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的心思总是独自一人走向荒郊湖野,尽管目极的高空,只是一行“人”字形的大雁,尽管萧瑟的秋风,阻不住冬天呼啸的脚步,我依然喜欢踏着层林尽染的深秋,穿过被夕阳辐射的白杨林的尽头,目极那蔚蓝的天地之间,空寂的田野之上,矗立着一座凸起的孤伶伶的坟包。
这是母亲的坟,刚刚新建,鲜鲜的黄土细腻而柔软,并没有杂草的荒芜,周围只是那深秋特有的飘逸的茅草。茅草铺盖着这条蜿蜒远去蛇一样的河岸,坟建在蛇的腰上,它俯视着下面静默的河水。这条伸向远方的小河,在我的记忆深处它一直是奔流不息的,就如我的童年、少年、以及这残缺的青春消失一样,一年一年的似流水逝去——
快乐的童年
“妹妹!妹妹!看这什么?”
“哇……一大束好看的野花!在哪儿采的呀?
“嘿嘿,在西沟河岸啊,”两位小哥哥一副得意的神情“那儿有五颜六色,好多好多种花呢!”
“我也要采采……!”五岁的我,扎着两条蝴蝶结的小辫,一晃一晃的去抢那只小竹篮,大哥夺门而逃,于是我的两只小手便拽住二哥的不放。二哥哪肯愿意,把篮子高高地举起,撒腿就跑。于是我就哭,故意扑倒在泥地上,滚来滚去。果然母亲来了,看到我全身污泥斑斑,气得拿起小棍追着哥哥们揍——于是鸡吓地飞,狗惊地叫,满院子的闹腾,我也就破啼为笑……
想起小时候,我是全家人的宝贝。那时候,父亲在外工作,每次回来总是“孔子老子的”与我辩论不休。母亲则经常把她聪明美丽的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而两位哥哥却像伺候公主似的宠爱着他们的妹妹。
记得八岁入学,有一天我把老师发给的奖状拿回家中。看到母亲没什么表态,大哥为了让我高兴,翻过墙头去偷隔壁张大爷家的柿子,差点没被那条大黄狗扑咬,等爬过来把两个黄澄澄的柿子塞到我手里时,才发现脚上的鞋丢了一只;而二哥为了表示慰问,干脆把我扛了起来,满村庄地溜达着,到处向人炫耀他家有位“才女”妹妹……
童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得意,最骄傲的时光!
哭泣的孔雀
“哇!好漂亮……!”在众多少年的惊羡下,被追逐的是一只缝饰五彩羽毛的毽子,它就像一个黑色的精灵,与我扎着两条“蝴蝶结”的小辫,在半空玩着迷藏。身穿孔雀裙飞旋而舞的我,在伙伴们蹦呀跳呀的欢呼声中,突然“哎哟”一声摔倒地上……
掐指算来,从六岁查出病情至发病的那一年,我是十二岁整。从此再也没能舞起来,然而我喜欢跳舞,此后所能做到的只是抱着双膝,眼巴巴地望着那件“孔雀裙”发呆。那是一只疼痛的孔雀!我想,这决不是矫情。
真的,自从那年孔雀失羽——
从此,
书念得断断续续……
家里多了两个弟弟,父母天天吵架……
亲爱的哥哥远在他乡……
从此,
我没有快乐……
从此,
我孤独……我悲伤……
我常常对着远山和那蛇一样蜿蜒前行的小河,而暗暗地哭泣……
我经常地哭着哭着就睡了,睡梦中,我会发现母亲匆匆地从湖野赶来,用毛巾试去我满面的泪斑。
那时,疼痛的孔雀没有伙伴!疼痛的孔雀离群索居!疼痛的孔雀失去骄傲的资本,低垂着头,心内注满自卑和无助的泪……“小轩窗,自难忘,十年生死两茫茫!”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几回回使我梦里断肠。
晦色的青春
那一年,有无数根细细长长的针尖,缓缓缓缓地透过我的肌肤,刺进我的关节腔,抽取那黄红黄红的脓水……感觉除了眼前一晃一晃的纯白外,便是深入骨髓的那种尖尖尖尖的痛!
母亲说:“孩子,你身体里的血液已化成了脓,必须得抽出来,不要叫痛呵?”
“嗯,知道。医生不是说我患的是那种‘幼儿性类风湿症’么?”
“是。”母亲说,“不错,是‘类风湿……’但你长期服用的那种药,使医生怀疑你的血液有病变啊!”
“什么病变?不过是‘死’……我才不怕呢。”我说。
“不要提‘死’,”母亲说,“这是个不吉利的字眼,以后少提。”
“不提就不提。”我说着便看见一个男人,交给父亲5000块钱,然后走了。
那一天,我便听见父母的私议,说要为弟弟娶媳妇,这当然是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亲爱的哥哥们将要回来探亲——渐渐的,面现红润的我不知不觉间,已能下床走路。
然而在弟弟成亲的那一天,那个男人又来了,俗语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向父母要‘人’。而当三双眼睛齐齐盯向我的时候,我的脑袋“轰”地就炸开了。
于是恐惧万分的我,躲到大哥身后,死死拽住哥哥的衣襟不放,然而当两位哥哥和那人讨价还价时,身旁的嫂嫂便各自拉走自己的老公,让其不要多管闲事……
终于明白了,童年时代那位给我摘柿子丢了鞋的大哥,和那位扛我在肩上,到处向人炫耀自己有个好妹妹的二哥,已经被岁月年轮的风尘埋没……
圣经上说:孩子,请记住:最亲的人往往就是送你入地狱的人。
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般纯净和美好……!
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亲人的心中,原来竟是这么重的负荷……!
立在蛇一样蜿蜒前行的西沟岸上,望着那远去奔流不息的小河,我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活着,对有些人来说是很累的,譬如我。
……
好像过了几千几百年又零几个世纪一样,当湿淋淋的我,被大哥抱出水面,突然一缕阳光照进我的心间。眼中没有泪的我,说不出自己对这个世界是爱还是该恨?因为我看见年迈的父母和沧桑的哥哥,他们面上有东西,在一滴一滴地滚落……
尾声
也许在世人眼中,我的命运如同掉进苦海,一环续一环的陷落——几年后母亲去世,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感谢上帝已让我经历太多太多的苦痛,对母亲除了不能尽孝的愧疚外,大多的时候我是平静的,一双泪眼已没有昨日的怯懦,为了生存,为了不虚负此生,我擦干泪水,尽管没有笑容,但那一份沉着已让再离家门的哥哥放心。
——临别的那一瞬,我拜托嫂嫂照顾我那多病的可怜哥哥;临别的那一瞬,我亲亲小侄子,挥一挥手,告别远去的列车……
不觉间,天气已入冬了,披上大衣,再次眺望那蛇一样蜿蜒前行的西沟河岸,萧瑟寒风下败落的茅花已不再飘逸,但它们依然对着母亲的新坟载歌载舞,把这秋日最后的一抹激情,在蓝天下尽情的渲染。
——层林尽染的深秋尽头,初冬的艳阳是如此温暖!
公元2007年11月8日记.
------------------------ 一只空灵却憔悴的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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