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一
　　
　　他的隔壁就是汇丰洋行。
　　从门口望出去，1936年的香港，甜美靡乱，如一架开到腐败的蔷薇。反正他是这样觉得的。
　　那一天中午，他看着她和他的太太走近他，他说。
　　你很洋气，象个赛璐璐的娃娃。
　　那时候的她，脸上的小绒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年轻的五官洋溢的夸张的快乐感染他。
　　这，他一直是记得的。
　　她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那一刻，他们是那么的亲近。她的衣服有一种味道，他是忘不掉的。
　　接下来，他该有三年的光阴去等待她。不是吗？
　　三年后，他在上海的公寓衣帽间里，她的小指头光滑的在他脸庞上来去，痒痒的，又很舒服。
　　他说：“小姐，别那么不规矩的。小心放下，放下。”
　　她抱着他抱的更亲密。他第一次感动，明白了世界上有一种爱情的东西。
　　
　　
　　二
　　
　　导演：急什么这才第十三场。你先把剧本琢磨透了再说。
　　女演员：我巳经看了N遍了，连做梦都在说着台词。
　　导演：哦，那你的意思？灯光，低一点。
　　女演员：能不能先拍后面的一个境头。也让大家酝酿一下情节。
　　导演：第一，你不是章子怡；第二，我不是张艺谋，明白吗。没什么好大家酝酿的。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镜子——
　　一个两鬓班白的中年男子。
　　一只从大花板坠下来的白炽灯
　　一张没人坐的翻背椅
　　一个孩子抱着好梦似的抱住了剧本不放手。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不放手。
　　
　　三
　　
　　避着太太他和她在一起，他看着她对着宜华百货商品里卖的小镜子，涂着唇膏，油汪汪的，饱满的，玲珑的，红唇。
　　然后，她得意了，脸红了，用筷子敲着他说，不许看。
　　不看，可不看怎么成，一眼就好，就一眼。可一眼怎么够，那就再一眼。一眼又一眼的不够，这就是爱情。他快四十年的人生除了阴谋与权势，未曾有过爱情。
　　
　　他很爱抽烟，边抽烟边说话中间夹杂着几声咳嗽。他的脸很白，声音很小，手指甲很干净。最后一点，尤其重要，对他而言。他是个矮个子，所以一向喜欢对高过他的女子献殷勤。她不穿高跟鞋亦高过他半个头。有时候她会故意穿上高跟鞋在他面前袅袅婷婷，年轻光滑的胴体裹在曲线玲珑的旗袍里让他血脉贲张。她却并不是那种风月女子，她身上有青涩的味道。
　　他喜欢看她的眼睛发出光来，照得整个房子全失去了颜色。
　　对着她他有时候会卸下面具。
　　他说：“人与人相遇，男人和女人，就象，”左手抖了一下烟灰。右手的手指停留在烟上。抚摩着，手指比烟支还仔细的抚摩着。“就象烟，你抽一口，吐出个烟圈，吐出烟圈的时候想着，怎么可能是她。她现在距离你那么近，我寂寞着。如此而已。在第二个烟圈里，我发觉她也是寂寞着。距离，寂寞使她和他没距离。为什么。第三个烟圈升起来了。是的，是寂寞。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是寂寞。”
　　他说着，幽幽的象女人一样叹了口气。
　　她放下筷子，她伸出了右手握住他握着烟的那只手。
　　
　　她不说话。
　　
　　她寂寞着。
　　
　　他不动声色，慰籍着她的寂寞。
　　
　　
　　四
　　女演员；我不喜欢那些镜头，用含蓄一点的镜头不能表达吗。
　　导演：“一个普通的女孩，却被赋予了一项不平凡的任务——去刺杀一个敌人——她必须捕获他的心，同时毁灭自己。她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应该是身体。这个就是感性的东西。必须用最直接的手法表现来。
　　女演员：……
　　
　　导演：“色，是我们的野心，我们的情感，一切着色相;戒，是怎样能够适可而止，怎样能做好，不过分，不走到毁灭的地步。你的演技要达到的就是这重境界。”
　　
　　女演员：……
　　
　　镜子——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紧紧抱住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男子的一只手虚悬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有抚上女孩子的背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
　　
　　椅子在两人的前面，空荡荡的没着落，没着落。
　　
　　
　　五
　　
　　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少。别人叫她名字的时候。老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只能借着她吃饭的时候看着她。
　　
　　他想说。他也爱她。爱得象仇恨一样。仇恨着她的爱着。
　　
　　她宁愿像以前一样。她抱住他抱着他什么也不想。
　　
　　她抬了抬头。四角庭院的天空 只一角亮着。刚下过雨。残留的雨水沾着屋檐线一般的挂落。
　　
　　她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他抬了抬头，是她的泪水。晶莹的。
　　
　　
　　
　　三年前在香港那只叫果果儿的猫死在他的书桌上，四肢伸展。她的手一遍一遍的停留在它的腹部。
　　
　　她一遍一遍的喊着果果儿、果果儿。
　　
　　她的爱是那么的亲切。在她喃喃的口中。亲切友好的死亡。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想他竟不如果果儿。一只猫。可是在那一刻，他又想他毕竟和果果儿不同。于是有了欣慰。欣慰着她的刀子对果果儿毕竟与对他的不同。然后坦然地说服自己给她那样的结果也是对她的一种安慰，她不正是喜欢自己心狠手辣的英雄手段吗。
　　
　　
　　他收了雨伞。象一只狗一样抖了抖身子。他说他带来了新上市的巴黎香水。
　　
　　铃兰香，说了诸多好的理由。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有什么好说。不稀罕。她恼怒的想，她从未曾说过自己喜欢铃兰的味道。
　　
　　她放下他。
　　
　　她对着他笑了。
　　
　　雨又下了起来。天却放晴。
　　
　　他舒了口气。
　　
　　他呆呆的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桌子光滑的。是红木做的。坚固。老式的。
　　
　　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这样的一张桌子上发生的。
　　她的妩媚与挑逗被他以一种野兽般的暴力撕裂。她却还是跟了他。
　　他一直不相信她是情愿的。他等着她开口，但是她从没有跟他开过口。
　　
　　到达男人心里的路是胃。她给他一碗满满的百合羹。然后又是一碗。够了，这就够了。
　　
　　激情后，他轻抚着她光滑细腻的肩背，慢慢顺曲线下滑握住她冰凉的秀气的手，摩挲着一根手指，既然她不开口，他主动些吧，找个机会给她添置一些首饰，她应该是会开心的吧。
　　她开心不也是他的开心。想着，他露出一个艰涩的笑。
　　
　　
　　六
　　
　　导演；够了够了。不要再说。
　　
　　女演员：……
　　
　　导演：你确实不好。你看着样片。如果你是观众。你会看的下去吗？
　　女演员：当初是你说我演什么都成。
　　导演：你最近只是状态不好，你不是不会演，算了。
　　女演员：算了，你当着记者的面指着鼻子骂我，你要我算了？
　　导演：这其实是好事情，过几天报纸登出来，不管怎么说，能出名什么法子都成。我以前在美国当剧务的时候。妈的，没劲，不说了。
　　
　　镜子——
　　门“嘭”的关上。
　　女孩子转过脸来。
　　一脸的失意，苍白，姣好。
　　她从桌上摸着一瓶美容霜。
　　慢慢的，一层层的匀在脸上。
　　她坐在椅子。象挑剔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看自己的容颜。
　　
　　七
　　
　　她有时候会想起江落。
　　江落常常一脸病态偃红的说起一个活了五千年的人。那个人有好几个名字。有时候叫中国，有时候是中华或华夏。在她印象里，如果中国和江落有什么相同的地方的话，那就是都病了。病得很厉害。军阀与汉奸，日本人，这些她并不能区分清楚的概念给她一个统一的概念就是不安全，中国没有安全的地方。
　　江落常常在她面前挥拳着拳头，说再也不能这样，这样忍下去。中国人应该团结起来，清除汉奸卖国贼。这使得他象个孩子。
　　她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江落说：“总会有办法的。你看看目前十九路军在坚守在四行库。这就是榜样。“
　　她说：”你真的有把握我能接近那个人吗？”她有些怕冷的抓住他的衣袖。
　　
　　点点头嗯的一声，江落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扳开。笑道：“没事，我会保护你。至少在你没答应嫁给我之前。
　　她怔怔的看着江落的消失，在她的眼前，在这个乱世。他保护不了她。一样保护不了那个，中国的吧。
　　他给她在租界置了一间公寓。使她避于战火之外。
　　墙上的洋画是一个法国传教士的作品。上面画的是该隐之死。颜色晦黯。让她看了很不开心。
　　她登上阳台，滔滔一去而不回的黄浦江水在远处汇成海浪。江上往日满目船舰的繁华的都不见了。空旷的一片。更远处，轰隆的一阵炮响。这是租界，不会有战火的。
　　她紧紧握着分手时江落给她的枪。
　　她愁着江落，他不会有事的。可是这一刻。她的脑子全是空着，全空着给了江落。
　　江落是她的初恋早搬到了她心里住着，是老房客了。
　　女佣在楼下大厅——叠声的喊着，小姐，在街上，街上死了好多人。
　　她听着伊嗵嗵的走上阳台。布鞋痛快的敲打着楼板。
　　她看着女佣，双目通红。“江少爷呢？他出事了？”
　　女佣说：“小姐你别吓我。江少爷刚打了电话过来报平安了。”
　　她放手了。
　　砰的一声，就这一声也被新的一阵密集的炮火掩盖了。
　　他是那么的易碎。
　　他不过是个蹩脚师傅制造的青色瓷碗。
　　这碎片的光里，依稀看得见她离开学校前往香港上船前喊住江落，上前去，她为江落拉了拉皱了的衣领。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江落最后留在她唇上那个吻的温度。
　　
　　她越来越贪恋他留在他身体内的温暖，当他伏在她怀里吻着她的乳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母爱的感动。
　　江落要她刻意接近他的时候她尚是个有些懵懂的说不上快乐与不快乐的女孩子，顶多比一般女子多一点玲珑与慧诘。
　　而现在，
　　他们有各自的伤心。
　　他有他的。
　　她有她的
　　
　　八
　　她再次握了握手里的枪，走到洗手间，将它投进马桶里，看着一团乌黑被水流裹挟着没入下水道。她感觉有些轻松了，看着自己因为用力抽水泛青的纤细手指，明天，该去珠宝店把戒指坏掉的箍修修了。他应该会答应陪自己去的吧。
　　
　　明天该是一个结束，也许是一个开始。
　　谁知道呢。
　　
　　附录：200*年上海某影院大门前的柱子上，一张海报被风吹得半遮半掩，韦帕台风绕道上海余威仍在。
　　海报上精致的美术字印着：
　　“《色戒》
　　唯美导演新作
　　讲述一个过去了的年代的故事，一个女学生与汉奸的故事，一个电影奇才眼中乱世中的爱情。”
　　
　　贴杀果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