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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陇哥 收藏:0 回复:10 点击:5190 发表时间: 2007.10.23 15:21:48

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星期六,一切都依旧;依旧由下了班的妻子将伟伟从姥姥那儿接回家,依旧由下午没课的我忙着炒菜做晚饭。
  当一家三口围着矮方桌坐定,天色也黑了。于是,楼窗对面那盏街灯亮出桔红色的光,映得满屋子似红又似黄。
  “伟伟,”我注视着儿子,依旧不无指望地吩咐,“喊我爸!喊呀——爸!”
  
  儿子使劲咽下一口馍,嘴一张,喊了:“妈!”
  他*的!我用筷头戳了一下桌面,心里悲哀地骂。
  我这个儿子肯定有病,都三岁了,走路象鸭子,啥话也说不了,光会喊一声他*的“妈”。人家孩子,比如我们学校校长的外孙女吧,才两岁就能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连“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唐诗都背得呱呱叫。我并不苛求儿子也非得唱歌背诗不可。不,他只要能喊一声“爸”,我便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了。一旦伟伟真能喊了,我就带他去找当年那个什么“司令”,让儿子大声地喊给“司令”听听,以表明我赵某人不仅仅结了婚,而且后继有人。
  妻子见我不悦,竟也懂得袒护儿子:“小、小操,你急啥呀!有的娃娃学话就、就、就是慢。”
  唉,儿子不会喊我爸,妻子又喊不准我的姓,喊不准也罢,我都快五十岁了,还老是“小操”个没完呀!
  “以后别喊我小赵,喊老赵!”我瞪了妻子一眼。
  “老操?!哦,老、老操!”桔红色的脸懂了似的点点头。妈的,我又成“老操”了。
  妻子小时候得了癫痫病,以后个头长了,乳房高了,身子成熟了,可她智力、心理却滞留在童年状态。头一回我们见面,介绍人为了淡化我大她十四岁的印象,故意当着她和她母亲的面一个劲地管我叫“小赵”。她也跟着喊,可鼻音重,又结巴,喊出口来竟成了“小、小操。”
  晚饭吃罢,妻子在厨房洗刷碗筷。我做饭炒菜,她洗洗涮涮,且也只能洗洗涮涮。
  “小赵,桂女光会干粗活,动脑筋的细活可干不了,你得多担待些。”当初,她母亲并未隐瞒女儿的低能。我因成家心切,觉得她年轻,也俊,根本不在乎什么“动脑筋的细活”。我只问她会不会做饭炒菜?她母亲摇摇头;我又问会不会缝缝补补?她母亲又摇头。当时我差些儿想说“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生孩子总会吧”,话一出口,却成了“洗碗刷锅她总会吧?!”这一问,她母亲竟骄傲地夸开了:“会!她在绿化队当家属工,什么粗活都能干,我家买粮都是她扛的。以后结了婚,你们有什么细活难活,拿来给我干,像打毛衣呀,钉被子呀……”
  天呐,娶这么个癫痫女能过日子吗?可我自个儿条件也太赖——驼背;一米五八的陋模丑样;还当过七个年头的“现反”。“瞧你这德性!人模鬼样的反革命坏蛋,还想做梦娶媳妇?!美你的!”那阵儿,“司令”就这么咒骂我。
  领了结婚证,知道妻子叫石桂女。这名儿可真令我啼笑皆非——她父亲唤“桂女”行,我年岁大她十好几,这么一喊,人家还以为她真是我闺女呢!
  婚后,岳母常来帮我们拾掇家务。来一回总要赞扬我一番:夸我关心桂女的病,掐着时间让她服药;夸我从不打骂桂女,把她当人待。
  有一次帮着钉被子时,照例又夸我待桂女多么多么好,夸着夸着竟向我哭诉她自己的命如何如何的苦:“小赵,我真不如桂女呵,我的命苦呵!男人活着时老打骂我,死了也折腾我,留下一儿一女让我遭罪呵!我这桂女你知道,说犯病就犯病,抽起疯来吓死人。我那儿子你没见过,神经病呵!送疯人院都四年了,就不见好。前天我上省城看他,还是疯疯傻傻的,一见我就笑、就唱,唱那文化大革命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岳母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了,我也心酸地陪着掉泪……
  
  “妈!妈……”儿子在喊,儿子在替我抹眼泪。
  我定定神,发现自己依然坐在矮方桌边,坐在一片桔红色的光雾里。
  “伟伟。”我搂住儿子,“别叫我‘妈’,我是爸,叫——爸爸”
  儿子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喊:“妈!”
  “不对!”我失望地摇摇头,忽想起拼音字母:“伟伟,再跟爸爸念,b——a——爸!”
  “模——啊——妈!”
  我沮丧地松开儿子,儿子撒腿摆着晃着,跑小屋去了。
  我起身打开荧光灯,桔红色的光雾顿时消失。
  唉,这周末的夜晚,人们全在忙乎,连憨笨的妻儿都有事干:看电视。我干什么呢?索性备课吧,星期一要教《战国策》,干脆把《触詟说赵太后》这堂课准备一下。
  我一扭身,目光落到床铺上。床头堆着我早晨拆洗的被子。糟了,今晚不是约定岳母过来钉被子的吗!
  “桂女!”我赶紧上小屋问妻子,“妈咋还不来?”
  妻子闻声回头,却指着屏幕先问我:“坏、坏蛋能不能抓住蓝妹妹?” 我瞅了瞅荧光屏:一个青面獠牙的巨人正在追逐矮得出奇的小女孩。妻子看电视光知道好人、坏蛋;好人得胜,她手舞足蹈地乐;坏蛋作恶,她咬牙切齿地骂。我初上她家门,介绍人问她愿意不愿意嫁给我,她眨巴着眼望着我,竟问:“你是好人还是坏蛋?”我正欲回答自己刚平反,介绍人抢在前头冲我直翘大拇指:“他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妻子此刻突然惊呼:“小、小操,坏蛋抓住蓝妹妹了!” “不怕,一会她能逃出来。”我忙安定她的恐慌情绪,接着问,“妈咋还不来?”
  “妈来、来干啥?”妻子却反问。
  “不是说好来钉被子的呀!”
  “钉、钉……哦,我忘啦!妈说不、不来了。我哥、哥回来了。”
  我一怔,忙惊喜地问:“你哥病好了?”
  “好了。”妻子专心地盯视着荧光屏,“妈说,以后有空、有空再来,要不,被子就你、你钉。”
  “我钉不好。”
  “钉、钉得好。我哥说你钉、钉得好。”
  “见鬼了。我跟你哥都没见过面,他咋知道我能钉被子?”
  妻子回过脸来,想了想:“我哥说,排、排除万、万难去争、争取胜利……”
  我倒抽一口冷气。怨不得岳母不能前来帮傻女儿钉被子,她得时刻守护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疯儿子。可我纳闷,既然精神病未治愈,干吗出院回家来呢?“桂女,你看好伟伟,我去钉被子。”我只得自己动手钉,要不今晚没铺盖的了。
  我跪在床上,笨拙地穿针,小心地抽线。我能想见自己这一刻的模样——头颅低垂,双肩弓突,背脊山丘般地高高隆起;活像、真的活像一匹正在觅食的单峰驼。不,也许像那驼裁缝。
  我蓦然想起驼裁缝。
  驼裁缝,驼裁缝,
  讨个老婆麻面孔,
  麻面孔,打老公,
  老公“救命救命”喊得凶……
  小时候,我同一帮孩子常常这么嬉闹地唱。
  驼裁缝是与我家隔墙的近邻,他长得又黄又瘦又矮小,当然驼着背,成天埋着头、弓着肩,咔咔咔地踩着一架缝衣机。他老婆真的满脸都是麻子,但身材却高大强壮。
  “麻面孔,打老公,老公‘救命救命’喊得凶。”麻脸女人也真的仗着身强体壮欺打驼裁缝。我有幸亲眼目睹麻脸女人如何大发雌威,挨揍的驼裁缝竟无自卫还击之力,只能无泪有声地低哭。若麻脸女人下手重了或连续不歇地强攻,驼裁缝便高呼“救命”,于是左邻右舍的大人们一边说着“算了算了”,一边“救下”驼裁缝的“命”。驼裁缝得救之后,便咔咔咔地去踩缝衣机,若无其事地仿佛刚才是他揍了老婆似的。而那麻脸女人打罢之后竟也不喘气,悠悠地解开衣襟,奶着不知吓哭还是饿哭的儿子。我那时好生惊异:麻脸女人的乳房白鼓鼓的,不似脸儿凶恶,而且温温柔柔,而且竟无一粒麻点。我还惊异这对模样儿糟透了的父母竟有一个名叫晶晶的漂亮女儿。晶晶与我同岁同校同班又同桌,功课极好,长相也动人。我曾经朦胧地想过,长大了我就娶晶晶当老婆。小学六年级时,不知怎么我将此念头表露给晶晶,她竟说“好”。于是我俩亲密得无话不谈。于是我敢问她:“你妈干嘛老是打你爸?”晶晶直言不讳地答:“我妈嫌我爸是罗锅,不好看。”我听了哈哈大笑。晶晶却不笑,难过地继续告诉我:“有一回,我爸还嘴了,说,‘我不罗锅,能要你这麻子?!’我妈一脚把我爸踹倒,使劲地打……”我呆呆地望着晶晶,再也笑不起来了。我忽然觉得,她爸讨这么凶恶的老婆太没意思了。我要是像驼裁缝,宁可一辈子不结婚。却没想到,过了一年我得了脊柱结核,背脊慢地凸出,真成罗锅了……打那时起,我心事重重、愁眉不展。我忧戚地想将来;将来长大了,我势必同驼裁缝一样,也咔咔咔地踩着缝衣机,也娶一个满脸麻子的凶老婆,也被揍得高呼“救命”……不!不!我不结婚,绝不!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掐着针线侧耳辨听——笃笃笃!确实是敲我家楼门。
  “赵老师……”我掐着缝被针扭脸回望——是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男戴鸭舌帽、身穿黑呢大衣;女穿褐色裘皮大衣,脸儿秀雅,令我想起晶晶。“你们是……”
  “赵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邱书波呵!”男的边脱大衣,边自我介绍。
  邱书波?!就是一九六五年以全市最高考分被取上北大的邱书波?!前些日子听说他在什么研究所当所长了,怎么……
  我慌忙扔下缝被针,狼狈地爬下床来。
  邱书波恭敬地握住我的手:“赵老师,你好!”
  “好……”我扫了一眼那个长得像晶晶的女人。
  “这是我爱人。”邱书波说。
  “赵老师!”那女人冲我点头一笑。她笑起来更像晶晶。哦,晶晶!我突然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开了晶晶,嘴上却不忘让座:“请坐!你们坐呀!”
  邱书波一落坐便问:“赵老师,刚才开门的是……”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喊妻儿出来见一见。人家介绍了自己爱人,总得还个礼呀!
  “桂女!你跟伟伟来一下!”
  立刻,邱书波惊诧万分:“赵老师,你闺女……那么大了?我记得我中学毕业时,老师好像还没结婚……”
  我苦笑地摇摇头,介绍说:“这是我爱人石桂女,这是我儿子伟伟!”
  “师母!”邱书波竟冲我妻子恭敬地喊了声。我心里一热,又紧张地盯视妻子。我深恐她在我的学生面前失态。
  “小、小操……”妻子偏偏使我作难,“啥叫师母?” 还小操,我操你的妈!我气得差些儿破口大骂。我惶惶地瞄了邱书波一眼,又瞅瞅漂亮的“晶晶”。
  “我不知道老师有孩子……”邱书波仿佛并不在意,扭头问“晶晶”,“你还有糖吧?”
  “晶晶”点点头,解开裘皮大衣,迅速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我儿子:“来,阿姨给你吃糖。”
  不料,妻子一见糖果竟忘了“啥叫师母”,也伸过手去抢:“我也要!”
  我泥塑木雕地一动不动。我枉然教了大半辈子语文,委实找不出什么词语可掩饰应付我此刻的窘迫。
  还是“晶晶”打破了僵局,她问我儿子:“几岁了?”儿子未吭气。对了,伟伟你别吭气。
  “吃了糖,也不叫阿姨?叫阿姨!”“晶晶”继续逗说着。
  儿子嚼着糖块,嘴唇动了动。我心里暗暗叫苦:“伟伟别叫——”
  然而来不及了,伟伟冲“晶晶”一仰脸,喊道:“妈!”“妈”的脸儿立刻红起来,红得极象晶晶。
  “对不起,我儿子啥也不会说,光会喊个‘妈’,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迭声地致歉,解释。
  邱书波和“晶晶”愣愣地瞅着我儿子,屋子里静得只有妻与儿啧啧啧的嚼糖声。嚼糖声越听越响,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厌恶地瞪了妻子一眼:“去看电视吧!”
  “蓝精灵演、演完了。”妻子竟不想走,两眼盯着儿子手里最后一块糖果。
  “《林海雪原》开始了!好人跟坏蛋打起来了!”我说。我没有哄妻子,此刻正在播映电视连续剧《林海雪原》,隐隐传来“砰砰”的枪击声。妻子拽着儿子跑出房间,我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望着“晶晶”,深表歉意地解释说,“我儿子真的光会说‘妈’,别的不会说……我妻子有癫痫病,从小抽羊羔疯,脑子抽坏了,三十多岁的人啥都不懂,许多家务事都得我干……你们看到了,连被子都得我来缝……”
  邱书波默默地燃起了一支烟。
  “今天你能来看望我,我谢谢,谢谢你还记得当年的老师。只是老师让你失望了,一进屋,老师像匹骆驼似的趴在床上,狼狈得很呐!
  “赵老师……”突然,“晶晶”走近床前脱下裘皮大衣,“我帮你钉被子!”
  我怔了怔:“这哪行?你是客人!你是客人!”
  “赵老师,让她钉吧,我俩慢慢聊。”邱书波按住我,不让阻拦。 
  
  于是我们慢慢聊。邱书波说他与妻子都在南方一家职业病研究所工作,这次重回故地是应邀参加一个尘毒监测会议,同时探望一下老师、同学。他说他一九七一年也曾回来过,上学校找我时,人家告诉他,姓赵的是‘现反’,正在农场劳改……
  “老师,你怎么成了‘现反’呢?”邱书波问。
  “你也真是!”埋头钉被的“晶晶”抬起脸斜了丈夫一眼,“都过去的事了,咋能引老师再伤心……”
  “没什么……其实也简单,”我合上眼睛,回忆地追想,“一九六六年五一节,我写标语口号,也许字太多,也许标语太多,我一下子把‘越南必胜,美帝必败’错写成‘越南必败,美帝必败’……”
  “噗哧——”他俩都笑出声来。
  “老师……”邱书波动情地唤了一声,“刚才你闭着眼睛,仰着脸,使我想起你以前给我们上课的样子……”
  “哦……”
  “有一回你给我们朗读课文,也是这么闭着眼睛,仰着脸……”邱书波说着起身离座,微妙微肖地模仿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完了你睁开眼睛自问自答——所谓伊人是啥意思呀?就是我所爱慕想念的那个人呀……”
  我咧了咧嘴,呆呆地回想。当年我是那么朗读的。在我解释“所谓伊人”时,学生们怎能知道这个荒唐的老师正在思念远方的晶晶?! 
  
  哦,晶晶,晶晶……
  
  眼前“晶晶”已经钉好了被子。
  “赵老师,我们告辞了。”邱书波起身穿上他的黑呢大衣。
  “坐一会吧,再坐一会吧!”我呐呐地说。我想挽留,想多看几眼“晶晶”,却苦于时间真的太晚了。于是,我怏怏地将邱书波夫妇送下楼口。
  
  街上行人稀少,风刮着,似要下雪。
  “赵老师,多年不见,学生想冒味地问个问题,”邱书波临别忽然拉着我的手,“老师,你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结婚?我冷不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一下子问住了。
  “记得我上高二的时候,我们在老师宿舍里玩,曾经问你为啥不结婚……老师,你说你奉行独身主义。怎么现在……”  
  我怔怔地望着邱书波。我听懂他的言外之音了——与其娶一个连被子都不会钉的癫痫女当老婆还不如奉行独身主义的好。邱书波,我当初决心独身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驼裁缝”,不想在麻脸女人的拳打脚踢下呼“救命救命”;如今我结婚是为证实残疾人也是人,也能当丈夫、当父亲……
  心里这么想,却无法说得出口。我默默地僵立着。
  “好吧,不谈这些了。”邱书波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赵老师,明天白天我们还有个会议,晚上我在市中心那家银城菜馆设个便宴,请老师务必光临!”
  “七点半!请老师全家都来!”“晶晶”补充了一句。
  我望着“晶晶”。我忽然觉得鼻尖隐隐发酸。全家都来?“晶晶”,你明知我一家子全是病残者呵——形象不佳的、傻不拉叽的、不会说话的…… 
  
  我伫立在寒风里,目送邱书波夫渐渐远去。前面是桔红色的街灯,他俩的身影融进一片似红又似黄的柔光里。
  我的屋子也是一片似红又似黄的柔光。
  妻子关了灯,躺进被窝里。一见我进屋便问:“小、小操,你说杨子荣厉害还是少、少剑波厉害?”
  “都厉害。”我不经意地答。我耳畔仍然回响着邱书波的发问——老师,你说你奉行独身主义,怎么现在…… 现在怎么了?!为什么结婚?“你他*的反革命坏蛋还想结婚!?”当年,“司令”也如此问过我。这“司令”不是我班上的学生。起初,我以为他真是红卫兵的什么司令,后来听有的人唤他“小司”,方知他姓“司”或者姓“史”。这“司令”确有司令那种统帅千军万马的魄力,批斗大会上,他领喊口号一呼百应:
  “打倒‘三家村’黑店头子‘驼老板’!”
  “现行反革命分子‘驼老板’,必须老实交待!”
  我老实地低下头、弯下腰。在这种杀气腾腾的场合,我的虾式形体使自己受益不浅,我绝不至于因弯不成九十度而遭拳打脚踢。只是我弄不清自己主要罪行究竟是“驼老板”还是“现行反革命”?
  批斗大会结束,“司令”率领一帮革命小将抄我的“四旧”。他一边翻我的书箱一边问:“‘驼老板’,你知罪否?”
  我错以为在台上挨斗没法讲理,这会儿听他心平气和地问,便也如实相告:“不知罪……” 
  啪!“司令”的手掌扇上我脸颊,接着又飞起一脚将我踢倒在地。
  我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第一个联想是——这家伙狠毒得极象那麻脸女人,我简直成了“驼裁缝”。
  “你他*的写反标,写‘越南必败’还不是现行反革命?”
  “是、是现行反革命。”我连连点头,深恐“司令”再给我一脚,我知道他是学校足球队的中锋。
  “你他*的同邓拓一样,发表黑文章、黑诗歌,为资本主义复辟鸣锣开道,是不是黑店‘驼老板’?”“司令”终于给了我一脚。 
  “是‘驼老板’。”我捂着被踢痛的臂膀,一下子明白自己远远不如驼裁缝。驼裁缝挨麻脸老婆殴打时可呼救,毕竟会有邻居来拉架;况且,麻脸女人毕竟为驼裁缝生下如花似玉的女儿晶晶呢!
  “这是谁来的信?”不知怎么,“司令”把晶晶给我的信翻出来了。
  “同学。”我说。
  “晶晶?”“司令”看着信末的署名,又问,“男的女的?”
  “女的。” 
  “……我不赞成你奉行什么独身主义,孔子说过:食色性也。残疾人也是人,同样有权享受家庭的乐趣……”卑鄙! “司令”竟读开了晶晶的信,“妈的,瞧你这罗锅样还想结婚呢!结婚干什么?!生几个反革命小坏蛋?”
  我默默地盯视着“司令”那张狰狞的脸。这家伙真比麻脸女人可恶,麻脸女人虽毒,毕竟还有温柔的白鼓鼓的乳房呢!突然,“司令”嘶嘶嘶地将晶晶的信扯得粉碎:“你他*的做梦娶媳妇去吧!”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痛苦地呆望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纸片。人,极度悲愤之下往往会产生一种逆反情绪。你……你才他*的呢!你红卫兵管天管地管全球一片红,还管得上我该不该结婚?
  “我结婚!肯定要结婚!”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从地上爬起来,竭力使自己身子挺直一些。我知道立刻又将饱受拳打脚踢.
  不料,“司令”竟哈哈大笑。笑罢,鼻子哼了哼:“你这反革命真的结婚时,告诉老子一下。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心里发誓——一定尽早结婚,尽早生儿育女。哪怕我娶个麻脸女人,天天挨打受气也心甘。到那时,我将带着妻儿去找“司令”,堂而皇之地宣告:这就是反革命的妻子!这就是驼老板的儿子!
  
  “小、小操,快睡觉呀!”妻子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坐在书桌前,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桔红色的柔光里。
  “不睡觉啦?!”妻子还在催促。
  “睡觉睡觉,他*的!”我烦烦地起身离座。 
  于是,我脱衣,我宽带,我上床。
  
  “玩吗?”妻子问。
  我微微一怔,侧目注视妻子的脸。瓜子型的脸儿,除了眼神傻气,嘴唇厚翘,那儿也不比我所思慕的晶晶逊色。可惜,该死的癫痫病毁了她。 
  “你吃药了没?”我问。我问的不是避孕药,而是控制她犯病的“抵癫灵片”和“谷维素”。 
  “吃了。”妻子答罢又问,“玩吗?”
  
  “算了。”我摇摇头。我都快五十岁了,打从伟伟一出世,我对床第之乐索然无趣。我之所以结婚,只图有个儿子。 
  不一刻,妻子便鼾声大作。我却难以入眠,对妻子我隐隐产生了内疚感:是我教会了她“玩”,如今却又拒绝“玩”。玩吗?什么玩吗?这简直是“黑话”。在那新婚之夜,我准备象世上所有的新郎一样采取正常行动时,新娘却不正常地惊恐地骂我:“流、流氓!”,我被骂愣了,好一阵才憬悟自己娶的是个智力低下、不谙世事、不懂两性奥秘的癫痫女。当时我进退两难,我本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流氓流氓”,但恐刺激她犯起抽疯病;忍一忍,做一个春心不动的君子吧,这辈子别想当爸爸了。唉,年轻时我报考师大,在考场上多么从容机智,而今面对新婚夫妇该不该、可不可“流氓”?这么简单的是非问题,竟然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桂女,你没有上过中学,你听我说……”情急之下,我把学过的生理常识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不懂。”她摇摇头。
  妈的,她怎么那么傻?我不甘罢休,我开始通俗化地讲母鸡为什么下蛋,蛋又怎样变小鸡。我又讲:“夫妻之间这不叫流氓,是正常的……玩,这叫玩。你连玩都不懂,将来怎么能当妈?啊?!”
  “玩、玩、玩了就能当妈?” 
  “能!”我肯定地认真地点点头。
  “那、那就玩!”她高兴地同意“玩”了。然而,我却再无心力玩了。我煞费心机地讲得舌干唇燥、精疲力竭,我在学校一连讲四堂课也没这么苦累。
  
  之后,我当然玩了。
  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妻子总问我:“玩了好多次了,咋还不见娃?”
  我也纳闷。人家生儿育女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头年结婚,次年女的肚子便象充气球胎似的日新月异地膨胀,怎么偏偏我妻子的腹部岿然不动?
  第三年、第四年……我坚韧不拔地同妻子奋斗了十一年,终于玩出了成果。喜出望外之下,我好生感慨——我这儿子来之不易啊!
  我酸甜苦辣地前思后想,猛觉得床铺在不停震颤,一下一下地颤得挺快、震得挺重。我立即明白:妻子犯病了。
  
  我一动不动地感觉着这令人战栗的震颤。我不敢回身,我一向不忍卒看妻子犯病的可怕模样——那似要蹦出的白眼珠;那细细泌出嘴角的白泡沫;那不断抽搐、痉挛的四肢……我敢断言,人类最可怕的痛苦病症并非什么爱滋病和癌症,应当是癫痫。
  我恐惧地注视着屋内一片桔红色的光雾。为了转移心中的惊骇,我竭力捕听暖气片咝咝的声响,听腻了又去想晶晶和那个长得极象晶晶的女人,她帮我钉被子,她钉得真快……我终于想疲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一整天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出席邱书波的宴请,我不得不对憨呆呆的妻和光会喊妈的儿子反复进行培训。 
  我给妻子约法三章:“第一,千万别再叫我‘小操’,要叫就叫伟伟他爸;第二,别人给伟伟吃糖果啥的,不许伸手争抢,想吃回家吃;第三,人家问你啥,尽量以笑代答,少开口说话,多点头摇头。” 
  我对儿子别无所求,只求他除了可以对妈喊“妈”外,不准对任何人开口出声。 
  
  夜幕淡淡地笼住山城,我领着穿戴得齐齐整整的妻儿出了门。路边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漫放出桔红色的光。天不冷,却飘起细碎的雪花;空中的雪、地面的雪都染上美丽的红红黄黄。
  一家子手拉手,儿子蹒跚在中间。于是我们身前身后的雪地上,总有一个美妙的M形的投影。我忽想,此刻要是碰上那个“司令”该多好!……不好!伟伟还喊不了“爸”呀!哦,可不可这样?我先向“司令”宣告:“听着,这位就是驼老板、反革命坏蛋的夫人石桂女!”然后,妻子点头笑笑,自我介绍:“我们有个聪明的儿子,叫赵伟!”于是,伟伟装作害羞似地扑进他*的怀抱,喊一声:“妈!”嗨!这不结了?! 
  “小、小操……”妻子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我皱起眉头瞪了她一眼:“忘了?叫伟伟他爸!”
  “哦,伟、伟伟他爸……”妻子结结巴巴地说,手却抬起,直直地指向前方,“我哥哥……在那……”
  
  他哥哥?我顺着妻子的指向望去,只见前面丁字路口的街灯下有三四条人影,我不知道哪一位是我尚未见面的大舅子。妻子松开儿子的手,“哥哥、哥哥”地喊着跑去,跑到一位个头高高的穿着棉军大衣的汉子面前站住了。 
  
  我拽着儿子,紧跑一阵,在他们兄妹身边站定。
  “哥!”妻子高高兴兴地喊。
  
  这个当哥的没答应,傻不拉叽地笑了笑,然后一字一顿地哼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我打了个寒噤。我暗暗责怪岳母为何不好好地看护住,让他独自一个疯疯癫癫地跑到大街上来。
  
  雪,渐渐下大了,纷纷扬扬,红红黄黄。
  “你赶快回家,不许乱跑!”我冲着满身雪花的大舅子,命令般地说。 
  
  他唱完了“去争取胜利”,才掉过脸来瞅我。四目相对,我立刻惊呆了——“司令”?!我疯疯癫癫的大舅子居然就是当年那个“司令”!
  
  “司令”显然也认出了我。他目光古怪地瞪了我好一会,然后双手一*腰:“你是反革命!你是坏蛋!”
  我紧紧握住儿子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司令”。 
  妻一听他哥哥骂我“坏蛋”,急了:“哥,他不是坏、坏蛋,他是小操……”
  “是坏蛋!反革命坏蛋!”“司令”斩钉截铁地说。
  扑通!妻子猝然倒地。我的心跟着也扑通一声。糟了,怎么偏偏在这种场合犯起病来!我扭脸看去,果然妻子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手足痉挛地抽搐不停……
  
  儿子尚未见过他妈犯病模样,一见如此触目惊心的场面,“哇”地一声抱住我的腿哭了;边哭边喊:“爸!怕!爸!怕!”
  爸?怕?我被儿子的哭喊震动了。
  
  我半信半疑地蹲下身子,直愣愣地盯视着儿子的嘴巴。“爸!怕……”没错,是我儿子在喊。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视线。
  “反革命!坏蛋……”我的大舅子依然有一声没一声地骂着。 
  
  街灯下,已经围满了人群。我知道他们全然不解眼前的景象,只是莫名其妙地瞅着有个女人倒在雪地里抽疯,瞅着有个疯子在骂一个驼子“反革命坏蛋”,瞅着一个孩子抱着“反革命坏蛋”的腿在哭喊“爸!怕!”
  雪花依然在飘落不停。我骄傲地抱起了会叫爸爸的儿子,静静地伫立在桔红色的光雾里。我忽然觉得应该放声大哭一番。
  
  “赵老师……”有人在唤我。 
  我四下环顾,先是看到一张张表情各异的桔红色的脸庞,然后看到挤进人群的邱书波和一个长得极像晶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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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帖


回复人: mingzhong Re:(小说) 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0.23 17:35

    文笔不错。毕竟是老师。就是悲剧成分有点太多了。
  希望看见你的新作品。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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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美灵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0.23 21:05

    悲剧写就的人生,注定毁灭曾经向往的幸福.只为一个健全的家,亲人,咽着泪躬着背生活,读后令人辛酸!
  生活啊,咋就这样难!
  作者文笔厉害,人物及内心的描写非常生动到位,很吸引人的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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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轻舟一叶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0.24 10:46

    陇哥来啦,轻舟手捧鲜花迎接!相信很多人会喜欢陇哥的作品的!
  
   陇哥,今天再次读你的这篇小说,轻舟心中仍然在悲痛的情节里走不出来......仍然忘记了赞叹陇哥高超的写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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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徐博达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0.26 09:45

    汉字是一样的汉字,由谁组合,境界便会判若云泥。
  欣赏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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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玫瑰红茶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02 11:17

    无语……

------------------------
珍视自己,珍藏往事,珍惜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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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安南子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02 16:14

    唉,健康才是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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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蝴蝶百合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03 11:43

    一声叹息....
  写得真好。
  

1 篇回复    查 看 回 复    回    复    

回复人: 叶婷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06 19:48

    无奈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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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女人香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13 11:13

    赞!
  这样的因果这样的世界,那样的一棵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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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老松树 Re:我和癫痫女还有一个疯子 回复时间: 2007.11.13 21:29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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