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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甘肃起风了主题区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陇哥 收藏:0 回复:2 点击:4905 发表时间: 2007.10.30 20:42:46

(中篇小说)咱们工人有力量


  谨将我20年前发表的小说献给今天依然忠心耿耿的工人弟兄,献给我亲爱的任劳任怨的同辈与后代!
  
  (中篇小说) 咱们工人有力量
  
   (一)
   十二生肖,叶翠兰属兔;男人安元发大她六岁,属鸡。鸡兔同笼——当年替他俩系红绳的介绍人曾这么说,而初次见面的他居然也这么说。那时候叶翠兰年方十七,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属鸡的小伙子张口就是…… “鸡兔同笼……”属鸡的小伙子瞅着她的脚,喃喃地打破了初会的僵局。
  
   “什么?!”她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介绍人一说“鸡兔同笼”,就当真了?能不能“同笼”,也得往来一段时间再定嘛!
   “我是说,我们工人夜校出了一道算术题,我不会算,不知道你会不会?”小伙子依然瞅着她的脚。 “你说说看。”她心里笑了。
   “鸡兔同笼,笼里共有脚60只,脑袋22个,问鸡和兔各是多少?”
   “八只兔子十四只鸡。”
   这几乎脱口而出的回答,使得小伙子不胜惊诧。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脚。
  
   “八只……十四只……对对!”小伙子眨眨眼睛。看得出,他是明知故问。“你真聪明!”
   “不,我在街道妇女识字班学过这道题。”
   “哦,你们识字班教唱歌不?”
   “没……”
   “我们工人夜校就教,我唱你听好不好?”
   她的心惶恐地激跳起来。上个月,有位邻居替她张罗过一个对象。那人流里流气,见面没说上三句,竟油腔滑调地哼起:“叫一声小亲亲,眼看打五更,五更打过,哥哥要……”她恼了,捂着耳朵扭身夺门而去。如今,眼前这个属鸡的小伙子莫非也是那种浪荡子吗?!
   咱们工人有力量,
   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白天黑夜工作忙……
   他唱了。他唱的原来不是那种无聊的歌。
   “好听吗?”他问。
   “好听。”她发现他的目光又盯着她的脚,“你是什么工?”
   “冶炼工。”
   “冶炼工是干什么的?”
   “炼铜的,我在反射炉干活。你没见过反射炉吧?那炉子可大啦,大得就像一幢楼房。”
   “那电线里的铜丝就是你炼出来的吧?”
   “不,我们反射炉是粗炼,炼出的铜水要送进转炉,转炉炼过之后再送阳极炉……这你懂了吧?”
   “不懂。”她摇摇头,“怎么净是炉子?”
   “以后你可以亲眼去看看。我们厂子允许工人家属去参观。”
   “肯定啦?!我成了你的工人家属啦?!”她憋住笑,瞪了他一眼。
   “嘻!早晚是。我属鸡,你属兔,鸡兔同笼!介绍人说的。”他又瞅着她的脚:“哎,你穿不穿翻毛皮鞋?我们发的劳保皮鞋穿不完,我全送人了。” 她噗哧一笑。刚见面就想送她什么翻毛皮鞋,怪不得一个劲地瞅着她的脚。
   “我才不穿呢……”她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但心里相中了这个属鸡的小伙子。他喜欢逗笑,但不出格,不失分寸。最主要的他是工人。那时候,五十年代初期的姑娘们都以当工人家属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她也是。鸡兔同笼!她愿意和这个属鸡的工人“同笼”和睦地生活一辈子。
   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属鸡的小伙子已是年过半百的半老头儿了。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这一对“同笼”相处的“鸡兔”真的从未拌过嘴皮,红过脸。
   1962年,安元发听了厂里动员职工支内的报告,回家就问妻子:“西北有家冶金公司,刚投产,现在要人,我想报名去,你呢?”
   “去!我也上那儿当工人。我不能老当家属呀!”那时候她很想当工人。
   “对了,你要不去,那还算什么‘鸡兔同笼’?”安元发乐滋滋地逗了一句。于是,这对“鸡兔”头一回挪窝了,从繁华的大上海迁到西北一座小山城,在一间砖坯结构的平房里筑起新的安乐窝。次年,属兔的叶翠兰生了个女娃,其时适逢农历癸卯,女娃也属兔。太和美了,不折不扣的“鸡兔同笼”。
   “小兔儿”慢慢地长大了,鸡兔同笼笼太小,便进行第二回挪窝,搬到新盖的楼房。
   乔迁新居,“鸡兔们”汗流浃背地忙乎了整整两天。
   “你看,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干脆今天全去洗洗澡!”叶翠兰对刚吃罢早饭的男人说,“上午你去,下午我同安娜去。”
   “行!”安元发点点头,一边找毛巾肥皂,一边吩咐女儿,“安娜,你把床底一双翻毛皮鞋给我拿来!”安娜应声进屋去了。
   “又拿到寄卖商店去卖掉?!”叶翠兰皱了皱眉头,“我不是告诉你,穿不了就别再领新的。”
   “这双劳保皮鞋是搬家翻出来的。”
   “那就别卖了,送人算了。”
   “送人?十多块钱呢?”
   “你以前的劳保皮鞋穿不了,不都送人了吗?”叶翠兰想说,但没说出口来。几十年了,他俩从未拌过嘴皮。眼下,更犯不上为这劳保皮鞋口角相撞。
   “爸,洗完澡早点回来噢!”安娜将一双簇新的翻毛皮鞋递到父亲手里,“中午吃韭菜饺子!”
   “我十点钟以前保证到家!”
  
  
   (二)
   十点钟以前到家?此刻都十点四十了,安元发还在半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他左手拎着一只肥沉沉的老母鸡,右手翘着大拇指抠牙缝。那只双脚被紧缚着的鸡时时扑腾,时时挣扎,扰得他无法准确地剔除残存在牙缝里的鸡肉。 “要有根火柴杆就好了。”安元发摸摸工作服的口袋,左兜是裹着肥皂盒的毛巾,右兜只有半盒兰州牌香烟。那盒火柴咋不见了呢?哦,一定遗忘在老杨头家里了。
   今早上,安元发把翻毛皮鞋送进寄卖商店之后,在去浴室的半路上碰到久未照面的老扬头。
   “走,上老哥家去坐坐。”老杨头亲热地相邀。 他知道,“去坐坐”就是喝两盅。
   “不了,我得去洗澡。”
   “洗什么澡?明天洗!明天星期天。”老杨头不由分说,硬把他扯去了。
   安元发同老杨头在反射炉旁并肩劳动了二十多年。六三年因为升工资,两人结下特殊的友情。当时班上就他和老杨头是四级工,按名额比例,两人只能摊上一个升工资指标。老杨头虽说比安元发年长八、九岁,但工龄却一样,论技术也不相上下。可是老杨头好酒,经常上班三分醉意,稍有触犯难免出口伤人,因此人缘方面远远不如喜欢逗逗笑笑的安元发。当全班一致同意安元发升工资时,兴高采烈的他突然瞥见了一张沮丧的、络腮胡子的脸。他的喜悦之情顿即消散。他知道老杨头家境非常穷苦,上有白发苍苍的高堂,下有蹒跚学步的小女儿。老杨头膝下究竟有几个孩子,他不清楚。似乎五个,也许六个。反正大伙笑谑老杨的家庭是六十年代的杨门女将。这么一大家子八、九张嘴,全靠老杨头的四级工资,也真够紧巴的。安元发才几口人呐?两口半。那时他妻子刚怀孕,经济条件自然宽裕得多,他怎好意思同老杨头争夺这一级工资呢!于是他当众表态,慷慨陈词将升资名额让给了老杨头。当全班对安元发的高尚风格报以激动的掌声时,五大三粗的老杨竟象小孩似地哭了。
   老杨头第一回拿上五级工工资,买了两瓶“金徽”,真诚地邀请安元发:“小安,上老哥家去坐坐。”
   小安?是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岁。
   “杨师傅,你这是干什么?!”他推辞着,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去了。
   老杨家在火车站附近,三间居室三十五平方米。这在一般家庭是相当宽敞的,然而在老杨头却成了拥挤户。一帮高矮不等的女孩子进进出出——果然是当代的“杨门女将”,而“佘太君”——病卧在炕上的老杨头母亲,则吆喝着指挥女将们送烟敬茶,尽可能给这位视金钱为身外物的贵客以最隆重的招待……
  
   “哎,同志,你这鸡从哪儿买的?”一位提着菜篮的女人拦住他,问。
   安元发站住了,他从回想中醒过神来:“不,不是买的。这鸡……是别人送的。”
   “噢……送的。”那女人羡慕地瞅了瞅他手中的肥母鸡,走开了。
   送的,当然是送的。老杨头岂止送了这只肥母鸡,还送过他一只两用大沙发呢。三年前,老杨头退休的时候,山城家家户户兴起了沙发热。闲居没事的老杨头便制作沙发卖。他搞了些床板、弹簧、棕皮、人造革……乒乒乓乓地大显身手,一年下来,刨除成本居然挣了千把元。
   净挣千把元!那时候安元发发觉老杨头真会来事,可现在呢?
   现在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老杨头神了……
   “杨师傅,”当安元发被老杨头扯去“坐坐”,他在路上打问,“近来沙发生意兴隆?”
   “沙发?老哥早就不干啦?现在沙发多了,掉价了,挣不了多少钱,老哥现在养鸡,养了三百多只!”
   “哦?!光你一个人能养那么多?”
   “一个人能忙得过来?我老婆女儿都干!”
   “她们不上班啦?”
   “上什么班?家属工,娘儿俩一年满勤也挣不过千把块,可养鸡……你猜老哥家去年捞了多少?”
   “多少?”
   “八千!”老杨头得意地用手指一比划。
   “吹!”安元发不信。
   “真的呀!到家再给你细摆。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你老哥如今发了!”
   老杨头的家依然还在火车站附近。“佘太君”——他母亲已于前年仙逝,享年八十四。膝下众多的“杨门女将”也纷纷出嫁,身边只剩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小女。门第虽冷清,但住房宽余了,经济状况也非往日能比。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招娣!你安叔叔来了!”一进院门,老杨头便大声吩咐,“快让你妈备酒菜,多弄几个!”
   老杨头的女儿名字全带一个“娣”——金娣、银娣、爱娣、根娣、来娣、招娣……但最终仍然没给这些女将们招来一个弟弟。
   院子两侧是土坯垒砌的鸡舍,老杨头女人正从里边捡了满满一篮鸡蛋出来,一见安元发忙亲热地招呼:“大兄弟,你好久没来啦!”
   安元发问:“嫂子,听说你不上班了?”
   “不上了!一天为那一元六角钱,风里来雨里去的划不来,在家喂喂鸡,一年能挣七、八千……”
   “……”安元发的眼睛和嘴巴几乎张得一样大。
   “这回你信了吧!”老杨头扬手指指鸡舍,“来,进去参观参观。”
   鸡舍里,上下四层铁丝笼,笼里全是清一色的羽毛洁白的鸡。
   “这些都是新品种,叫‘288’。”
   “288?”他听说过来航、白洛克、芦花、浦东……却没听说过什么“288”!
   “干吗叫‘288’?”
   “这是四种不同来航杂配的新品种,产蛋率特高,每只鸡一年能下二百八十八个蛋,所以叫‘288’。你算算,我老哥三百多只鸡一年有多少蛋?”
   “二百八十八……二千八百八十……”安元发吃惊地推算起来,“二万八千八百……”
  
   “爸,酒菜上桌了!”没等安元发算出来,招娣在院里催喊了。
   “走!”老杨头踌躇满志地一笑,“咱老兄弟边喝边聊!”
   桌上摆着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鸡肫。
   “先上两只冷盘,你们喝着,热炒一会就好。”老杨头女人说。
   老杨头举起筷子:“尝尝!你老哥别的好菜没有,鸡有的是。刚才你算不出来吧?!一年二百八十八!这是最高产蛋率,哪能只只都是‘288’呢?算平均数——二百五,那么,三百只鸡一年就是七万五千个蛋。按一元钱七个蛋,能卖一万零七百多元。当然,得去掉成本,比如水电费、饲料、还有鸡瘟疫苗注射……算去掉两千元,一年净利少说也八千元……”
   安元发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呢,这点成本三、四年又捞回来了。到时候每换一茬鸡,三百多只鸡卖掉起码一千五百元。实际上你到底也没花多少成本费!”
   这确确实实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酒过三巡,一道道热炒上桌了——红烧鸡块、芙蓉鸡片、虾仁鸡蛋、贵妃鸡、宫保鸡丁……全离不开鸡。
   安元发吃得满嘴淌油,舌头也大了:“杨师傅,你的日子不是小康水平,你是……大康水平!”
   老杨头哈哈一笑:“谈不上!谈不上!同北京郊区那个孙桂英相比,老哥差远了,人家小卧车都买上了。”
   “真的?!”
   “报上都登了,称她是养鸡女状元!——怎么样,你也养鸡吧!也养三、四百只!老哥帮你一把!”老杨头拍着胸脯说,“饲料嘛,养鸡专业户一只鸡每季度才八斤。这当然不够,可老哥有门路,我那二女婿在面粉厂,每斤麦夫子才八分钱……”
   “我不行,我还没退休……”
   “谁让你干?让你家里干!你丫头不是还没上班吗!”
   “她们俩?谁知道愿意不!”
   “你咋糊涂了?劳动致富光荣,现在谁不想发财?你家里当家属工还不是图那一天一块六毛钱!”
   “唔……”安元发沉吟一会,心动了,他一仰脖子将酒盅来了个底朝天,“那就干!”
   “对了!我老哥给你当技术顾问。”
   “……不成不成!”安元发突然懊恼地摇着头。 “咋?……”
   “我刚搬家,搬楼房住了,哪有地盘养鸡?!”
   “嗨!你真倒霉!”老杨头惋惜地拍了一下桌子。
   住楼房居然成了“倒霉”的事儿。
   安元发无可奈何地看看手表:“都十点了,我还得洗澡去!”
   “再来一盅!”
   “不不……”
   “那下回再来喝——招娣给安叔叔盛饭!”
   饭和汤一起端上。汤,自然又离不开鸡——蛋花汤。
   酒足饭饱,安元发临出门,老杨头挑了一只七、八斤重的老母鸡让他带走。
  
   (三)
   二楼阳台,安娜的目光顺着楼前新铺的柏油路向远处眺望。父亲的身影很容易辨认——中等个头,身材魁梧,而且穿着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如今穿工作服在街上招摇过市的人简直海里捞针、百里挑一了,就她父亲,还有母亲,上班下班总是一身蓝色的工作服。
   “十点钟以前保证到家。”还保证呢!现在十点都过五分了,马路上没见父亲的身影,连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都没有。
   哦,见到了,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拐来五、六个蓝色的身影。安娜定定地瞅着。他们走近了安娜也看清了——全是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他们腰间束着工具带,肩头挎着脚扣、绳索,还有一个提着一只灰色的高音喇叭。这分明是一帮子电工,一边走着,一边还兴高采烈地哼哼: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安娜,谁在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叶翠兰在屋里听见了,问。
   “这哪儿是唱呀?光套着那个曲子哼啦啦啦啦。”安娜扭头不以为然地说。
   电工们嘻嘻哈哈地在马路边的水泥柱电杆前停下了,他们稀里哗啦地将脚扣、绳索扔卸在泥地上。安娜发现电工中居然还有一个扎着小辫的毛丫头。
   “妈——他们要在咱们对面的电杆上装广播喇叭,”安娜皱起眉头嚷嚷说,“那不吵死人了!”
   “装就装呗!一天只广播三回嘛!”母亲说。
   安娜居高临下俯视着电工们忙忙碌碌地做准备工作。她左手叉住腰,右胳脯支在阳台的栏杆上。这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姿态,人在境况优裕、从容自如的条件下,都会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安娜所以如此,仅仅是住上了楼房而已。对她来说,住楼房的紧迫性远远超过了解决婚姻大事和谋求一个理想的职业。恋爱择侣不忙,她年方二十,有足够的时间物色一个既有文凭又有作为的男子汉;职业嘛,也指日可待。最近她参加待业青年一次性统考,成绩列冶金公司第一百三十七位。而风传今年公司招工指标就一百五十名。这还能拉得下她?!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排在一千名之后,那也无后顾之忧。她可以顶班,父亲再过四年就退休,虽说那时她二十四岁了,但也不算晚,至多计算工龄吃些亏罢了。
   然而楼房——住楼房可不同了。安娜听本市城建局的人说过,依照眼下人口膨胀的最低率同楼房兴建的最高速度预测,经过半个世纪才能家家户户住进楼房。半个世纪!安娜可等不及,她都成拄杖的老太婆了。
   安娜讨厌平房,并非嫌栖身之处窄小、用水还得肩膀挑,也不是害怕冬天取暖可能煤气中毒。她头疼的是平房无厕所。而公共厕所距家足有六十米远,白天好办,夜半醒来备有尿罐。可早晨呢?——小时候,上厕所倒尿罐自然都是父母亲的事。如今她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再由父母代劳岂不被左邻右舍笑掉大牙。于是她只能尴尬地红着脸儿,自端着尿罐,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跑那一百二十米的路程。天长日久,她委实受不了那股别扭劲。现在好了,再见吧,公共厕所!
   马路那边的电工们开始作业了。安娜看见扎辫的毛丫头正在同一个平头小伙争抢脚扣,短头发似乎拗不过长头发,只好松了手,并且蹲下身子殷勤地替长头发系脚扣带。
   不一会,女电工全副武装地上高了;她上得很慢、很吃力,脚扣左一下、右一下,每下升不了尺把高。
   “别慌别慌”安娜听到平头小伙仰脸向上喊话。她立刻料定那女电工准是头一回登高作业。
   安娜隐隐地有些可怜那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电工。三百六十行,她干吗非要当电工呢?!干电工也罢,有那么多虎虎生生的小伙在场,干吗非要争着上高呢?!万一脚扣滑脱,摔下来落个残废可怎么得了……
   “宝珠——”叶翠兰在厨房内唤她。
   安娜愣了愣。妈妈怎么又忘了?怎么又叫她宝珠了?
   宝珠是她过去的名儿。对立志想成为女作家的她来说,这个名儿未免太俗了。于是,在高中将要毕业前,她携着户口本上派出所,将“安宝珠”改名为“安娜”。
  “妈,我改名字啦!单名——娜,安娜!好听不?”她扬着手里的红塑皮户口本,嘻嘻地笑。
  “改名?真的?”母亲一时没明白过来。
  “当然是真的。十八岁之前允许改换名字。再说,不少作家都是单名。丁玲啊、肖红啊……”
  安宝珠——不,安娜边说边将户口本递给父亲看。“爸,从现在起,你们都叫我安娜噢!噢呀!”安元发没打开户口本。女儿很有心计,先斩后奏。他再看户口本能管什么用!
  “也不先跟爸妈商量一下。”叶翠兰埋怨着。
  “我只换了个名,又没改姓,还姓安呀!”
  “没改姓就好。”面对既成事实,安元发干脆用说笑来代替默许,“安娜小姐,劳你给娘老子也改个带洋味儿的名字吧!”
  “遵命!爸,你叫——安托洛夫。妈你呢?叫……”黑眼睛的安娜眉头一皱,“对了,叶塞尼亚!”
  “宝珠!”母亲被逗乐了,却佯装生气。
  “妈你——忘啦?”安娜可真的生了气。
  “噢,安娜……”叶翠兰忙改口更正,“安娜,咱们准备晚饭吧!你帮着拣韭菜。”
  安元发瞪了妻子一眼:“安娜快毕业考试了,有那闲工夫拣韭菜吗?!”
  噢,安娜安娜,有了一个糟糕的开头,必然会带来无数烦恼的以后。
  这不,叶翠兰无意中喊了“宝珠”,女儿硬是不答腔。
  “宝……”厨房里唤叫顿了顿,似乎悟过来,“安娜——”
  “哎——”安娜这才脆亮亮地答应了。
  “你来拣一拣韭菜!”母亲吩咐说。
  又是拣韭菜。
  安娜不太情愿地离了阳台。她不拣不行,如今她有的是闲工夫。接连两回高考她都落第了。尽管父亲鼓动她再报考一次,甚至唱着《国际歌》给她打气加油:“这是最后的斗争……”但她仍然放弃了“一定要实现”当大学生的希望。她只有一门语文成绩出类拔萃,糟糕的数理化使得总分一落千丈。
  “包饺子要那么多的韭菜呀?”安娜走进厨房,瞅着竹篮里的一大堆韭菜,眉尖立刻打结了。她喜欢吃韭菜,但却讨厌拣韭菜;拣起来一根一根地整理,就象数数似的,那别扭劲,决不亚于住平房时端着尿罐来回跑一百二十米路程。
  “这两天忙着搬家,你爸也没顾上喝两杯,中午炒个韭菜鸡蛋,给你爸下酒。”叶翠兰一边揉着面团,一边说。
  “我上阳台去拣。”安娜一手提起竹篮,一手抓过小方凳。
  马路那边灰色的水泥电柱上,高高地贴着一蓝色的身影。那个扎短辫的毛丫头已经系好了腰带。电杆下,平头小伙将绕成圈圈的细绳索往上甩,绳头恰到好处地窜到女电工跟前,然而女电工伸手一抓——没接住。
  “沉住气!别慌!”平头小伙在下边喊着。
  安娜一边漫不经心地拣着韭菜,一边呆呆地瞅望着贴在电杆上的女电工。
  “沉住气!别慌!”她心里也跟着嘀咕。
  她担心高贴在电杆上的蓝色身影突然摔落下来。蓝色的……唉,她深知自己早晚也得穿上那蓝色的工作服,但无论如何莫去当电工。即便当了电工,也无论如何莫去登高作业。干吗玩命呐!“咱们工人有力量……”那是唱歌,唱歌的嗓门总是比说话要高得多。如今,真正有力量的是文凭,浮动一级工资就得靠文凭的力量。她没有文凭,但有文学细胞;这一年来她搞了六个短篇小说了,其中有一篇已被一家青年文学月刊作为备用。这就意味着她的作品已经达到或者接近发表的水平。她抱憾的只是苦于无名家点拔提携,要是父母亲恰有一个活跃在文坛的挚交故友多么好!安娜问过父亲:“爸,你认识的朋友当中,有没有写小说的高手?”光结交写小说的不行,得高手!高手才称得上名家。可父亲的回答令她啼笑皆非:“高手?做沙发的高手算不算?你老杨伯伯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怎么又“啦啦”开了?
  安娜抬头朝那边观望:一只灰色的高音喇叭已经高高地安在水泥柱上了。那个女电工正蹲在地上开解脚扣。嗬,干得倒挺利索!她是怎么接住下边抛上来的绳头的?
  “安娜,”叶翠兰来到阳台上,“你才拣这么点呀?”
  “那么多韭菜,就是一根一根数也得数老半天……”安娜嘟哝着为自己辩护。
  叶翠兰摇摇头:“你歇会儿,我来。”
  安娜搓着脏手指从小方凳上站起,马路那边的电工们装完高音喇叭,又哼起“啦啦啦”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妈,你听听,那帮工人在哼哼啥?”
  叶翠兰一怔。怎么“那帮工人”?女儿怎么用这种瞧不起的口吻谈工人?
  “不就是装了一只广播喇叭呗!有啥好‘啦啦啦’的!那神气劲,都象得了一张大学文凭似的!”
  叶翠兰停止了拣菜的动作,她吃惊地抬起脸望着女儿:“他们唱的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呀!工人唱这歌当然应该神神气气的。等你穿上工作服,你也会喜欢唱这歌子的……”
  “我才不呢!又不是流行歌曲。”
  “啥是流行歌曲?”
  “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就是流行歌曲。”安娜背依阳台,轻轻地哼唱起来,“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
  叶翠兰若有所思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想着,待女儿唱完一段,她立刻笑道:“《咱们工人有力量》也是流行歌曲呀!已经流行了三十多年了。等一会你听,中午那只喇叭一响,首先播放的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白天黑夜工作忙,……”
  “妈——”女儿毫无兴趣地打断了母亲的歌唱,“快拣韭菜吧,都快十一点了,还包不包饺子啦!” “十一点啦?”叶翠兰立即想到洗澡去的男人,“要命,怎么洗个澡要那么长的时间!”
  
  (四)
  安元发走走停停,双脚紧缚的肥母鸡规规矩矩地再也不挣动了,然而嵌塞在他牙缝里的残存鸡肉依然还在作梗,迫使他走不多远就得停下,咧嘴抠上一会儿牙缝。
  这一定是吃那道贵妃鸡时留下的隐患。“尝尝!当年杨贵妃最喜欢吃鸡翅膀,所以叫贵妃鸡。宫廷名菜!”老杨头这么介绍,当时安元发深信不疑——这鸡翅膀啃嚼起来风味别具。可此刻,他不信了——胡扯!纯粹是姓杨的吹姓杨的。杨贵妃能啃得动鸡翅膀?难道她不怕塞牙缝!
  “哎,你这鸡……咋卖?”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安元发面前。
  安元发一怔,定神张望四周,原来他停立在农贸市场的出入口。
  “不不,我不是卖鸡的!”他笑了笑;笑罢,依然专心地用手指抠剔着牙缝。那个中年汉子并没有被他打发走。相反,竟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一双目光直直地盯着安元发的脑袋。
  安元发诧异了,莫非自己头发上沾有什么玩艺惹人注目?他惶恐地摸了摸头顶,又晃晃脑袋,什么也没有啊!于是,他顺着中年汉子的视线扭头一瞅——原来那人在看一张贴在房墙上的什么“启事”。安元发不由得失声一笑。这种民间广告专门张贴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他安元发见得多了——什么“油漆家具、南方风格”;什么“祖传秘方、专治狐臭”;什么“上海冷烫、发型新颖”……如今,他身后会是张什么内容的广告,引得这位中年汉子那么认真地细细观看? 安元发干脆回过身去,抬头细看——
   换房启事
  敝舍砖瓦平房,向阳门户,座落在永丰街,邻近市面粉厂。居住面积四十四平方米,共四室一厨房。门前院落宽阔,土质尚佳,适宜裁花植树赏心悦目,欲兑换中户楼房,有意者请来敝舍面洽。舍址是:永丰街十八栋三号……
  
  绝了,天助天赐!这不就有了养鸡的地盘了吗!而且面粉厂就在家门前,拉运饲料多省心。干!这可没有什么好含糊的。安元发当即抱定了主意,他细心地默念着《换房启事》上的地址,便转过身子朝面粉厂方向走去。
  然而,安元发提着肥母鸡走了没几步又突然站住了。他不知道妻子、女儿愿不愿意养鸡呢!要不就先回家同他们商量一下?也许妻子坚决反对,女儿死活不干,理由是……反对、不干的理由会是什么呢?——钱挣多了烫手?鸡肉吃多了嵌牙缝?嘻!那不成了傻瓜蛋,二百五了吗!安元发思来想去,断定他娘儿俩决无半点反对的可能。须知,他的家庭是鸡兔同笼,和睦了大半辈子,怎能碰上这种发家的好事与他持不同的意见呢!万一就算有分歧吧,那不妨先对她俩算算细账——一只鸡一年下二百八十八个蛋。就是下二百五,四百只鸡一年起码产十万个蛋,一元钱七个蛋,一年可挣一万四千二百多元。我的天!这还用得着商量吗?
  安元发亢奋极了,仿佛他已经成了万元户的户主了。事不宜迟,刻不容缓,他得赶快先去把房子换到手。不然,让别人抢到前面……对了,有可能,刚才那人不是盯着《换房启事》看了老半天吗?
  该死的鸡肉又在牙缝里作梗着,这会儿安元发可顾不上抠剔了,他提着肥母鸡一路小跑起来……
  
   (五)
  叶翠兰擀饺子皮,女儿包馅。包饺子是扯闲话、唠家常的好时刻,家家如此,她俩也不例外。
  “妈,菜馅里拌苏打水了没?”
  “拌了,拌了……”
  “……妈,你啥时学会唱那种歌子的?”
  叶翠兰微微一怔。她明知女儿问的“那种歌子”是指刚才唱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但还是怔住了。那种歌子?!这口气分明含着责难和警告,好象她偷偷唱了黄色的靡靡之音似的。
  “什么……什么‘那种歌子’?”叶翠兰干脆反问,她希望女儿的发问别有所指。
  “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呀!”女儿无所顾忌,依实地说道。
  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叶翠兰失望地悄声叹了口气,撂下了擀面杖。案板上堆满了饺子皮,女儿包馅的速度同她擀皮的速度脱了一大截,她得帮女儿包上一会。
  “妈就喜欢唱……那种歌子,五十年代刚解放那阵,妈就会唱了。”
  “妈,那时候你又不是工人……”
  她惊奇地瞪了女儿一眼。她简直极想发火:不是工人就不能唱吗?你刚才咋唱《我的中国心》?你又不是海外侨胞。
  “可你爸是工人,妈是……工人家属!”
  “工人家属?嘻嘻……”女儿憋不住笑了。
  “笑啥呀?”叶翠兰帮女儿将堆积的饺子皮全包完了。
  “没啥,想笑就笑呗!”
  想笑就笑?不,她明白女儿连工人都瞧不上,更不必提什么工人家属了。工人的女儿怎么能这样?叶翠兰觉得自己在这当儿也该帮上一把,女儿不仅仅在包馅的速度上同她脱了一大截……
   “安娜,你也快当工人了,等你当上工人,等你穿上工作服,你就会……”
  “就会爱唱那种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女儿抢过话茬,“啊呀妈,你怎么还是五十年代的脑瓜子!现在是文凭时代了,找对象都得有文凭……”
  叶翠兰不声不响地擀着饺子皮。女儿说的是实话,如今的姑娘们择偶的首要条件是文凭一张。这是正当的要求呢还是反常的现象?她不知道。反正她觉得自己当年嫁给安元发那样的工人老大哥是很正当、很光荣的。可是后来,后来到六十年代“老大哥”就被“四大员”所代替了。她还清楚记得自己六四年在医院生安娜的时候,听护士们议论过找对象的“四大员”标准——职业技术员,工资——一百元,身材运动员,脸相象演员。她都听愣了,这是找对象呢,还是在大海里捞针?七十年代呢?七十年代是组建红色革命家庭的年代,未曾见过面先落实——家庭出身必须贫雇农,本人最好造反派。而今,八十年代的文凭热一下子也波及到婚姻关系上来了。
   安娜,你择偶的标准是什么?叶翠兰不想干涉、左右女儿的婚事,她只是想问问,问一问总是可以的。
  “安娜……你将来也是找……有文凭的?”
  “我……人家都这样嘛!”女儿很精明,她不作正面回答。
  女儿把捏好的饺子在手里掂了掂,很自信地说:“我会有比文凭更有份量的东西——作家协会会员证!那时候,起码厂里会调我当宣传干事、秘书什么的。真的,妈!你瞧着吧,不出三年我就扒下工作服。”
  “你说什么?扒下工作服?”叶翠兰被惊住了,她怔怔地瞅着自己的女儿。
  “我当干部不好吗?总比当工人强!”
  叶翠兰突然觉得鼻尖隐隐有些发酸,那酸味儿恰象曾长时间热恋的少女,一下子又被负心郎遗弃、诅咒一样——女儿小时候不是挺以工人的女儿自居的吗?
  “安娜,我们党,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规定过当干部、有文凭就比工人强?”
   “妈,你听我说……” 
   “你爸是工人,你妈也是工人……”
  “妈,你听我说呀……”
  “算了,你去捣点蒜泥吧,剩下这些妈一会儿就包完了。”
  女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噘嘴瞪眼地走开了。
  叶翠兰埋头急速地擀着饺子皮,她的思绪也象被辗压的饺子皮,飞快地旋转、旋转……
  
  (六)
  是的,她男人是工人,她也是;尽管是家属工,但毕竟也是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光荣一员。
  一九六二年冬天,叶翠兰随同男人一起登上西行的列车,她就认为自己已从光荣的工人家属变成更其光荣的工人了。她是上大西北去报到的新工人。在奔驰的列车上,叶翠兰不断地做着骄傲的梦。梦里,她身穿白帆布工作服,头戴白帆布大舌巾帽,脚登高腰翻毛皮鞋,手握一根长长的钢钎,一边在楼房般高大的反射炉前挥汗劳动,一边兴奋地哼唱《咱们工人有力量》:
   我们的脸上放红光,
   我们的汗珠往下淌……
  “翠兰,醒醒!醒醒!”男人安元发把她搡醒过来。
  她揉了揉惺松的睡眼,高大的反射炉消失了,一身白帆布工作服也消失了。她斜靠在硬席座位上,身上盖着男人的派克大衣。
  太遗憾了,她没梦见铜水奔流。
  叶翠兰把梦境告诉给男人听,安元发一听笑了:“炉前操作没有女同志干的,那是高温作业。”
  “那我干什么?”
  “你可以开天车。女同志心细,不过也得胆大——你胆子大不大?”
  “胆子?什么胆子?”
  “就是勇敢呗!”
  “我勇敢!”
  “勇敢?我看够呛。属兔的胆都小。”安元发开了句玩笑,随即又宽慰地给吃定心丸,“没关系,你这梦是个好兆头,穿不了白帆布工作服,准能穿上蓝工装”。
  然而,梦毕竟是梦。安元发报到时一打问,这两年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不少工人都被精简到农场大办粮食去了,冶金公司根本没有招工指标。不过,劳资科有位干部透露,只要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必将招收一批新工人。
  那就等上一年吧。等两年也行,反正叶翠兰年纪轻,她不信天公老不掉泪。久雨必睛,久旱必雨,本来嘛!
  于是,叶翠兰处处把自己看作“候补工人”,身上成天穿着男人的旧工作服,嘴里时时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
  第二年厦天,冶金公司果然招工了,而且专门内招本公司二十五周岁以下的职工子弟。叶翠兰偏巧差两个月满二十五周岁,可又偏不巧她正身怀六甲,腆着肚子无法通过体检这一关,眼睁睁地坐失了进厂当工人的好机会。
  “打掉!打掉!现在先不要孩子!”一向温顺的她,当时曾跺脚、捶胸,那激动、愠怒的神态,确实有些象后来电影上的叶塞尼娅。
  “翠兰翠兰,你咋不懂事了?孩子都快生了,怎么能打?”安元发竭力劝慰她,“等以后吧,以后还要招工的。”她等着。但是她再也不穿男人的旧工作服了,再也不哼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了。身边有了孩子,哪个厂子会招收一个做妈妈的当学徒工啊?!
  一九六六年春上的某一天,叶翠兰正在给三岁的女儿梳编小辫儿,安元发突然从厂里赶回家来。
  “翠兰,我打听了,公司新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组织家属参加生产劳动,你去不去?”
   “那算不算工人。”
   “当然算!家属工,家属工也是工人阶级。”
   “家属工也行,是不是开天车?”
   “开天车?不会吧,你们干娘儿们的工作。比如种菜、养鸡、缝纫……总之,是家属工。”
   “发工作服不?”
   “我想当然发,干活就得发工作服。”
   “不发也没关系。我穿你的旧工作服——工资总有吧?” “听说干一天有一天。要是不上班,那怕是病假也没工资。”
  “按劳取酬,不上班当然没得工资喽!”叶翠兰眼睛发亮了,“上哪儿去报名?”
  “先去街道开个证明……”
  “我这就去!”她没顾得放下手中的梳子,拾腿就往门外跑,女儿立即叫唤起来:“妈,我的辫子……”
  “让你爸爸梳……”叶翠兰回身将手里的梳子掷给安元发,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门。
   她终于当上了工人,尽管是没有病假工资的家属工;她终于穿上了工作服,尽管工作服的质地太糟糕——再生布的。
  “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她哼着歌儿,挺起胸膛开始上班了。
  她在绿化队里当绿化工。家属工们是一支热闹非凡的队伍——清一色的老娘们。这地方真绝,女人有了娃娃,无论年岁多大全成了“老娘们”。
   二十五岁的叶翠兰是绿化队里最年轻的“老娘们”。
  
  “妈,你听见没有?”女儿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
  “蒜泥捣好了!”女儿噘着嘴儿埋怨道,“我说了两遍,你都没听见,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 “你架上水锅吧,水一开就下饺子。”叶翠兰瞥了女儿一眼,生女儿的气顶什么用呢?她麻利地擀完饺子皮,赶紧捏起来。
  “不等爸爸啦!”
  “你爸好口福,水饺煮熟了,他准到家。”
  
  (七)
  到了,这儿正是水丰街。
  十四、十六、十八……对,就这栋!十八栋三号。
  “砰!砰!砰!”安元发一手提着肥母鸡,一手拍打着院门。院门很结实;角钢焊的门框,铁皮制的门面。安元发挺满意,日后有梁上君子想偷鸡,要破门而入不那么容易。只是院墙不够高,待房子换成,当务之急是先脱些土坯往上加砌它六、七层。
  “你是……”院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用惊讶的打量着他手里提着的肥母鸡。
  安元发这才想到提着鸡上门换房子实在太别扭、太碍事了。他赶紧声明道:“我是楼房的住户,你们不是要换房子吗?”
  “请进……”女主人连忙点点头。
  安元发踏进院门举目四望,院落果然十分空阔,如果盖上鸡舍,起码可比老杨头家多养二百只鸡。定啦!他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家房子换到手。
  “请到里边来。”女主人领着他走进屋子。屋里有个身躯肥胖的老头,正对着窗户费劲地练举一副哑铃。
   “老头子啊,换房子的来啦!”女主人的嗓门突然提得很高,把安元发吓了一跳。
  胖老头闻声回头,一见提着鸡的安元发,便忙将哑铃搁到墙角边。
  “坐!坐!”胖老头一边递烟一边自嘲道,“没办法,越来越胖了,为了减肥,千方百计。早上我天天跑步,在家就练练哑铃。你贵姓?”
  “我姓安,安全的安。”
  “姓文?”
  “人家师傅姓安?安全的安!”女主人在一旁大声叫喊,然后抱歉地转对安元发解释,“他耳朵背。”
   嗬!怪不得一进屋子女主人的嗓门突然吓了他一大跳。
  “安师傅在哪儿上班?”胖老头问。
  “冶炼厂。”安元发坐到单人沙发上,手里依然别扭地提着那只肥母鸡。
  “野外?!哦哦,野外工作……”
  “不不!”安元发这才想起对方耳朵背,忙改用喊叫的嗓门说,“冶炼厂!炼铜的!”
  “冶炼厂?”胖老头听清了,又问,“你家人口多?”
  “不多,就三口。”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比了比,这确能减轻嗓子的负担。
  “就三口人?”女主人一听纳闷了,“三口人还换大房子干吗?”
  “因为……”安元发正想说打算养几百只鸡,争取当万元户,却转念一想,万一对方知这生财之道,不肯换房子了呢?于是,他便胡诌开了,“因为我老伴是甘肃人,她睡惯了火炕,而楼房不允许搭火炕,偏偏我也爱睡热炕……所以……”安元发一个谎,妻子的籍贯都改变了。
  “那……先看看我们这房子……”胖老摊手介绍道,“这是大屋,十四平方米……”
  女主人用脚蹭了蹭地面:“这水泥地是自己打的,你看看,多平!多光!”安元发望着水泥地,确实很平很光。
  “来,请上里边套间看看!”胖老头走在头里,安元发提着肥母鸡跟了过去。“这小间不算小,九平方米。”胖老头说。
  “窗户是阴面,夏天可凉快啦。”女主人还是象做卖买似的自我炫耀。
  “再上那边屋子看看。”胖老头和他的女人前边引路,安元发依然提着肥母鸡相跟着。
  “这间屋子也是一大一小,面积同那边一样,小屋有现成的火坑……”
  “火坑是自己搭的,”女主人不忘自夸,“冬天特别好烧,不倒烟。”
  “好!好!我老伴图的就是这火炕!”安元发深表满意地点着头,其实他心里满意的是这火坑正好用来孵小鸡,“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中号楼房,面积比不上你这平房……”“这当然,”女主人说,“我们不图宽敞,我们人少,就老两口。”
  “你们……两口儿占这么大的住房?”安元发感到惊讶。“那儿呀,本来七口人呐!还有五个闺女,去年小闺女一出嫁,我们俩觉得怪冷清的,所以干脆换楼房住吧,小就小点……”
  “五朵金花!”安元发很想开一句玩笑,因为不熟,话到唇边马上改口道:“好好,那你们什么时候上我家看看?我那楼房是新盖的,全是阳面。有阳台,有上下水,用水不必肩膀挑,上厕所不用往外跑,冬天暖气片热得烫手……”好容易轮到他来自夸了。
  “你那楼房在哪儿?”胖老头问。
  “友好路家属楼第六栋。”
  “六楼?”胖老头满意地点点头。
  “不是六楼,是第六栋!”女主人大声地充当安元发的扩音器。
  “第六栋?!你住几楼?”胖老头不安地问。
  “二楼!”安元发提高了嗓门,同时伸出了两根指头。
  “二楼呀!不成不成!”胖老头连连摇头。
  “咋?二楼还不好啊?”安元发慌忙地问。
  女主人在一边抱歉地解释:“这不是嫌二楼不好。我女婿劝他减肥要住六层楼,上上下下比跑步还管用……”
  唉,这个女婿干吗坏他的事!再说你那《换房启事》上也没写明非六楼不换呀!安元发懊恼不迭,但并不罢休。他定要费番心机换下胖老头的房子。这房子太理想了,面积大且有现成的火炕可孵化鸡雏,距面粉厂又那么近。
  于是,安元发哈哈一笑:“你们那女婿可外行了,住六层楼是最最麻烦,最最头疼的!”
  “哦?”老两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比如说吧!”安元发尽可能将嗓门提高到最大的音量,“碰到水压上不去,六层楼就没自来水了,要在夏天厕所没水冲,臭哄哄的,麻烦不麻烦?再比如说,闹点小地震,楼房一坍,从六层楼摔下来还不粉身碎骨!还有,现在家家烧液化气,一满灌七十多斤沉,你们老两口往上抬,还不累坏了?再有”——安元发冲着听呆了的胖老头,指指自己的耳朵,“你老先生耳朵背,要是外边楼下有人喊你,你在六楼能听见?如果二楼,你推开窗子或者站在阳台上,同楼下说话聊天都行。你们说对不对?”
  “有道理……”胖老头一一听明白了,他的心开始从六层高楼往下坠落。
  安元发咽了口唾液润润嗓子,又继续高声发喊:“另外呀,你要懂得二楼是最高级的层次。以前分配楼房有不正之风——二楼三楼厂长书记,四楼五楼亲戚关系,工人阶级顶天立地。你们看看,一楼六楼全给没门路的工人……”
  “这么说,是二楼好。”胖老头的心终于被安元发的如簧之舌说动了。
   “是嘛!纠正了不正之风,我这个工人享受的是厂长书记的待遇啦!”
  “唔……换”胖老头点点头。
  安元发一看目的达到,得意之下又吹了几句:“对了,现在连小娃娃都知道二楼是最高级!有的娃娃还唱呐——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住楼要住二层楼,听话要听党的话。没错!”
  究竟错没错,唯有安元发心里清楚。
  “那就这么定了。”安元发提着肥母鸡准备往外走,“反正换房子是两便,你们往楼房生活方便,我住你这房,养鸡也——”
  “养鸡?”胖老头没听清,那位女主人却听得很分明。
  “嗯……我养的这只鸡……”安元发灵机一动,高高地举起手里的肥母鸡,大声地冲着胖老头,“你看肥不肥?这是特地送给你们的意思意思!”
  哈,看房子带着肥母鸡原来并不碍事啊! 
   “这哪儿成?这哪儿成?”女主人推辞着。
  “大嫂,你要让我提着回去?!太见外了吧!换房不成情意在,何况我们换定了呢!”
  胖老头听明白了:“收下收下,下午我们看楼房去,也可以还一份礼嘛。”
  于是,双方约定今天下午四点钟去看安元发的楼房。当胖老头两口儿将安元发送出院门、互道“下午见”时,安元发才感到嗓子已经喊哑了。
  
  (八)
  安娜靠在床铺上翻着杂志。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卷首的中篇小说使得安娜感慨无尽、联想翩翩。她眼红、嫉羡小说中的主角有一个名扬文坛的妈妈,如果自己的妈妈也同小说中的一样该多好——名人的女儿安娜……这个安娜绝不会去穿工作服、去当工人……
  “安娜,水饺好了,快来端!”叶翠兰在厨房里唤她。
  安娜怅怅地放下手里的杂志,她叹了口气。名人的女儿!差远呐——她是工人的女儿。
  “不等爸回来?”安娜走进厨房,问。
  “还等?都十二点了。”
  “十二点了?!”安娜抬腕看看表,可不,十二点都过了,“那公司广播站中午咋不播音呢?” “播呀!怎么?那只刚安的广播喇叭没响?”
  母女俩将水饺端上饭桌,然后一起来到阳台上。只见马路上行人匆匆地穿梭往来,自行车一辆接一辆,是中午下班了,远处的广播喇叭隐隐约约传来播音开始的前奏曲——《咱们工人有力量》。
  “妈,你看!”安娜突然用手指向马路对边的水泥柱,“喇叭边上有一根线没拉上,脱开了……”
  叶翠兰眯缝着眼瞅了一会,但仍然没看清哪根线脱开了。她眼力不济,比不上女儿。
  “妈,你看清没?是喇叭边上那只变压器上的电线脱接了……”安娜回到屋子里,一边找来保温杯和茶叶盒,一边嘀咕,“那帮工人上午装喇叭时,嘴里不停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哼,还‘咱们工人有力量’呢!连只喇叭都没装响!”
  叶翠兰将拌好的酱、醋、蒜的调汁倒在两个小碟里。她一声不吭,心里很不是味,仿佛是她没把广播喇叭装好似的。
  “妈喝茶不?”安娜往保温杯内放茶叶。
  “我不喝,你泡你的。”
  “我也不喝,我光嚼嚼茶叶,”安娜边冲开水边解释,“吃过韭菜,嚼一会泡过的茶叶,可以除掉嘴里难闻的气味。这是生活小常识,书上介绍的。”
  女儿懂得不少生活小常识——韭菜馅里拌几滴苏打水,可使韭菜碧绿,久煮不黄;散醋磨墨,写出的毛笔字特别黑亮不易褪色;水果皮埋在月季花盆中,花朵能开得又大又香……
  然而,生活中还有大常识呢,比如说——咱们工人有力量,这就是大常识。女儿不懂,她肯定不懂。她竟然那么瞧不起工人。“妈,你瞅着吧,不出三年我就扒下工作服……当干部总比当工人强……”这种话,亏她说得出口。
  叶翠兰一边吃水饺,一边望着女儿,安娜吃得津津有味,满满一碗都快见底了。她厌烦拣韭菜,厌烦韭菜进嘴有股难闻的气味,但并不碍着她的好胃口。就像她瞧不上工人,不想当工人,也并不碍着她住工人盖的楼房。
  咔嗒——,门锁响了一下。
  “爸回来了!”安娜回头一看,果然是安元发走进了房间,“爸,你说十点钟之前回来……”
  “爸先喝口水。”安元发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嗬,新泡的!”
   “爸回来晚了,不给喝!”安娜故意撒娇刁难父亲。
  唇焦口燥的安元发一本正经地说:“安娜,爸回来晚了是为你,爸碰上一个写小说的高手,名作家……”
  “真的?”安娜惊喜地睁大眼睛。
  “当然真的。我连澡都没洗,你看……”安元发从工作服兜里掏出毛巾肥皂,“我们还喝了酒呢!”
    安娜用手一摸,毛巾果然是干的,父亲说话时也果然喷着一股酒气。她信以为真了,急急地问:“这个作家上我们这儿干啥?”
  “干啥?人家疗养……让爸喝了茶再慢慢说吧!”
   安娜待父亲美美地喝了几口,便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好象姓杨,杨,杨什么来?”安元发放下保温杯,装模作样地思索着。
  “杨沫?!”安娜一下子想起《青春之歌》的作者。
  “对对,杨沫!是个老作家,男的。”安元发顺水推舟地胡诌。
  “杨沫怎么成了男的?”安娜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爸,你骗人……”
  安元发哈哈大笑。叶翠兰从厨房里盛了一碗水饺进来:“安娜,你爸逗你呢!什么杨沫?他准是上你杨伯伯家喝了一上午酒……”
  安元发在饭桌跟前坐下:“安娜,刚才爸开玩笑,现在说正经的,让你算一道题,一只鸡……”
   又是鸡兔同笼!叶翠兰瞪了男人一眼:“你快吃吧,别喝多了酒逗安娜了。一只鸡两只脚,一只兔子四只脚,安娜是高中生还算不了?”
   “这回真的不开玩笑!”安元发往嘴里塞进一个水饺,边嚼边说:“一只鸡,一年下二百八十八个蛋……”
   安娜笑了:“爸净瞎编,一年能下那么多?”
   “你开口闭口八十年代,这鸡就是八十年代的高产鸡,叫‘288’!是四种来航杂配的新品种,‘288’嘛,就是一年能下二百八十八个蛋。现在问 你——十只鸡下多少蛋?”
   “两千八百八十个。”叶翠兰对答如流。
   “对!一百只鸡呢?”安元发问女儿。
   “两万八千八百个呗!”这种简单的算术岂能难倒高中毕业生。
   “好!现在四百只鸡能下多少?四百只!”安元发瞅着妻子。
   这得用乘法了,叶翠兰没学过乘法。
   “十一万……五千……十一万五千二百个蛋!”这一回,安娜算得有些儿费劲。
   “十一万五千……没算错吧?”安元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该有多少蛋。
   “绝对准确。”安娜自信地说。
   “那好!按照市场零售价格,一元钱七个蛋,我这么多鸡蛋能卖多少钱?” 我这么多鸡蛋!口气仿佛安元发手里真有十一万五千二百个鸡蛋准备待销似的。
   “你……哪来这么多鸡蛋?”叶翠兰莫名其妙地望着男人问。
   “你先别打岔,让安娜好好算算。”
   “……”安娜一时心算不出,便从墙上撕下一页日历纸,拔出钢笔演算了一阵。“算出来了,可以卖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元,还剩下一个蛋。”
   “没算错吧?”安元发被这笔巨大的金额惊住了。
   “你不信就自己看嘛!”女儿把日历纸递给父亲。
   安元发一连吞下最后两个水饺,将碗一推,然后接过日历纸细细看了一遍,兴奋地大声说:“不错!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元!哈!多下那一个鸡蛋就算打破了,不,就算自己吃了呗……”
   “你嗓门小些不行?”叶翠兰拾着桌上的碗筷,“我同安娜耳朵又不聋……”安元发一愣,即刻明白自己不是在那胖老头家里,便放低了嗓门,笑嘻嘻地说:“我决定养鸡了,一切全安排妥了,养四百只鸡!”
   “真的?”母女俩都呆住了。
   “这还能假?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养鸡专业户。——安娜,你听清没?噢呀!”这也是先斩后奏法,同当年女儿擅作主张地变安宝珠为安娜一样——“爸,从现在起,你们都叫我安娜噢?!”他也会制造既成事实。
   然而此刻,听了安元发宣布养鸡的决定,女儿并没有应一声“噢”,妻子也没有吭气,只是端着碗筷发愣……
   安元发心里开始不安,他的既成事实远离“既成”十万八千里。安娜当初毕竟先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而他——家里并无一只鸡,更没产下个蛋。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元在哪儿?嘴皮上的宏伟蓝图而已。
   可是,只要妻子和女儿都点点头答应一声“噢”,这光辉远景到明年便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你……是不是喝多了耍酒疯?”半晌,叶翠兰才揶揄了一句,端起碗筷回厨房去了。安元发扫兴极了,他一番深思熟虑的苦心,竟被妻子当成了疯言疯语。
   “安娜,”安元发把目光挪到女儿身上,“爸爸刚才说的全是真的。”
   “是吗?”安娜漫不经意地用筷头捞起保温杯底的茶叶,放进嘴里象吃泡泡糖似地嚼动着:“我还当爸爸又逗着玩呢!”
   “真的也罢,逗着玩也罢,”叶翠兰进屋来抹擦饭桌,“你不想想,住了楼房咋有地盘养鸡?”
   “嘻……我还没说完呢!”安元发帮着妻子将饭桌抬到墙边去,“我已经把楼房换成平房了,四十四平方米,两大间两小间,院落还可以盖鸡舍……”
   安娜立刻停止了嚼茶叶,她才住上楼房没几天,又要端着尿罐跑那一百二十米的路程了!
   “那……由谁来养鸡呢?”叶翠兰问。
   “你同安娜呗!安娜反正现在闲着,我下班之后也帮着干。拉饲料什么的我全包了。”
   “我不上班了?”叶翠兰惊异地注视着男人。
   “我可闲不着!我不写小说啦?”安娜嚼着茶叶,坚决地同母亲结成联合阵线。
   “这也不影响安娜将来当作家呀!小说写累了,上鸡舍撒几把饲料,捡一捡鸡蛋,让脑子休息一会再继续写……”安元发开导女儿,又对妻子做工作,“你呐,还上什么班?不就是干一天活拿一天工资的家属工嘛,一年满打满算也挣不了七百块钱。可养鸡呢?一年就抱一个金娃娃!人家北京有个女社员,叫孙什么英,养鸡发了财,连小卧车都买上了……劳动致富嘛!现在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我不干。”叶翠兰摇摇头。
   妻子的嗓音尽管那么低,那么轻,但安元发听来却如闻惊雷。
   安元发怔了怔,立即决定用逗笑来解决矛盾,往常这鸡兔同笼的家庭,逗一逗,卟哧一笑,天大的事儿也随和了“噍,属鸡的要养鸡,属兔的全不乐意,喔唷唷……两只兔子的眼睛真红了,嘻……”
   “你别来这一套!”叶翠兰这会儿根本笑不出来,“反正我是不能干。”
   “怎么?”安元发尴尬地收敛了笑容。
   “不怎么,我是个工人,我有我的工作。”
   “我可不住那平房啦!”安娜大声地发着牢骚,“连个卫生设备都没有……”
   “哦!”安元发立刻明白,女儿的反对是因为讨厌住平房早起端着尿罐往厕所跑,“安娜,那好办,院子里搞个鸡粪圈,早上尿罐往鸡粪上洒,隔三差五让老乡清走鸡粪,这是上农田的好肥料……”
   叶翠兰知道男人在争取女儿,寻找突破口,便马上提醒道:“那也不行啊,谁见过当作家的养鸡卖鸡蛋?安娜要是往农贸市场上一站,嘴里吆喝:‘一块钱七个!一块钱七个!’多伤面子!”
   安元发没料到妻子竟如此固执地封堵他致富的门路,他气得涨红了脸膛:“今天你咋回事?怕钱多了烫手?还是图家属工这个身份?”
   “我就图家属工这个身份!工人的身份!”叶翠兰被激怒了,她自己也惊异嗓门居然变得那样高,那样的理直气壮,“打一解放,我就觉得工人伟大,当工人家属光荣,所以我才跟上你。后来,我同你上西北来了,心里做梦也想当个工人。以后总算当上了家属工。那时候你说家属工也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事实上也是。我只想这辈子好好干,别坏了光荣的名声。现在你要养鸡,这当然不是坏事。可我们没这个条件,人家孙什么英是农村社员,而我是城市的家属工。我们绿化队目前劳动力很紧张,原来有一百五十多人,现在只剩九十多个家属工了。她们走的那些就象你说的去抱大金娃娃了。干裁缝的,做豆腐脑的,开拉面馆的,炸油条的,卖烤羊肉的,当然也有养鸡的。可我不能搁下工作,我觉得我还是穿我的工作服的好,当我的工人好,一直干到退休为止。我们家属工规定五十岁退休,那时候,叫我养鸡养兔我都依你。可现在……不行,就是不行!”
   安元发呆呆地听着。他意想不到妻子居然一下子爆发出那么动人心地、朴实真挚的话语。这些话语纯粹是大道理,搁在早些年,他安元发也会成套成套地往外摆的。可现在,简直是思想僵化!要知道,国家在搞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那么家庭也应当有点家庭的特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拣银娃娃的拣银娃娃,而他这鸡兔同笼的家庭完全可能抱上大金娃娃的。
   “妈,”安娜看了一下手表,“都一点半了,还洗不洗澡啦?”
   “洗!”叶翠兰瞟了男人一眼,上厨房去拿肥皂和毛巾。
   “这……我同人家约好了,下午四点钟到这儿来看楼房!”安元发慌神了,他不甘心被妻子那么几句大道理便打消了自己养鸡念头,为当万元户的勃勃雄心,促使他稍作让步,“这么吧,你们洗完澡三点半之前回来,咱们再好说好商量……啊?” 叶翠兰却再不吭声,她拎着装有毛巾肥皂的网兜,打开了房门。安娜扭身正要跟去,但被父亲叫住了:“安娜,你等等。”
   叶翠兰心里一怔,随即明白男人想在女儿身上寻找突破口,她忧虑地轻叹一声:“安娜,妈在楼下等你,快点噢!”
  
   (九)
   叶翠兰下了楼,拐弯来到马路边。路那边,正对着她家阳台窗口的水泥柱电杆;广播喇叭沉默地高高挂在路灯之上。“哼,还‘咱们工人有力量’呢!连只喇叭都没装响!”女儿的揶揄又在她耳边回荡着。 叶翠兰巡视着马路,她多么希望上午那几个穿蓝工作服的电工快来检查一番,让这只不吭声的喇叭响起来,让女儿每天听听《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咱们工人就是有力量啊!
   然而,她失望了,路上往来的行人,除了她,没有一个穿着蓝色的工作服。
   女儿怎么还不下楼呢?叶翠兰有些焦躁不安了,她抬头望了望二楼自家的阳台,阳台上没有人,阳台里间屋子却有她的男人和女儿。此刻男人正在对女儿灌输什么呢?——一只鸡一年能下二百八十八个蛋,四百只鸡能下十一万五千……我的天!这是她的男人吗?左一句“金娃娃”右一句“万元户”。当年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他……
  
   叶翠兰的思绪一下了回到一九六三年。
   “开工资了吗?”她望着刚下班回家的男人。
   “开啦!”男人脱下厚实的白帆布工作服,“本来我想买点布,可又不知道男孩女孩,所以……”
   她点了点纸币,又看看工资袋上的金额数:“咦,怎么跟上个月差不多?”
   “四级工,不就是这个数。”男人笑了笑。
   “怎么还四级工?你不是说……长上五级工了吗?”她腆着隆起的腹部,走到男人跟前问。
   “哦,本来大伙评我长一级,可是老杨也够条件,他家人口多,我就把这一级工资让了。”
   “让了!让了!”她生气地坐到床沿去,“你不想想,我快生了,家里马上要多一张嘴了!”
   “翠兰,你听我说……”男人坐到她身边。
   “别碰我!”
   “看你看你,还想当工人呢!工人阶级要最大公无私的呀!光图钱,将来你咋去当工人啊?你还记得这支歌吗?”
   她回过脸来,惶惑地瞅着男人。男人轻声地哼唱起来: 工人最光荣呀,
   机器开动轰隆隆,
   昨天是牛和马呀,
   今天是主人翁……
   她望着男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刚解放时的歌曲,她听过,她懂。工人不再是旧社会的牛和马了,工人是新时代的主人翁,主人翁要处处为大家,怎能象资本家那样光图自己腰包里有钱呢……
   “妈——”女儿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怎么才来?”叶翠兰瞅了瞅女儿的神色,她担心女儿被她父亲说动了心.“妈,你刚才同爸爸吵的时候,真有点象叶塞尼娅。”
   叶翠兰一怔。她同男人吵了吗?自己可一点没觉得呢?叶塞尼娅?!若真象那电影上的吉卜赛女郎,这个鸡兔同笼的家庭早就天翻地覆了。
   母女俩沿着林荫小道并肩而行,女儿穿着丝罗缎的红色击剑衫,这衬着叶翠兰一身半旧的蓝色工作服,显得分外时髦艳丽,惹人注目。
   “其实,爸爸也是为全家好……”女儿边走边说。
   她听出来了,女儿被父亲劝服了。这家伙真能!他是用什么诱饵打动了女儿的?
   “好也不行。”叶翠兰决心以不变应万变,“你妈是工人,你将来……”
   “妈——”女儿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别老是工人长工人短的。工人伟大,工人光荣,工人是主人翁,这道理我懂。我学过历史,就说‘咱们工人有力量’,那是指过去,指解放前。二七大罢工啊,省港大罢工啊,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啊,工人运动推动了革命历史的发展。可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要靠知识、靠文凭……”
   “安娜!”叶翠兰索性站住了,她单刀直入地问,“你别同妈绕弯弯,你真的不想上班、不想当工人,愿意养鸡?”
   女儿迟缓地嗫嚅了一会,点了点头:“嗯,先养两年鸡也行。爸说,等挣上几千元,让我上北戴河去旅游,好多作家都在那儿疗养,我可以有机会……”
   叶翠兰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儿一下子改变了态度,连住平房都不在乎了。
   “安娜,你能当作家妈不反对,可你那么小看工人……”叶翠兰摇了摇头。
   “妈,我可没小看你呀?你答应养鸡了!”
   “现在不行,妈要上班,妈是工人啊!”
   女儿无奈地噘起了嘴唇。
  
   (十)
   洗澡的女客寥寥无几。这在叶翠兰是头一回,以前她洗澡都是赶在下班之后,那正是澡堂子的高峰时刻。
   叶翠兰坐在水池边沿的台阶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全身浸没在水里的女儿。人,都是赤条条的人,怎么会一穿上干部服就尊贵,而换成工作服就低下了呢?“妈……”女儿靠近她的身子,“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爸妈闹矛盾。爸总说咱家鸡兔同笼和和气气的……”
   女儿是咋回事?调解矛盾,息事宁人?
   “再说养鸡就养鸡呗,反正都同人家换好房子了……”
   哦,还是充当了“说客”的角色,为了什么?为了有机会上北戴河结识作家……
   “一年能下二百八十八个蛋?真有那么多?”
   又是二百八十八!她都知道了,女儿干吗还没完没了…… 不!不是女儿的声音。叶翠兰定神瞅望,水池那一头有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在聊扯。
   “真的呀!”矮女人说,“我大女儿在农牧局工作,她说这是新品种,叫‘288’!”
   “你家有地方养鸡,院子又大……”高女人羡慕地点点头。
   “我同老头子商量了,养它二、三百只,一年起码可以挣上六、七千元……”
   “咦咦,这下你们可发了!”
   叶翠兰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女人。沉浸在水里的女儿用腿轻轻地碰了碰母亲,小声说:“妈,你听听!”
   “妈没听见。”叶翠兰毫无所动地说。
  
   (十一)
   他俩离开浴室还没到三点钟。
   “安娜,上农贸市场去转转。”叶翠兰说。她不想在三点半之前赶回家去,不想同男人作最后的谈判——什么“好说好商量”?没什么商量的。她一定要拖延到五点钟才回去,在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之前,她深信男人绝不会擅自贸然同人家交换房子的。这种回避法是万不得已的上上策,既不用唇枪舌剑地争执不休,伤了鸡兔和睦的感情,也能迫使男人无可奈何地打消那养鸡的念头。
   街上,往来的年青小伙和姑娘,几乎全同女儿一样穿着五光十色的击剑衫,仿佛这个小山城正在举行全国击剑锦标赛似的。
   “妈,别再往里走了,那么多人!”女儿安娜拽了拽母亲的胳膊。她脚上的烧麦式中跟鞋被后边的人踩了好几回鞋跟。平时,农贸市场人流如织,一到周末更是摩肩接踵。前边的人停步选购什么物品,后边的人休想绕到前面去。
   叶翠兰看看手表:快四点半了。这时候慢慢往回走,到家也捱过了五点钟。于是母女俩一齐向后转。 往回走居然更费事了,大群的人流不断迎面往里涌来,她俩被堵塞在一个书报摊前,进退两难。
   书摊摆设的什么《文化与生活》、《民主与法制》、《妇女之友》……全是紧俏刊物:每册都比原价贵上五分或一角。安娜的目光在书摊上浏览,她忽然看到一本《怎样养好鸡》的小册了。对了,给爸买上这本吧!她正想俯身取来翻看一下,立即想到母亲就在身边,只得怏怏地作罢。
   人流又开始慢慢地蠕动了一阵,她俩在一个手推车的食品摊前停住了。这是国营食堂供应甜食的流动售货点。
   “妈,买一斤元宵!我带着粮票。”安娜说,她喜欢甜食。
   “用啥装呀?又没带塑料袋。”
   “我有手绢。”安娜从击剑衫的下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
   安娜买了一斤元宵,叶翠兰帮着将手绢对角系好两个和结,转身刚要抬步却又被女儿拽住了。
   “妈,你看——”安娜指着手推车后边的一根电线杆,那上面贴着一张《换房启事》。
  
   我家平房三大间,面积三十八平方米,另有过道六平方米可作厨房使用。愿兑换中号楼房,层次不拘……
  
   又是交换住房的!叶翠兰皱了皱眉头:“快走吧,待会人一多,挤不出去了。”
  
   (十二)
   安元发焦虑不安:约定四点钟,此刻都快五点了,那个胖老头竟然还没来。会不会找不上门号了?不会,安元发临走时把地址交代得一清二楚,再说他这幢新楼也很好找。那么,也许胖老头变卦了,不愿换房了?他想换六层楼?不可能吧,安元发已经成功地说服了他——住楼要住二层楼!
   嘻……住楼要住二层楼?安元发自己也不由地觉得好笑。他急中生智、随机胡诌的本领实在了不得。他深信那个胖老头绝不会变卦的。担心的倒是妻子,他万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然如此固执地反对养鸡,也万没料到自己嚼破了舌头竟然劝服不了一向温顺的妻子。多少年啦!这鸡兔同笼的家庭里从未有过小来小去的磕磕碰碰,天大的恼人疙瘩只消安元发一句笑逗便顺顺当当地解开了。如今怎么搞的呀!哦,对了,他应该同过去一样去逗逗笑笑,一逗一笑不就了啦!干吗老是正正经经地用一年二百八十八个蛋,用一年能挣一万元来道明养鸡的好处呢?!眼下要办成什么事情,光靠大道理根本行不通。当初女儿如果正儿八经地同他商量改名安娜,不定能成,不定现在仍然叫安宝珠呢!可女儿擅自先斩后奏,然后又嬉皮笑脸、娇声娇气,谁能奈她何?得,待会儿胖老头来了,他拍板作主。到时候也嘻嘻哈哈地逗一逗妻子:“鸡兔又挪窝了。”
   笃笃笃!房门轻轻地被叩响着,准是胖老头来了。
   安元发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进来的竟是叶翠兰母女俩。
   “爸,我买了一斤元宵!”安娜高高地拎着手绢包。
   “嗬,吃元宵!”安元发接过手绢包,一边解着结扣,一边故意轻松地逗唱,“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大又圆……”
   叶翠兰没有笑,她断不准男人因何兴高采烈,莫非真的将房子换定了?
   安娜也没有笑,她搞不清父亲干吗眉飞色舞,难道为的吃这一斤元宵?
   安元发见妻子并没被他逗乐,立刻转到女儿身上寻找突破口:“安娜,你要是上市场去卖鸡蛋,生意一定兴隆,比你妈妈脱手快!”
   “真的吗?”安娜问,她象她马上要提着篮筐去农贸市场似的。
   “当然是真的。你一边卖,一边唱——卖鸡蛋,卖鸡蛋,安娜小姐的鸡蛋大又圆,七个鸡蛋一元钱呀,要吃鸡蛋快快来呀,鸡蛋鸡蛋……”
   安娜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大又圆哟!大又圆哟!那不是鸡蛋,那成了乒乓球!”
   咚咚咚!突然有人在外边敲拍房门。
   “谁?”叶翠兰问了一声。
   敲门人不吭气,依然一个劲地拍打房门。
   “问你是谁,咋不哼一声呀?”安娜止住笑,走上前去开门。
   安元发突然想起胖老头的耳朵背,这会儿准定是他找上门来了。糟糕,他还没同妻子商定妥呢!
   “哦,请进来,请……”安元发迎上前去,客气地礼让着。
   胖老头往里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这时候安元发惊讶地发现对方手里提着一只鸡,而且正是他中午送给人家“意思意思”的肥母鸡。
   胖老头觉察到安元发的惊讶目光,便抱歉地一笑:“很对不起!这只鸡我送还给你,那房子……不换了……”
   “怎么怎么?”安元发怔住了,他身后的妻子、女儿也都怔住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说怎么回事!”安元发怕胖老头听不清,大声地发问,“还是嫌我二层楼?”
   “不不,我知道,住楼要住二层楼,二楼三楼厂长书记,四楼五楼知识分子……不过,我现在平房要派大用处;我准备养鸡……”
   “你、你也养鸡?!”安元发失声惊问。
   “嗯,我养鸡,就养这种鸡!”胖老头提起手里的肥母鸡,“今下午我大女儿回来了,她是农牧局的技术员,说这种鸡叫‘288’,劝我没事干脆养这种鸡。你们知道‘288’吗?就是说这鸡一年能下二百八十八个蛋,我同老伴准备养它三百只鸡,这样一年起码能挣八、九千块钱。所以,我决定不换房子了,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安元惊呆了,安娜惊呆了,连叶翠兰也被惊得一动不动。 “打扰!打扰!”胖老头将肥母鸡放在过道的墙边,返身出了房门。他们三个都忘了去送一送。
   屋子里静寂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墙边那只双脚被紧缚的肥母鸡,伸头探脑地转动着脖颈,好奇地瞅望着三个不吭气的主人。
   “爸……”安娜突然打破了静默,“农贸市场上卖元宵的手推车,后边有根电线杆,那上面也贴着一张……”
   “安娜!”叶翠兰赶紧厉声喝止,她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了。
   女儿怔了怔,但还是任性地欲往下说:“也贴着一张换……”
   “宝珠!”叶翠兰更威严的喝了一声。她决定不再叫女儿安娜了,至少在家里不能这样呼叫。过去那种迁就、溺爱换来的和睦同笼,如今看来确无半点益处。
   女儿惊诧地望了望母亲,母亲的神情那么严峻、咄咄逼人,简直就是叶塞尼娅!安娜情知再撒娇任性也是无济于事了。她无奈地跺了跺脚,转身跑进自己小房间,委屈地来到阳台。
   路那边的水泥电杆上,此刻竟然高高地贴着一条蓝色的身影——上午那个毛丫头、年轻的女电工正一动不动地悬在电杆上,她脸儿微仰,静静地注视着广播喇叭。
   “爸!妈!”安娜惊喜地叫起来,“你们快来呀!”
   安元发和叶翠兰赶紧来到阳台上。
   “你们看,她把那根变压器边上的线头接好了!接好了怎么还不下来呀?!”安娜指指点点地说。
   她怎么还不下来!哦,她一定不放心,一定怕广播喇叭还不响。叶翠兰被这个年轻女电工的勇敢的精神和认真的作风感动了。她看了下手表——五点半,正是广播站第三次播音的时刻。怎么喇叭还没声音呢?是她的手表走快了,还是线路仍然没接好?
   叶翠兰转脸看了看男人,又看看女儿——他俩正激动地专注地凝视着电杆上的蓝色身影;她欣慰地仰头四望,发现别家阳台、窗口都有一双双激动的专注的目光齐集在那蓝色的身影上。
   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电工,此刻宛若一尊静美的雕像。
   蓦地,雕像跟前的广播喇叭响了——
   咱们工人有力量
   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静美的雕像活动了。她松开腰带,一步一步地往下滑移脚扣,她的脸上舒展着幸福、自豪的笑容;她又哼起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叶翠兰本能地扭过脸来看看女儿,女儿的神情似乎很严肃;她又掉头望着男人,男人的神情仿佛在思索……
   盖起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豪放地回荡在街道上空。待明天清晨、明天中午、明天黄昏;这首歌仍将嘹亮地在山城上空,在神州大地回荡、回荡……
  
   (原载1984年第十二期)
  
  


原创[文.浮 世]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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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陇哥 Re:(中篇小说)咱们工人有力量 回复时间: 2007.10.31 04:20

    拙作注明原载1984年第十二期,但刊名何以不显示?
  
  

2 篇回复    查 看 回 复    回    复    

回复人: 轻舟一叶 Re:(中篇小说)咱们工人有力量 回复时间: 2007.11.04 19:41

    观念总是被烙上时代的痕迹,时代特色又影响着观念,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家庭矛盾在您的笔中起伏,好文章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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