧山转过来,猴在秀秀身后给她挠痒。
秀秀:“隔着衣裳不解痒。”萧山把手伸进她衣下,刚动手挠。她就“咯咯” 笑起来,顺势倒在他怀里。他两手自然地垂落在她肩上。她抓住他手,问:“三哥,啥时娶我?”
“你说呢?”
“明儿个?”
“说笑哩!”
“秋后?”
“紧了些。”
“年底?”
“年底——”萧山吱唔着,忽见雪花青已窜出几块地去,正啃食别人的庄稼。萧山急忙跳起来去撵牲口。
五
萧山转业到县武装部当科长,很快就分派到水库工地负责民兵工作。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牛万和只顾低头走路,差点撞在牛金斗身上。
牛金斗说:“地上没元宝。”牛万和没搭理,撤身便要走,被牛金斗叫住了,说:“萧科长啥时回来?”
“快了。”
“秀秀啥时办事?”
“快了。”
牛金斗嘻嘻一笑:“别驴鸡巴打肚皮——自哄自啦!水库上回来的人都传遍了,萧科长现在是副总指挥、民兵团长,跟县长坐一条板凳。屁股后头跟着一群小女干部,可别叫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哈哈哈------。”
牛金斗笑得牛万和心里直发毛。三儿一走就是三个月,月月稍钱回来,就是不提跟秀秀的婚事。莫非真的像村长说得那样——?
到了晚上,牛万和再也憋不住了,就把他从牛金斗那里听的一番话告诉了秀秀。
秀秀顿时就火了:“他嘴里能放出好屁!三哥是啥人我清楚。他就是不要我,也会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说清楚。明天,我找三哥去!”
水库工地上一片人海。所有人,或肩挑,或车推,蚂蚁搬家似的把土往一个方向运。秀秀无心观看这热闹场面,她是来找三哥说事的。
萧山到指挥部去了,一位女同志接待了她,问道:“你是他——?”
秀秀答道:“妹子。”
“看着就像。”女同志笑吟吟拿起电话,接通后:“萧团长吗?我是柳慧。你妹妹来了------,好的。”放下电话:“你稍等一会儿,萧团长就回来,他住隔壁。”把秀秀领到隔壁萧山住的屋里,给秀秀倒了一杯开水,礼貌地一笑,走出门去。
秀秀打量着这屋子,床上铺着军绿色被褥,白生生的床单,办公桌上放台灯、台历和一叠文件。屋里隐隐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儿,她顺着那股清香找过去,脸盆旁边放着一块方不方圆不圆白晃晃的东西,她心想,莫非这就是城里人用的洋胰子。她忽然想到那个叫柳慧的女子,她穿着双排扣大翻领制服,还有那双黑亮黑亮的皮鞋,一定是干部。十七、八岁,长的秀气白净,一口一个萧团长,叫的多亲切。就住在三哥隔壁------。一种莫名的妒意掠过她心头,同时又感到自卑,自己这土里土气的样子-------。
“秀秀!”随着这一声呼喊,萧山已进得屋来。
秀秀直想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然而,却止住了脚步,喃喃地唤道:“三哥!”
“刚到吧?咱大好么?”
“是大叫我来的。”
“你没吃饭哩!开饭了,我给你打饭去。”便拿了碗走出去。
“萧团长!萧团长——”
秀秀听到外边有人唤三哥,便来到窗前,见柳慧与三哥肩并肩挨得很近一同向那边走去。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看得出她与三哥是那样的亲热,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
萧山打回饭来。两个黄面饼子,两个白面馍,还有两碗杂烩菜。萧山招呼着;“快吃!”
秀秀没动筷子,直截了当地说:“咱大让我来问你,啥时办婚事。”
萧山没料到她突然提出这事,吱吱唔唔地:“工地这么忙,过些时再说吧!”
“大说了,啥时办,叫你给个准信儿。”
萧山一脸难色,说:“眼下这么忙,我也说不准。”
秀秀火乍乍地:“到底办不办,你侃快些。”
萧山吭吭叽叽半天,才说:“秀秀,以后有时间,我慢慢给你说清楚。”
“不!现在就说!”
“要不,你先回,过两天我给咱大说。”
“咱俩的事,你就给我说!“
他突然冷下脸来:“秀秀,别逼我!”
“到底咱俩谁逼谁?”
萧山一扭头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秀秀觉得三哥第一次对她这么冷淡,冷得让她心寒,却和那个柳慧却那么热乎。三哥现在是英雄了,当官了!那么多小女干部整天围着他转,他能不变心吗?便问:“你是不是有了?”
他略一沉思,“嗯“了一声。
“你为啥瞒我?”
“我没满你!”
“是柳慧?”
“嗯!”
“你——”她泪水涌出了眼眶。心想,三哥既然变心了,自己还死皮赖脸待在这儿干啥,夹起小包袱冲出了门。
他追出门外,想喊却没张嘴。
秀秀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去很远,从这路来,还从这路回,无声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她怨恨,怨恨当初咋就没拦住三哥,让他参了军。如过不去朝鲜就成不了为英雄,也当不了官,更认识不了这个小女干部------。晚了,啥都晚了------约莫走出五、六里了,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转身一看,是她的小姊妹玉凤追来了。
这玉凤和秀秀是牛王寨的两朵姊妹花。秀秀黑俏黑俏的,人称黑牡丹。玉凤白净白净的,人称白牡丹。水库工地上的民工来自全县各地,玉凤就是牛王寨抽调来的。
玉凤气喘吁吁地:“萧团长让我送你。”
秀秀没好气地:“咋送!你背我?”一句话噎得玉凤直眨巴眼。秀秀问:“那个柳慧是干啥的?”
“她大是县长,她在县上工作,现在是水库上的宣传干事。”
“怪道那么妖狐,死缠着三哥。”
“柳干事对萧团长是挺好的,可没听说他们有啥呵!”
“三哥都承认了你还包庇!你还是我的姊妹么?看你那样儿,萧团长, 柳干事的,听着都恶心!”说着转身大步离去。
玉凤被秀秀这一顿抢白,伫在那里木衲了。
六
秀秀回到家,倒头便睡,一个劲儿地哭,把牛万和急得在院里直转圈圈。到了半后晌,秀秀才走出屋子,两眼活像熟透了的桃子,她怕大看见了心里难受,将手帕系在头上,半遮着脸,去到灶房做饭。
牛万和来到灶房,蹴在女儿身边,问道:“三儿都说啥来?”
“三哥不要我了。”说着便枕住膝盖哭起来。
牛万和心头一颤,哆哆嗦嗦地:“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秀秀仰起头,说:“大,三哥有了,是县长的闺女。”
“嘿——”牛万和一屁股蹲在地上,茫然而无奈地用烟袋奋力敲打着地面。
秀秀扶起牛万和,说:“大,我想明白了。人家是县长的闺女,又是干部,三哥和她好,我也为三哥高兴。可我心里实在——。”又哽咽不至。
“县长闺女也不能抢人啊!”牛万和不服气地。
“大,啥也别说了。人家大是县长,三哥也是没办法呵!有我在这家里,他就没法回来。这家里没我可以,没三哥不行,他是你儿子,你老了,还靠他养老送终哩!”便放声痛哭起来。
牛万和老泪纵横,越想越气,在心里骂道:“三儿呵!你个小兔羔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若不是我牛万和,你早冻死在麦场上了。我供你吃供你喝,还把闺女给你,你跟陈世美有啥两样?”他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牛万和悄悄来到工地。他准备下一肚子话,要狠狠教训萧山一通。他按照秀秀说的地方找到工地指挥部,刚转过弯,就见萧山同几个人走出屋来。
这些人个个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黑皮鞋亮得发光。萧山身着军装,领章帽徽在日光下红得耀眼。萧山说的什么,他听不清,只见这些干部不住点头,对萧山很客气的样子。牛万和顿时就矮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和这些干部相比算啥?三儿如果不是他儿子,恐怕他连同三儿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三儿现在是官了,是副总指挥,手下管着几千号人。三能有今天,他当爹的脸上也风光。如果没有三儿,他那有今天这荣耀。想到这儿,牛万和那火气就消去了一大半。再说,跟小三好的那闺女是县长的女儿,能攀上这门亲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就是不愿意,凭他牛万和能把县长怎么样?敢把县长怎么样?弄不好还真像牛金斗说得那样,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到那时,他就是哭破大天,也没人认他这壶醋钱。反倒怪他不识像,给脸不要脸。秀秀说得对,没她行,没三儿不行。三儿是儿子,还要靠他养老送终哩!他醒悟过来,说啥也不能得罪儿子。至于秀秀,不愁!天下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更何况在这周围十里八村,秀秀是数得着的,来提亲的人还不得踢破家门。他趁着三儿还没看见他,悄不蔫地由原路返回来。
半个月后,萧山接到家里捎来的口信;“蜡月二十三秀秀出嫁。婆家是黑狗山椿树峪的。”
一种茫然地失落感骤然涌上他心头,在一个避静的山坡上,他爬在地上,任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够。之后,似乎又有一丝释然,让人先捎回二百元钱,到时候水库工地也放假了。他盘算着给秀秀准备些什么,却咋也想不到正题上来,只是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秀秀出嫁这天,萧山回到牛王寨。
老天刚下过一场薄雪,只有背阴的犄角旮旯里还残存着一些尚未化尽的残雪,上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几只鸡儿在雪地上胡乱抓刨着。
萧山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前热闹非常。他扛着大包小包来到家门外,门上那两个大红喜子晃入他的眼帘,震撼得他身子猛地一晃。进进出出的人们还是一样给他打招呼,只是少了一些往日的亲热。
院子里,熙熙攘攘,乱乱哄哄,村长牛金斗一手拎酒瓶,一手持酒杯,咋咋呼呼地迎上来:“萧科长,秀秀今天出嫁,你这大舅哥咋才回来,罚你三杯!”便斟满一杯酒,递过来。
这“大舅哥”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萧山,他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院子里摆放着六、七张桌子,也坐满了人,他眼睛的余光瞧见那些人嘴里鼓鼓囔囔的动弹着,还时不时瞟他一眼,那些不经意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鄙视与厌恶。
牛金斗一声高喊:“乡亲们,萧科长是英雄,是功臣,是咱村的光荣。来!咱们敬英雄一杯。”
在牛金斗的呼喝下,人们才举起酒杯慢慢腾腾的靠过来。
萧山看得出,牛金斗是有意讨好他,其中也不乏看他笑话的用意,而那些敬酒的人们却未必出于本意。便从桌上拿过一只大碗,说:“不必一一烦劳,全倒进去。”他高高举起这碗酒,眼里闪动着泪花,说:“萧山诚心诚意地感谢众位乡亲!”一仰脖儿,那碗酒就“咕咚咕咚”下了肚。他把碗底朝上一翻,一滴也没掉下来,说:“牛村长,咱俩干一碗?”
牛金斗慌忙躲闪,说:“不行,不行,我那敢跟英雄比。”
萧山潸然一笑,说:“那我就失陪了。”转身向屋里走去。牛万和上前迎住,萧山一头扎进牛万和怀里,抽泣起来。
牛万和把萧山搀进西间,按坐在炕沿上,用袖子给他擦去眼泪:“不难过,还有大呢!”
萧山吸溜一下鼻子,定定神,起身走向东间。
东间是秀秀住的屋子。一张长方形条几上立一块尺把长的镜子,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侧旁正给秀秀梳头。秀秀从镜子里瞧见了萧山,她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便垂下眼皮。
萧山声音颤栗地:“秀秀!”
秀秀一扭身,甩给他个脊背。
萧山又来到这边,:“秀秀!”
她把身子又转向那边。
萧山又走到那边,拉开那位妇女,站在她对面。
她身子朝前一扑,趴在条几上哽咽起来。
萧山无奈地仰起头直视着房顶,嘴唇不住地颤动。
牛万和走来,把萧山拽回西间,拂挲着他的肩膀:“三儿,不说啦!大啥都知道。好着哩,好着哩!”
萧山眼里蒙上一层水帘。
这时,院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院里一阵骚动。萧山心如刀绞,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迎亲的人到了。
萧山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屋子。院门外已被迎亲的、送亲的、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鼓乐齐鸣,锣鼓手挥动双臂上下翻飞,唢呐手脖子上青筋蹦的老高。一排溜儿七、八匹牲口,个个额头上扎着红花,鼻孔里喷着白乎乎的热气,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冷漠地藐视着这一切。
牛金斗伴着一个披红挂花的男子飘过来。那男子先向萧山鞠了一躬,然后双手将斟满了酒的杯子高高举过头顶。牛金斗:“这是你妹夫,叫铁抓。这杯送亲酒你得喝。”
萧山心里一颤,怔怔地瞅着眼前这位相貌憨厚的小伙儿,心想,这就是秀秀的男人。在他喝完这个男人敬的三杯酒之后,秀秀就要跟这人走了。而且他还要骑上牲口亲自把秀秀送到这人家!是他逼得秀秀走上这条路,他必须吞下自己亲手酿的这杯苦酒------。霎时,只觉得天地倒旋,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吊起来。他感到再也无地自容,夺过牛金斗手中的酒瓶,对住嘴,一仰脖儿,“咚咚咚咚”灌下肚去。一抹嘴,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骑上牲口。立时,器乐声、喧闹声暴响起来。
秀秀身着大红嫁衣,蒙着红盖头,由几个娘们儿搀着跨上萧山前边的那匹枣红马。她浑身上下彤红彤红的,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烧得萧山五脏俱焚。他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来。
“啊——”人们发出一声惊叫。秀秀掀起盖头,顺着人们惊慌的目光望去,见三哥滚躺在地上,她惶恐的呼唤:“三哥——!”便扑俯在马鞍上呜咽起来。
七
黄昏时分,萧山醒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胀痛。屋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酒气与发酵食物混合后的恶臭。他猛然想到秀秀,支起身穿上鞋推开门。院里静悄悄的,北屋门扣儿搭着。院地已清扫过,犄角里依稀可见些许残留下的鞭炮碎屑,经风一吹,那些红红绿绿的纸屑便离开地面,在空中稍作停留,就安然地躺在那里。
萧山晃晃悠悠走出家门,由那种熟知的记忆拥簇着他来到六亩半的柿树下。
这哑木头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呜咽,焦枯的落叶与草屑在地上翻滚盘旋。光秃秃的树枝宛如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向天空,仿佛在探取、在挣扎、在乞求------。
他两腿酸软,无力地背依着树杆滑坐在地上。此时,他觉得有点恶心,空打了两个饱嗝,啥也没吐出来。他昏沉沉,半睁着迷茫的双眼眺望树梢。突然,在那光秃秃的枝稍上出现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在淡淡的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晕,他极力地向树稍探去。
秀秀在树下蹦跳着喊叫:“三哥,往前,再往前。”
他指尖刚触摸到那软乎乎的柿子,“喀嚓!”一声,脚下踩的树枝折断了,他掉下树来。一根枯木屑扎进他脚心,鲜血直流。
秀秀撕下一片衣襟给他包住,血又洇过布片滴答滴答淌下来。
他痛的呲牙裂嘴:“秀秀,我这脚怕是不行了。”
“不怕的,我伺候你一辈子。”
“你长大就嫁人了。”
“谁也不嫁,就嫁你。”
“你哄我。”
“真的!来!”她说着,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一推一拉地唱道:“勾对勾,手拉手,谁要变,是小狗------。
萧山抚摸着他那小拇指,被秀秀拉过勾的小拇指,不觉潸然泪下。
自秀秀出嫁后,村里人似乎换了另一种眼光看萧山。他无法对人们做出解释,也不想解释,只好低头走去。
十冬腊月,地里没活可干,水库上也放了假。萧山天天在家陪着牛万和,哪儿都不去。他哪儿也不想去,也没法去,他无法面对那些鄙视他的目光。转眼就是大年。年货置办的很齐全,吃的用的,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了些往日的喜兴。秀秀在时,总是三哥长,三哥短的呼来喊去,也显得热闹。而今,秀秀走了,剩下两个光棍,面对面的围着火盆。牛万和除了吸烟还是吸烟,萧山无聊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灰,冷清寂寞的使人心悸。他清楚的看出,大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走路也越发摇晃的很了。心想,年后他走了,大就更加孤独。秀秀嫁人了,他又不在家,大一个人咋过活呢?寨里没水,吃水要到山下的河边去挑。若不是家里有这匹雪花青驮水,大吃水都难。在临走的头天晚上,他对牛万和说:“大,我想回来,不干那工作了。”
“咋啦?”
“没咋。我文化低,工作吃力,不如回来种地省心。”
“你憨了!你现在是公家人了,又是干部,咋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咱本来就是庄稼人,打完仗回家种地就是了。当啥干部。”
“你回来她能答应?”
“谁?”
“县长闺女。”
“碍她啥事?”
“你俩不是好上了?”
萧山苦笑一下,说:“没有的事。”
牛万和不再说什么,一头倒在炕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这些年来三儿第一次对他说慌。他真想问:“既然没这事,你为啥不要秀秀?”但他没问,秀秀已经出嫁了,说这些还有啥意思。
萧山睡在炕前,牛万和睡在炕里,两床被窝之间第一次隔开了一条缝。
萧山要解甲归田,人们对此既惋惜又费解。拿命换来的科长就这么白扔了,对此最为关注的要数村长牛金斗。
在牛王寨,牛金斗也算是个人物。他有个很别致雅号,叫曹操,这雅号还颇有些来历。
牛金斗的二叔叫牛学义,外号叫土行孙,人称“老土”。他媳妇比他高一大截儿,叫翠屏,是他用十石谷子买来的。这女人识文断字,端庄大方,比“老土”小二十多岁。今年还不到三十,细皮嫩肉的,尤其她眉间那颗痣,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美。自她过门就没人见她笑过,人称:“铁观音”,就是指她那一成不变却又耐人寻味的脸蛋儿。
牛金斗竟然打他婶子的主意。一天,翠屏正在杆面,牛金斗溜进门来,从身后将翠屏拦腰抱住。翠屏抓起一把面粉撒向他脸上。牛金斗被面粉眯了眼,才不得不撒手而逃。戏中的曹操是白脸,人们就送了他这个雅号。
一提起萧山,牛金斗就浑身不舒服。他觉得萧山在县里当科长就压他一头,再当上县长的女婿,他牛金斗在牛王寨说话就不如放个屁了。萧山要是回来当了农民,自然就归他领导了。不由心里一阵轻松,暗暗冒出一句:“狗屎扶不上墙!”
半个月后,萧山回来了。他前脚到家,牛金斗后脚就进了门。萧山说:“刚回来,还没向你报到哩!”
牛金斗大大咧咧的坐到炕沿上,说:“回来好,回来好。”
“有啥事只管分派。”
“好说,好说。你是英雄,能照顾的还是要照顾,你就干民兵副连长吧!”
萧山笑了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牛金斗。
牛金斗接过信,四平八稳地坐回炕上。取出信一看,他那眼睛越瞪越大,刹时瓷住了。
信涵上写道;
通 知
今接县委任命,萧山同志为舜义乡副书记,兼武装部长。负责南坪、北塬、霍家、临川、牛王寨五个自然村具体工作。
特此通告
三河县舜义乡党委办
1954年3月20日
信涵下方盖着硕大的公章,猩红猩红的,映得牛金斗那两只眼珠子都泛起红光。他那倒“品”字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喊道:“萧书记——。”
八
县里为了照顾萧山,给他按了个不忙不闲的副书记,没啥紧要事就在家伺候他那残疾的老爹。他每月的工资加上其他补助,共五十多元。别说在农村,就是在当时的县直机关里也算是高薪了。萧山务农,轻车熟路。只是这一日三餐,就耗费去他许多时间,男人家围着锅台转总不是个事,家里没个女人咋行。起初,隔三岔五还有人来提亲说媒,都被萧山一一回绝。寨里人都传说县长闺女看上了萧山,那些提亲说媒的也就不敢再登门了。牛万和自觉萧山非他亲生,重了说不得,轻了不管用,很是无奈。
眼看来到四月半,说话就要动镰割麦了。牛万和蹲在院里正收拾家什,冷不丁萧山领回个五十来岁,干板利落的女人,称她王婶。对牛万和说:“大,王婶手可巧了,是来给咱家缝被子的。”
牛万和与王婶到一起就有了说不完的话。王婶问长问短,牛万和对这个家一百个舒心,还话里话外地求王婶作媒给萧山说媳妇哩!
王婶越听越糊涂,问道:“你父子俩到底是谁说媳妇?”
牛万和听着这话音不对,便去问萧山。
萧山笑盈盈地:“大,你看王婶人咋样?”
“人到是好人,只是她那话我听着——。”
“大,你只要顺眼就行了。”
就这样,萧山反倒给牛万和找了个老伴儿。
王婶今年五十来岁,婚后从未开怀。三年前老头过世守寡至今。她看牛万和忠厚老实,儿子又有出息,便应下了这亲事。
寨里人都说牛万和是“老来红”,弄得他哭笑不得,攥住萧山手吭哧半天竟没说出一句话来。
牛万和娶寡妇,吃吨饭就算了事了。办事这天,王婶家只来了几个娘家人,认认亲,吃顿饭。虽说不讲究,但气氛还是要有的。门框上贴了红对子,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炖上白菜、萝卜、豆腐、粉条,还有一些猪肉。大厨系着围裙,几个帮手忙里忙外,到也不显得冷清。
一个孩子跑进院子:“萧书记!有个女干部找你!”
萧山正要起身去看,柳慧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身后跟了一群半大孩子,像观看外宾一样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她见墙上的贴着鲜艳的红喜字,顿时就红了脸:“你办喜事,咋不告我一声?”
萧山苦笑了一下:“不是我,是我大。”
她脸上这才露出尴尬后的笑容。
这时,牛万和走过来,萧山给她介绍;“这是我大。”
她微笑恰到好处地:“大伯好?”便握住他的手。
牛万和有点不知所措,他从未和女干部握过手,而切是这样年轻的女干部。
萧山说:“大,她叫柳慧。”
这名子牛万和听着耳熟。他猛然想起来,秀秀说过,她是县长的闺女,和三儿------。他不由地在心里埋怨:“倒灶鬼”,就说:“你们屋里坐, 我出去有点事。”便家家走出门去。
柳慧没进屋,她见院里这么多人,乱哄哄的:“出去走走。”
萧山跟了出去:“你还没见着玉凤吧!”她摇摇头。他对身边的一个孩子:“叫玉凤去。”那孩子跑去。
山里人很少见到女干部,尤其是这女干部还是县长的千斤,就更稀罕了。当柳慧与萧山并肩走过时,人们眼里透出一种嫉妒与憎恶。萧山看在眼里全作不知。
柳慧似乎对这古老的寨墙很感兴趣,他们沿着一米多宽的台阶登上寨墙。
寨墙上很宽,一色用石头铺成。站在寨墙上极目远眺,山峦叠嶂,绵延起伏,林涛雾海,蓝天白云。------。柳慧无心观赏这秀美的山川风光,低声地:“你到底为啥要辞职回乡?”
“你看我大那身体,不回来咋办!”
“不会是躲避我吧?”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你啥时办事?”
“不忙。”
“有目标了?”
“嗯——噢!”他含糊地应答着。
这时,玉凤在不远的城墙下高喊:“三哥!柳干事——”
柳慧也向玉凤招招手,她猛然发现什么,转过脸试探地:“是她?”
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
说话间,玉凤已跑上城墙,与柳慧说笑起来。
柳慧与萧山的谈话,一旦有第三者介入,就再也无法进行。起初,柳慧约萧山出来走走。萧山让那孩子去叫玉凤,柳慧似乎就有所察觉。如今,萧山已默认了他的对像是玉凤。此时,她真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便把话题转入山水之间。
牛万和急急忙忙出得门来直奔石板桥。心想,今儿秀秀要来,这个柳慧也赶到了,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怕秀秀见了柳慧惹出什么麻烦,便急急赶到这儿,先劝住秀秀,今天说啥也得忍住。
不一会儿,秀秀跟铁抓来了。牛万和迎上去:“秀秀,大跟你说个事你可得听。”
“看把你急的,啥事?”
“那个柳慧,就是县长的闺女来了。”
“她来她的,碍我啥事?”
“看看,我就知道——”牛万和急得直拍屁股。
“你要咋样?”
“你能不能不惹事?”
“你咋就知道我要惹事”她脖子一梗,抬腿就走。
牛万和在后边紧追。
铁抓凑过来:“大,你别生气,过会儿我说她。”
牛万和心烦地:“没你事!”
秀秀越走越快,有一股火烧地她发疯。真是欺负人到家了!抢走了三哥,还嫌我惹事,今天我就惹个事给你看看。
牛万和在后边紧喊:“秀秀,今儿是你大办事,你就搅吧!我,我不回啦!”
秀秀停住了脚步。心想,来是为了啥?如果惹事,岂不是跟大过不去?大又没惹她。
牛万和嘴上说“不回啦”,还是一跛一拐的赶上来。呼哧气喘地:“大这老伴是你三哥给说下的,看在他这份孝心上,你也得忍住,千万不能惹事。”
“谁说我要惹事?要是你说的就算了,要是她说的,我偏不让!”
“我说的,我说的,我是怕你惹事。”
“我为啥惹事?她就是皇上的闺女,嫁给三哥也是我嫂子,我还不知道个里外?”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铁抓很想替秀秀撑要:“惹下她有球啥了不起的,咱又不靠她吃靠她喝——”
牛万和气地:“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拉着秀秀进了寨门。
铁抓愣在了那里。心想,我哪儿又说错了?
秀秀与柳慧见了面,强压心中的怒火,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就到北屋照护王婶去了。铁抓跟这些人说不上话,拎起水桶挑水去了。玉凤陪着柳慧说话,说的尽是一些水库工地上的琐碎往事。
在大门外,铁抓挑水回来碰上了萧山,急忙放下水桶,把萧山拉到一边:“哥,你劝劝秀秀,她哪儿都好,就是不跟我睡觉。”
萧山支支吾吾地:“她脾气不好,你别惹她。”
铁抓:“不是的。当初我是答应过她不跟我睡觉,谁知道,她真得就不跟我睡。”
萧山知道秀秀的船在哪儿歪着,他咋能去解劝呢,便推脱说:“过些时就好了。”就这样打发了铁抓。他自己心里也憋了个疙瘩。
吃饭时,牛万和跟王婶的娘家人坐一桌,萧山跟柳慧、玉凤、秀秀、铁抓坐一桌。每人一碗杂烩菜,馍馍是白面的。
秀秀见柳慧挨着萧山坐,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如果不是眼前这个柳慧,挨着三哥坐的应该是她。强了人家男人一点也不愧疚,脸皮可真厚!她越想越气,碗里那肉片一口也吃不下,便夹给了玉凤。
玉凤觉得柳慧轻易不来,生怕她吃不好,连同自己碗里的肉片也夹给了柳慧。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就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柳慧也难以下咽。若论条件,玉凤绝对无法与她抗衡,却被玉凤捷足先登。后悔还来不及,哪还有什么食欲,便顺手拨给了萧山。
萧山根本没有胃口,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不得不强忍下咽。就把柳慧拨他的肉连同他碗里的菜给铁抓到了一半。
铁抓碗里的菜溢出来。他想给秀秀拨一些,却见她嗔他一眼。溢出来的汤水顺着桌面流怪可惜的。他就趴下嘴对桌面,“呼噜噜”一口气全吸进嘴里。
秀秀一看他那吃相,气得横眉倒立:“你属狗啊?”
铁抓一本正经地:“我属狗,腊月初三生日,你忘啦!”
大伙哄笑起来。萧山也笑,刹时他那眼睛就湿润了。他恍然意识到秀秀嫁给一个她既不相爱又不般配的人,是对他的惩罚。是故意让他难受,让他永远背负一种负疚感。
又说了一会儿话,柳慧便要走了。萧山与玉凤一直把她送到石板桥。柳慧对萧山说:“你别送了,我跟玉凤有话说。”
萧山便站下。
柳慧与玉凤走出几步后:“玉凤,祝你和萧山幸福。不过你记住,看准了就别撒手,免得将来后悔。”
对于柳慧的话,玉凤如坠五里雾中。她还没弄懂咋回事,柳慧就说了声:“再见!”便骑车上路了。刹时,玉凤就明白过来,柳慧分明是在告诉三哥看上了她。原先她以为三哥看上的是柳慧,没成想三哥看上的是她。她暗自庆幸,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呼叫着:“三哥——”追上去。她与他并肩走在石阶路上,挨得那么近,步伐、频率是那样的一致,似有一种比翼双飞的感觉,便说道:“三哥,秀秀姐走了,我来照顾你。”
萧山脸端得平平地:“玉凤,你既然叫我哥,就把我当你哥看,你只能是我妹妹。”
霎时,她直觉浑身凉了半截。
来到了寨门口,萧山叫玉凤自己先回去,他又来到六亩半的柿树下。
晚风夹杂着土腥味儿拂面而过,鹅黄色的柿花不时从绿油油的叶片间跌落下来。若在三个月前,在这时刻,秀秀一定会依偎在他身旁。现如今,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人守着这哑木头,眺望着那浓浓的树荫楞楞地发呆。一个女人和她男人同房本是天经地仪的事。秀秀为啥不与她男人同房,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也能想象到,一个女人不和她男人同房,她的男人会对她怎样。秀秀嫁到了山那边,日子过得很苦,他曾托人捎去五十元钱,她没要,又让人捎了回来。
他触摸着那片鸡血石,不觉回想起一件往事。那年,还是在他参军之前,马口崖一个闺女看上了他,家里托人来提亲。秀秀硬是把媒人撵出了门,还气呼呼地找到地里:“三哥,你要敢答应,你走到哪,我跟你到哪!”
“我谁也不答应,就答应你。”
她略一思忖,说:“嘴说不算,来!施个印记!”便把脸递过去。
他不解地:“干啥?”
“真憨!就这样!”她抱住他脸亲了一口。
------
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大地,萧山手中的鸡血石呈现出暗红,酷似一团凝固了的血。就像一班长胸脯的伤口,一个不大的圆圆的血窟窿。在完成侦察返回途中,镗响了一颗地雷,一班长常眠于白山黑水之间,他负了重伤。鸡血石从衣领里滑落出来,就在他的眼前晃悠。晶亮的鸡血石好似秀秀眨动着的眼睛。他答应过秀秀,一定要活着回来,不能就这样死去!他把鸡血石含在口中,爬呀!爬呀!十指鲜血淋淋,终于爬回营地。望着这鸡血石,他仿佛看到了秀秀那泪水涟涟的眼睛。不由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而下。
九
玉凤要替秀秀照顾萧山,却热脸贴了个凉屁股,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家。晚上,她碾转反侧,咋也睡不着。
漂亮是女人的资本。此时,在这牛王寨里有谁能与她相比?秀秀嫁人了,玉凤就独占鳌头。自秀秀出嫁后,她就对萧山有了那种意思。她对他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在水库工地时搞民兵训练,大伙要求萧山表演射击。他掏出手枪,一挥手,“啪!啪!啪!”连中三个靶心。又拣起地上的一块石片,往空中一扔,一抬手,“啪!”的一声,那石片就变的粉碎,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嬴得一片喝彩声。从此,他就成为她心中的偶像。上个月,乡里民兵集训,三哥用自行车带着她去了一回,激动得她一夜没合眼------。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怪自己没把话说透,应该写封信,向他彻底地表白自己的心思,再说,现在也时兴这个。便翻身坐起,穿好衣裳,点着麻油灯,找来纸笔,却又犯难了,自己这点文化水,咋能表达出心愿呢?她蓦然想起在水库工地时,和她住一间屋的宣传队小张老唱那首《夜半歌声》,她觉得好听,也想学,小张就给她写下来。一时记不起是在那个本子里,就翻箱倒柜地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原封不动地抄下来,夹在“民兵射击比赛登记表”中交给了萧山。
第二天一早,在寨门口,她被萧山叫住了,兴冲冲向他跑去:“三哥——”
萧山从兜里掏出她写的那封信:“这是你写的?”
她勾下头,捻着衣角“哧哧”地笑。
“花样还不少哩!”
她轻咬嘴唇,喃喃地“跟人家学的。”
“咋不学点好?”
她缓缓抬起头,不解地问“咋了?”
“我咋给你说的?还把我当你哥么?”
她胀红了脸:“我那儿不如秀秀?”
“你——”他气愤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摔在她身上。
她顿时眼泪就掉了下来,拣起信纸哭着跑去。
玉凤哭着跑着,一边从衣兜里掏手帕擦眼泪,不留神将那封信带了出来掉在地上。被一个好事的人捡去贴在了寨门上。那信中写道;
三哥:
你是天上的月,我是月边的星。你是岸边的树,我是树上的藤。你是 河里的水,我是水上的浮萍。在这茫茫黑夜里,我愿陪伴你到天明。
你的玉凤妹妹
这封信不胫而走,一时间,牛王寨家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笑料。玉凤觉得自己丢尽了脸,哭得死去活来,吓得她娘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玉凤爹是个忠厚老实人,可惜痨病缠身,一年到头不离药罐子。他哀声叹气地埋怨自己命苦。大闺女玉凤是个人尖儿,眼下成了这个样子。二闺女喜凤天生的痴呆,侧面看,和玉凤一模一样。正面看,一双斗鸡眼,大豁牙,半伸着舌头,尤其那鼻涕,一年四季挂在嘴唇上。别人逗她:“过河了!”她便“吱溜”一声把鼻涕倒吸回鼻腔里去,少时,那两根浓稠的鼻涕像虫子一样又从鼻孔里爬出来。外人送号“鼻涕虫”。她见姐姐睡梦里还唤“三哥”,也学着她那样儿呼唤:“三哥——三哥——”。气的玉凤抓起枕头就往她身上砸。她却不气不恼,反倒觉得有趣儿,照样嘻笑着,“三哥——三哥——”地呼唤着跑开了。
萧山知道了玉凤的事,想去劝说,却感到为难。此时,他也更加思念秀秀,动辄就来到六亩半柿树下,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秀秀的感觉。
金秋八月,黄澄澄的柿子挂满枝头,煞是喜人。这种柿子形似牛心,个儿大,水汁多,所以叫“水牛心”。不光没核,还特别甜。树梢上有个熟透了的柿子,红的透亮,亮的晶莹。他爬上树摘下来。下得树来便呼唤秀秀。猛地他回过神来。秀秀嫁人了,再也不会来与他分享这甘甜可口的“水牛心”。他抚摸着这晶莹剔透汁肉饱满的软柿子,泪水不觉滚下来。那清彻的柿汁溢出柿蒂,顺着他的手指,伴着他的泪珠儿一滴一滴砸在松软的草地上。
自从牛万和娶了老伴儿,这家里到是添了几分生机。缝、补、浆、洗、一日三餐老伴儿料理,牛万和比以前也利落多了。萧山又当选为县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在这个家里,似乎一切都那么尽如人意。
这天晌午,萧山牵了雪花青去河边饮水。河边上,一排溜儿七、八个闺女在洗衣裳。个个披撒着头发,脚浸泡在水里,骑在大石上,挥起棒槌,水花四溅,飞来串串欢声笑语。
那年他才十六,正是三月桃花开。他在六亩半锄麦,秀秀下河洗衣裳。一个闺女十急慌张地跑来,说:“秀秀脚让黄嘎喇扎啦!”他急忙向河边奔去
黄嘎喇是一种鲶鱼,两边的鳍和背上长着毒刺。被扎的地方很快就肿起来,还疼的钻心。
河沿上,五六个闺女围着秀秀,一脸惊慌。他捧起秀秀那只被扎的脚,伤口还在渗血,大拇趾肿的像个胡萝卜。便毫不犹豫地在伤口上嘬了两下,吐出乌血,说:“没事了。”秀秀脚疼得不能落地,咋走回去哩?那些闺女们便起哄:“叫他背。”“背呀!快背呀!”若在平时,不用她们摧促,他早就背起秀秀走了。可眼下,五、六个闺女瞪起眼看着他,个个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戏谑的神色,他为难了。秀秀满脸绯红,深深地埋下头去,却又悄悄瞟他一眼。他略一迟疑,躬下腰,背起她便走。身后传来一串嘻笑声------
突然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牛金斗前着牲口喜眯眯地瞧着他:“萧书记,看西洋景哩!”
萧山见是牛金斗,信口哼一声,牵着雪花青往下游走去。
牛金斗来到河边,一边饮牲口一边琢磨。萧山刚才那神情分明是在看这些女娃,看来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他庆幸自己发现了萧山这一大秘密。
牛金斗有意搭讪与萧山说话,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干了件没屁眼儿的事。
他叔叔牛学义个子矮小,干不了重活,只能给互助组放牛。上个月连阴雨,一头牛滚下了山崖。牛金斗便“大义灭亲”告到乡里,说是牛学义把牛推下山摔死的。乡里责承萧山处理此事。调查结果,牛死与牛学义无关,却意外地发现牛金斗不少经济问题。材料已报到乡里,牛金斗正等着受处分哩!停了他村长职务,由萧山暂时代管。这些日子,他有意与萧山接近讨好是想让他手下留情。今天,他发现了萧山这个秘密,便在这方面打起了主意。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闺女巧仙。
巧仙今年18,伶俐秀气,大胆不羁。整日价把那辫子在头顶盘来绕去的编成花,人们叫她“大花卷儿”。
牛金斗早有心和萧山结这门亲,无奈,巧仙和邻村一个男娃混得火热。前天,俩人才散伙,眼下正是机会。如果巧仙能嫁给萧山,他就是乡副书记的老丈人,不光不会受处分,还能保住这村长的位子。有萧山作后台------他脸上晃过一丝得意。
牛万和虽然腿脚不利索,却种得一手好瓜。山里种瓜有个最大的麻烦,就是獾常来糟蹋瓜田,得有人看着才行。牛万和腿脚本来就有病,又上了年纪,白天夜里住在瓜田的窝棚里,时日一常,腿病就犯了。眼看满地的香瓜有拳头那么大了,不看咋行,萧山就来替他大看瓜。
天气湿热的腻人,知了不住地扯着嗓子嚎叫。一声闷雷之后,铜钱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下来。说话就到了上午,萧山在瓜棚里,眼看着外边烟蒙蒙,雨蒙蒙。猛然,他看见雨中一个人吃力地撑着雨伞向瓜田走来。那人来到瓜棚前,收拢雨伞,萧山才认出巧仙。她手中拎着饭罐,身上被雨浇的像个出水的菠菜。萧山惊谔地:“咋是你?”
巧仙没吱声,把饭罐递给萧山,一头钻进瓜棚就撩起衣襟擦雨,露出白生生的肚皮。她把湿漉漉的长发拢向脑后,这一动作使她的腰身自然地向前微微一挺,胸前那两个高耸的乳峰几乎要从湿衣下窜出来。圆圆的臀部,纤巧的腰身,水浸浸的脸上凝滞着青春少女的那种稚嫩与娇媚。她微微一笑,无拘无束的坐到地铺上。
在这烟雨蒙蒙的野外,在这狭小的瓜棚里,只有这一男一女,萧山感到别扭,说:“你回吧?饭罐,后晌我捎回去。”
“没事,我等着。”
萧山只得揭起扣在饭罐上的碗,罐里是面条,他将筷子伸进罐内搅了搅,把面条到出一碗,冲她说道:“你吃些?”
她笑着摇摇头。
瓜棚内仅一席之地,除去地铺,空余的地方已所剩无几。萧山端着饭碗蹴在瓜棚口处,雨星儿不时飘落在他身上、碗里。他眼睛的余光瞧见,巧仙直愣愣地盯着他。
一阵“呼”响,两碗面条下了肚,萧山说;“吃好了!”又望望棚外,说:“雨小了。”
巧仙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突然,她“哎哟”一声,两手捂住肚子,一脸痛苦的模样。
萧山问:“咋了?”
“肚子疼。”
“才刚还好好的?”
“我一着凉肚子就疼。”说着便支持不住,躺倒在地铺上,扭动着身子。
萧山着急地:“我回去拿药。”
“不用,揉揉就好了。”
“那你赶快揉。”巧仙手放在肚子上揉了两下,说:“我使不上劲儿,往常都是我娘揉,你给我揉揉。”萧山不知所措,她一把抓住他手捂在肚子上,揉了几下,说:“我冷。”他拉过被子给她,她钻进被子。霎时,便从被子里拽出她那湿淋淋的衣裤,说:“三哥,晾晾。”
萧山清楚地知道,此时钻在他被窝里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只得由她支使着,把衣裳挂在瓜棚横着的木杆上。
她又碾转反侧,不停地喊叫:“三哥,再揉揉!”她抓过他手,在她那柔软光滑的肚皮上搓揉。
他的手时终被她牢牢地把握着,揉搓的范围渐渐扩大,他的手指已触摸到她那胀乎乎的奶子和那毛绒绒的部位。她半眯着惺松睡眼,眸子里充满挑逗的娇柔,脸上迷幻出淡淡的红晕,口唇微微地颤动,舌尖儿不住地探出嘴唇,向他发出期待温存的信号。
他只觉喉咙干渴,周身燥热。此时,他恍惚看到,在他眼前的正是柔情万种的秀秀。
她见他那神情,身子向上一挺便楼住他脖颈,嘴唇递上去。
他接住她的芳唇,像蜘蛛一样把她裹进身体。
她轻声地呻吟着:“哦,哦——”
这甜蜜的呼唤使他亢奋,一种酥酥的感觉立即传遍全身,那种原始的冲动在身体的什么部位潮起。
她轻呼:“三哥,三哥,哦,哦——”
她那喊叫声使他越发骚狂难奈。他似乎感觉到了在窑洞里与秀秀在一起的那种欣快。然而,这种感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东西所阻隔,却又在吸引、诱惑,使他不顾一切。就像喉咙里卡着一口痰,不吐出来就要憋死。他几乎在挣扎,痛苦地呼喊着:“秀秀,秀秀——”
她怨忿地:“你就知道秀秀!我是巧仙!巧仙——!”
“巧仙——?”他眨巴着两眼,如梦方醒。一刹间,他确认在他身下的不是秀秀,倏地窜下炕,手一指瓜棚外,喝斥道:“滚!滚出去!”
她被吓呆了,才刚还爬在她身上与她柔情蜜意的这个男人,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简直能把她生吞活剥了。吓得她哆哆嗦嗦披上衣裳,提着裤子,撒腿就跑。
巧仙逃回家,痛哭不止。她娘直怨叨。
牛金斗只顾问:“他占你便宜没?”
巧仙哭喊着:“他衣裳都没脱。”
她娘心疼地直“啧啧”:“他咋这样?”
刹时,牛金斗那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披上衣裳出了门。当来到寨门洞时,他犯了寻思,止住了脚步。他觉得萧山与巧仙并没有形成事实,就这样去找他不一定能占了便宜。他气恼巧仙笨,只是被萧山作践了一通,而且还是在人家的瓜棚里,说到天边也不占理。真要闹起来,只能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到头来反弄得自己闺女将来不好嫁人。这可真是哑巴卖屁股——有苦说不出。他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恨不能把萧山撕成八瓣儿。
十
牛学义和牛金斗他爹是亲兄弟,分家后只在当院里垒了一到墙。巧仙的哭闹声被隔壁的翠屏听的一清二楚。她只听懂巧仙被萧山欺负了,究竟为啥却弄不明白。便在隔壁院里指桑骂槐地数落孩子:“你个孬种,老天长着眼哩!这回你遭报应了吧?活该!-------。”牛金斗在这边院里听的真切,肺都气炸了,却只得干忍着。
乡下人把晚饭叫“夜饭”,天擦黑时才做好,吃毕也就黑天了。没什么紧要事,吃罢饭就上炕睡觉,省得点灯熬油,被窝里不耽误扯闲。牛万和与老伴早早就歇息了。
萧山和衣躺在炕上,这些日子他也不知为啥,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脑子好似有个东西在转,转得他头晕脑账。
“吱——”地一声门响,翠屏已进得屋来。
萧山翻身下炕,点着灯,坐在桌前:“嫂子有事?”
翠屏没言语,抿嘴一笑,反手关上门,用背抵住,稍稍站立了一下,才款款走过来坐在桌旁。她脸上有着一种难已言表的拘谨,目光直视着地面,沉思片刻,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你以后别再招惹巧仙,她嘴松胡乱说。”
刹时,他脸上一阵发烧,耳根发账。
她缓缓埋下头去,喃喃地:“你说嫂子咋样?”
她这一问倒把他问住了。若论相貌、人品,在牛王寨翠屏也是数得着的。她原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处事极有分寸,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关于她的半句闲话。寨里人说她是一朵好花插到了狗屎上。萧山想了想,说:“嫂子没说的。”
翠屏微微一笑,脸侧向一旁,嗫嗫嚅嚅,自说自道地:“嫂子是过来人,啥都清楚。男人家没出息,憋不住就胡来。我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的确敬你是条汉子。你要实在想那个,就——”
她把话说到这儿,他什么都明白了,说道:“嫂子,你这是瞧得起我,可我——”
“这么说你不嫌弃嫂子?”
“我不是那意思。”
她不管不顾地来到炕前,脱下鞋子上了炕。
他起身想拦却没拦住,急切地:“嫂子——”
她没吭声,伸手探向脑后拔去发簪,顷刻间,一片乌云在她肩头飘荡。
他焦急地:“你——”
她羞涩地朝他一笑,转过身去,面朝墙侧蜷在那里。天生丽质使她仍保持着少妇的那种风韵,纤细的腰身与浑圆的臀部之间形成一弯柔和的抛物线,巧妙地勾勒出她纤巧诱人的身躯。
近距离地目光流盼,她在他眼里渐渐幻化,那神态,那身姿与秀秀一般无二。他看见,躺在炕上的就是秀秀。他心里敲着大鼓,不由地一步步靠近她。
正在这时,门像被一阵风刮开似的,灯火一闪,“老土”已站立在门外。
他俩窘迫不已。
“老土”见翠屏躺在萧上三炕上,一脸愤懑,脸胀的想个紫茄子。
翠屏“嗖!”地从炕上坐起,三两下穿好衣裳,下炕穿了鞋子,走到“老土”身边,不屑一顾地嗔他一眼,冲直走出门去,竟把“老土”撞了个趔趄。
老土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顿时,眼圈儿就湿润了。他是来问萧书记,那张死牛皮敢不敢卖掉?不曾想碰上了这事。
萧山走过来,拔下那二尺长的门栓,塞在“老土”手中,说:“不怨嫂子。”便转过身去,脊背朝向他。
“老土” “咣!”地把门栓摔在地上,撒开两条小短腿匆忙追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