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时，我家是当地典型的贫困户。
　　我还有三个妹妹。很显然，这样的结局来自于上上一辈的重男轻女，想把根留住的愿望在第四个女孩呱呱坠地的那一刹那彻底破灭。母亲多病再也不能生育。爷爷在香火无人续的绝望中气绝身亡，奶奶落下个半身不遂。善良体弱的再也离不开药罐的母亲成了千古罪人。木讷的父亲早生了华发，驼弯了脊梁。守着家里那几分田地，却刨不出更多的金钱。贫瘠的土地产不出更丰厚的硕果。
　　奶奶在我的眼中，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她瘫痪的半身是静默的，任凭我轻轻地摆弄，也不会对我做任何不友好的表示。健康的半身却时时处处显示出对我的不满。虽然我早已经开始给她端饭递水，擦身换洗，她依然不喜欢我，用只有亲人才懂得的语言说不要我上学，去下地干活，照顾她，照顾家里另外的赔钱货。
　　可是我成绩好，在班级算得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父母也在贫困中倔强了一个信念，只有我好好读书，才能改变愚昧贫穷的局面。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叫我读下去。况且，国家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中减免了杂费，对贫困中的学子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霖，最大快人心的喜事。
　　有时祸不单行喜事也是成双。没几天，班主任老师告诉我，当地政府号召给本校贫困生捐款。我就是被捐助之一，过几天，叫我的父母亲都来学校，搞个捐赠仪式。可以拿回个四五百元。
　　当时我欣喜若狂，四五百元在我家可以干多少事情啊。告诉父母这个消息，他们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夸赞党的政策好。不停地问我是哪一天捐助，再忙也要去。我说大概还要电视录制呢，要叫说话。父亲憨憨地笑道，说就说吧，叫说啥咱就说啥，不教咱也会，就是夸夸咱的好政策嘛，其实就是好啊。
　　开始的几天，我每日沉浸在激动中，学习劲头也更足了。半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了动静，我也慢慢淡忘了此事。
　　忽然有一天上午，老师来问我，你父母来了吗？
　　我茫然：他们都在地里忙呢，来干吗？
　　老师气急道：下午就要给你和其他几个贫困生搞捐赠仪式了，各级领导和电视台都来了，其他几个家长也到了，你的家长怎么回事呢？赶紧想办法通知叫他们再忙也得来。
　　可是，学校距离我家来回八十多里呢，我一周都是周末才回去的。电话也没有。
　　不要讲客观条件，必须回去。等了那么久，今天领导才从各各岗位聚齐，领导都来了，被捐赠者更是一个都不能少。
　　我上午的课没有继续，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用冲刺的速度折腾个来回。
　　领着风尘仆仆的父母来到学校的时候，看见学校操场上已经排满了人，耀眼的横幅已经挂好了“贫困生捐助仪式”的字样醒目至极。我还没有来得及询问班主任，我和父母往哪里站，教导主任就对着我们劈头盖脸一顿训，确切地说是对着我的父母。大意就是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家给捐助还不积极主动来表示感谢，不知道早点来，弄得大人物似的姗姗来迟，误了拍摄算谁的损失？那些领导都是日理万机的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关心我们这样的贫困户，不知道感恩还摆什么谱。我憨厚的父母在训斥中不谙世事一般只是点头，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容。
　　我站在一边，看着父母受训，心里象翻了五味瓶。旁边有学生小声却故意要我听到似的议论：超生游击队，还有功劳了，要接受捐款，拿了钱再去生吗？
　　我和父母还没有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汗，就被安排到主席台一角就站，那里还有几个表情呆滞的家长和满面通红的孩子。领导一个个讲话，摄像机对着他们一个劲闪光。底下的掌声一阵接着一阵。后来听见喊我和几个同学的名字，叫我们和父母一起站到主席台前。
　　在那一排笑容可掬的大人物座前，我们被主持人摆弄着站好，接受捐赠。一个白胖的领导手上拿着一个红包，站在我母亲面前，我母亲把黑瘦的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赶紧伸出手去接，可是领导迟迟没有把包递到母亲手上，而是面带微笑地扫视了一下底下的学生，然后看着摄像机镜头，那微笑颇有大将风度。母亲尴尬地缩回了伸出去的手。也左右看了一眼，却做贼似的表情。摄像机对着领导摆好了最佳位置。那白胖领导的白嫩的手这一次伸向母亲的距离近了些，还有点示意地叫母亲伸手来接。母亲连忙伸出缩回来的手，刚触到那红包，主持人在一边轻喝到：“懂不懂礼貌，用两只手接。”母亲倏地缩回那只手，局促地在裤子边蹭了蹭，又忙伸出了两只手。两只千沟万壑枯黄瘦弱的女人的手，和那只白嫩细腻的男人的手连在一起，那链接的桥梁，那小小的红包格外地醒目。摄影师叫定格一会。那领导的笑容是那样地专业和亲切。叫我们家人靠近些，对着镜头，脸上也要露出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的幸福的微笑。我看见我们的笑都比哭还难看。父亲甚至还有汗珠子在滚落，挤出的笑容被汗珠打湿。然后有采访谈话，全是一些只需要几个字的肯定回答的问题。对什么什么感激吗？感激。对什么什么幸福吗？幸福。对什么什么有信心吗？有……
　　第二天晚上，学校就组织看电视，我生平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自己和父母。众目睽睽之中，好像剥落了所有的服饰在示众。在主持人煽情的解说中，同学都哄堂大笑，说那么傻气十足的。我看见的父亲的汗珠，被主持人说成了激动的泪水，我们这些贫困者被象小学生初学1234一般教育说要有感恩的心。看见母亲千沟万壑的手，和那捐赠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听不清电视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的自尊在怜悯的嘲笑中碎裂，在示众的瞬间大厦倾覆，无处逃遁，无处安放。我冲出了电视室。
　　第二天，我辍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