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世界
　　
　　一
　　
　　客车抵达故乡时，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了。西辽河两岸的树木氤氲如画，长桥在这样的幽远里像汉白玉的雕刻跳入眼帘。穿过立交桥，就进入了真正的市区了，一望无际的串串大红灯笼透着喜气。车厢里的游子们开始兴奋交谈，轻松活泼的氛围开始泛滥。车载视屏也随之关闭了，代之以此伏彼起的电话声、短信声，人们或报着平安，或告知行程，然后纷纷起身取架上的包裹，挤在过道，一个个用晶亮的眼神四下里逡巡。
　　无数次这样的经历，每次的心境却如此不同。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二十岁回家一梦，缱绻而甜美；三十岁携妻探母，心中多了份牵挂和忧虑；四十岁呢？
　　西风草衰，残照冰河。景象如此苍桑！
　　我知道，这是因为母亲已不在了！
　　可是，又有一种奇异之处。母亲在时，却多半不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去逝以后，却与我如影随行，仿佛是我的呼吸，是我的声音，是我心脏发出的跳动！进入故乡之城，这精气仿佛在聚拢、幻化、弥漫，你看，母亲从天空飘然而至，从夕阳之边笑着跑来，又踏着雪花翩翩起舞，于其说是她拥抱着我，不如说是用她的灵魂窒息了我！
　　我在这气息中沉醉，在沉醉中回到家，内心充满了回忆和想象。在按门铃的一霎那，我才想，父亲身体怎样了？
　　姐姐微笑着打开门，姐夫也从厨房走出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说车晚点了。脱掉外衣时，见父亲在南屋坐起来，并看着我，有点像自言自语道：
　　“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就走进北屋，父亲也随即倒在他的床上。我与小外甥倒在床上闹了一会儿，姐姐过来给我弄了下枕头，说：
　　“吃饭罢！”
　　“不急，”我回答，用手指着地上东西说，“给爸泡茶的电磁炉，有蔺航一件衣服，还有大姨的羊毛套装。”
　　说这话时，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母亲和去年辞世的舅舅，今年，礼物少了两份。不知怎的，还想起了去逝的姑姑！父亲如果知道自己的妹妹先他而去，会怎样呢？唉，就这样吧。这么多年，这样的欺骗有多少呢？
　　我与父亲一晚并没有话，只是这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这种状态其实由来已久。通常我会在第二天或走的当天与他交谈几句，也只是淡淡的，不敢深入，像有意为之似的。交谈的内容多半是养生，他会给我看装订整齐的养生剪报，然后再拿出若干件用他的巧手弄出的小发明，比如为健身车安装的计时器，用药瓶、木棒和铁丝制作的“按摩滚儿”，可以随手控制灯和电器的各种开关等等。我一直相信父亲的创造力，如果当年他不听爷爷的，而是留在大学任教，他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不过从母亲去逝后，这除夕的一晚我必定要在父亲的房里睡，我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只是这么做了。我先要回一些短信和电话，然后看一会儿春晚。大约十点多，我会轻轻进入父亲的房间，静静躺在大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在无边的异样思绪里渐渐入眠。
　　其实，父亲并没有成眠。他是在等我吗，还是在此伏彼起的鞭声中无法入梦？我可以感受到他深邃无际又不可捉摸的孤寂，在幽暗里慢慢伸长。他听得到我的呼吸吗？会的，他感受到了我的心，我知道，他感受到了儿子深沉透明的心灵!
　　
　　二
　　
　　父亲有自己的世界，而且私密性极高。我常常怀疑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否则他不会断然决定与世界隔绝。他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对人生不抱希望，对亲人故意冷漠，对无知充满嘲讽，好像世上只有他一个圣人。他从不期求别人的理解和赞美，只按自己的原则行事。有的时候，他似乎在刻意给自己抹黑，给妻子和孩子制造麻烦。除了学生，没有人会说他好话。这与母亲和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大相径庭。因此，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他。
　　他脸色总是阴沉着，笑容可是千金难买。母亲却相反，活泼又顽皮，经常为一点小事笑疼了肚子。这时，父亲总会皱着眉头斥道：有什么可笑的!他不喜欢笑，还不让别人笑。他认为笑是浅薄之物，爱笑的人是浅薄之人，人生并不可笑。
　　然而哭他也不喜欢。有一次母亲医院的同事小黄来家诉苦，讲丈夫如何虐待她。两人聊了很久，母亲送她出门，姐姐是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站在窗前哭了起来。父亲厉声制止，却不见效，居然拿了一条长玻璃来砍姐姐，姐姐吓得哭得愈厉害了。那时学校正文攻武卫，他成了资产阶级走狗，不是去论战，就只能做点木匠活。那长条玻璃就是他做门窗的材料。这情景让我对他产生了怨恨，虽然这情况极少，但对我心理的影响太坏。
　　还有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不喜欢孩子。我小朋友多，大家都喜欢来我家玩，但时间必须掌握好，只要远远的见父亲回来，会有小朋友报信，于是踢毽也好，跳方城也好，滚铁圈也好，弹玻璃球也好，必须立即终止，然后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作鸟兽散了。遇见这状况，我都会气得鼓鼓的，不理他问话，我会偷偷叉腰，从他背后吐舌头，不停用眼睛剜他。我想，这是什么爸呀! 还有一回我用刀切豆包，把手指肚割掉了，我好不容易把飞掉的那片肉找到，让他包扎，他却漫不经心，与同事抽烟聊天，等母亲回来才发现，居然把那片肉帖反了!
　　那时普天下的人都像欠他似的，谁离他近谁遭殃。不过我不听他的，可能是有意的。他不喜欢我乱跑，我却天天围着房子追邻居的鸡，把那群鸡追惨了。夏天，他不允许我光脚，我趁他不注意，把鞋藏在草丛里，然后光脚在沙地上走，回家前再穿上。有一回竟走到了学校，尽管有点玩火，但那种放纵的感觉真好。他踢过我，尽管一辈子只一次，但我记忆犹新。我忘了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毫无征兆，屁股上就挨了他一脚，差点闹个前趴。我顺势跑了出去，直到天黑，才让母亲抓了回来。不过他也不好过，让姥姥连哭带喊数落了一晚，像个哑巴似的坐着，模样也挺可怜。姥姥把我弄到她的小屋，给我吃了小灶，还陪我玩牌，所以我第二天就原谅他了。我从小喜欢画画，他却严厉禁止，这真不可思议!几年后，我离开他到爷爷家求学，有一天在后房的书堆里发现了一些素描画，画得非常精美，还有几册装订好的，令我爱不释手。可是，当爷爷告诉我这些都是爸爸的作品时，我气得简直要疯了。天那，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对别人的“恶行”也不少。你想，对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对别人还能怎样？据说一次有个老师发生家庭矛盾，谁也劝不了，因为父亲教过他，就来请。父亲去了，可是他的行为与他的外表差距很大，一点也不文雅。他并没说什么，只是用了同样一记霹雳脚，把那个可怜的学生崩到了门外，然后，战争戛然而止了。当时大家都目瞪口呆，可能是父亲的野蛮把他们吓坏了。有点戏剧性的是，那个可怜的学生再也不敢竖毛了，还把父亲崇拜得不得了!这可让我哭笑不得。在我幼小的观念中，这简直是大煞风景!我们之间真的有一条鸿沟，真的，我当时就这么想。
　　考上一中后，父亲也调回一中任教。这回又到了他眼皮底下了，没办法。
　　果然，他对我的不满日益增多。我甚至认为他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春天风大，有一天和同学顶风回家，说笑间开始猫腰飙车，超过了许多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超过了父亲。我还没进屋，他也到了，刚进院子，就冲我大喊，你什么形象？啊？什么形象!!我一头雾水，四下里瞅。这时，他又喊，说你呐!你什么形象!咋骑的车？!这回我明白了，不敢吱声，心里发堵，一甩头进了屋。我什么形象？你这大喊大叫的形象好吗？
　　还有一次全校师生在大众剧场礼堂搞陈永清奖学金颁奖典礼，中间突然颁了一个书法大赛奖，喊了一个名字，就是我。当身边的老师把我推起时，我才知道我获了四平地区中学生软笔书法大赛二等奖。因为没心理准备，我慌乱地走上灯光闪烁的舞台，接过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件大红证书，向黑鸦鸦的台下鞠了一躬就下台了。走下台时，我听到了稀稀落落的笑声，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不过还是有点美滋滋的。可是回到家，父亲却阴沉着脸说，你懂不懂礼貌，咋还戴着帽子鞠躬呢？我的脸一热，那点兴奋咚的一声就没了!后来我反过劲儿了，我想，我都让你这么露脸了，你还想咋样？
　　备考高中之际，我与父亲产生了比较尖锐的矛盾。当时我认为自己上重点没问题，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一个好友，如果不好好补习，连普通高中都没戏。所以在考高中前二个月，我做出了一个大家认为犯傻的决定，就是每天去他家为他补课。这令父亲大为光火，他认为我对自己不负责任，他最不喜欢学习差的学生，反对我与他们来往。可是我并不妥协，坚持要帮助朋友。相持了一阵，母亲从中间协调，算是成了。前提是我必须自己考上一中。在我的帮助下，那位好友虽然没考上重点，但考上了普通高中。从这事上，我认为父亲太自私，他不会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
　　最令我恼火的还有件事。上高中时，我任班长，并任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还是文学杂志《新芽》的秘书长，接触各个年级的人较多。其中有一位女孩儿总让我改稿子，我经常把她的稿子拿回家改，当然这是偷偷进行的。后来这女孩儿就总来家找我。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俩正在门外的夕阳里聊，父亲回来了。女孩儿见了他，礼貌地叫了声老师，可父亲却满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那个音也听不出是恩还是哼。这令我很不愉快，只好说，我爸就这样。她并不介意，就告辞了。她长得挺温柔，长条脸，长发，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儿，不知是不是掸了香水儿。跟她在一起聊天，感觉还是轻松愉快的。送走她回到屋里，父亲老毛病又犯了，大声说：
　　“那个长脸总来干嘛？”
　　这明显是侮辱性的语言，“我给她改稿子!”我没好气回答。
　　“改稿子？那是改稿子吗？”他话里有话。
　　“就是改稿子，你想哪儿去了？”我反击。
　　“我不管改什么，不准她再来!”父亲声音又提高了八度。
　　我无法与他对峙下去，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是单纯的文友，没有什么。况且，她什么也没表示呀!
　　交往遇到了阻碍，女孩儿不再敢来了。不过事情不是我想的样子，过了几天，她居然给我写了封求爱信，吓得我心砰砰跳。难道父亲是对的？我把信烧掉了，又辗转无眠了几日，最后决定回封信。内容不过是不能谈恋爱的理由，并鼓励她集中精力学习，最后还不失礼貌地赞美了她几句。
　　信寄出以后，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过了几个月，我在校园的林荫路上骑车，她忽然从树影里骑车出来，我不知所措，只好用一只脚刹住自行车，她只是羞怯地望了我一眼，就迅速低头，疾速从我肩旁掠过了。这令我自责了几日，不如开始就冷落她好了。寒假的一天，女孩儿打着朋友聚会的名义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们一行去了五个。从下午闹到晚上，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的，她趁乱把我扯到门外，在寒风里同我聊了很久，说了些让我心惊肉跳的话。她一定是早熟，我却只是感到有点凄楚，并不懂得还意味着什么。这时，我想到了父亲的话，那是改稿子吗？他真有眼力，他只见了她一面。不过他的语言和态度也太……
　　我从小是在宠爱和夸奖中长大的，但源自父亲口中的夸奖不是太少，而是根本不存在。后来我对他就没了奢望，最好他什么也别说。但是我总避不开他，没办法。有一次青年节前，我在学校的一面山墙上写黑版报，蓦一回头，见父亲走到了我身后，仰头审视起来。父亲的钢笔字、粉笔字是一流的，各科考试卷子十次有九次都是他刻的钢版，这回又免不了挨训了。我正懊恼，他却平静地说了一句：“字再长一点，长一点好看。”然后就推了自行车走了。我知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最大夸奖了。
　　这点母亲最有体会，每天的饭菜，他说难吃，多半是还可以；要说还可以吧，就是不错了；要说还行，那这菜准是非常棒了。他不懂得赞美的可贵，吝啬每个温馨的字眼，他不分场合，不懂委婉，不近人情，经常破坏和谐的气氛，所以人缘很差。有一次春节亲友聚会，有人问他小表哥能考怎么样，他竟张口就说，他呀，没个考上!小表哥当时急火攻心，饭也没吃，弄得爱面子的母亲尴尬万分。那年小表哥真的落榜了。最让人生气的是他还说，我说他考不上!
　　
　　三
　　
　　父亲说这种让人心里发堵的话是经常的，一旦说好听的，让人感觉总是怪怪的。有一年他和母亲庆祝结婚纪念日，父亲居然举着酒杯说：
　　“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不容易!”
　　我当时就想，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风风雨雨，我看就是平平淡淡。多失败!
　　其实后来我明白了，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因为母亲一感动，眼睛就湿润了。他一正常说话，别人就不是添堵，而是难过了!
　　我否定他的人生价值，源于“少年心事当拿云”的轻狂。我当时真的认为他空有才华，却无鸿鹄之志，是玩世不恭，而且对孩子不负责任。他精通各科知识，却从未辅导我一次，甚至连学习方法都懒得告诉我。高三时他为我们班讲生物课，当时同学们就幸灾乐祸吓唬我，这回你惨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就说，你不了解我爸，他不会提问我的。事实证明我判断无误，我不用听课，可以看些闲书，或写点什么。他一次也没提问过我，在家更是不谈一句课本习题，我也从不向他请教。所以当每年过节会有许多归乡的学子来看他，大讲父亲如何爱徒如子，我只当他们是虚伪之辞，根本不相信。他是枉为高级教师，不称职。但在学生心目中，他真的很有市场，而且所说的爱徒如子的典故不断有人说，这令我十分惊诧。他是怎么想的？是大公无私吗？那咋不让我给朋友补课呢？
　　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显得很兴奋，还让母亲买了两瓶啤酒，给我也弄了个杯子，我却有点灰心丧气，没什么好心情。至于吗？你想想，都说青出于蓝，儿子考上了父亲念书的大学，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儿子注定是没出息!他却一劲儿劝，还举杯要干的意思，我不好扫他兴，硬着头皮，陪他喝了两杯，还听他讲工大与师大之间早已本不存在的栅栏墙，以及在地理楼三楼半上自习等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我当时盯着他想，我也会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失败者吗？
　　大学四年，母亲给我写了八十多封信，父亲却一封也没有。这很令我失望。这里有他的同学、老师，他却一次都没来过。这么多年，他把自己隔绝在社会之外，从不主动与谁联系。在我印象中与他重逢的外地同学只有一个人，是本溪的一位校长，他同寝的老疙瘩，到家看望他，这令他非常激动。两人感天动地，纵情豪饮，后来就眉飞色舞了，并从喉咙里发出痛快爽朗的笑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这么开心地笑。也许他的欢乐本来存在，但是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吧!
　　八九年春夏的一个傍晚，寝室来了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把我领到他家，对我进行了思想教育。在这里，我见到了一个慈祥的女人，她拉着我的手从头到脚打量，还与刚进屋的另一个阿姨窃窃私语，并道出父亲的名字。她想知道父亲现在变什么样了，正巧我怀里有一张他的近照，就顺手递过去。她擎在手中，端详许久，眼里噙着泪花，又高兴又激动的样子。说，你父亲还是很有风度的!
　　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去呢？
　　这个疑团后来由母亲破解了。
　　这个女人，原来是父亲大学的初恋情人!是爷爷把他们拆散的。母亲又说，在这关键时刻，你爸爸也最相信她能帮助你!
　　父亲也许失去了理智，对儿子动了感情，在儿子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他不惜打破这种遥远的沉静，要曾经与他最亲近的人来救儿子一命!这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差距太大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会如此与众不同？毕业后，我在外闯荡多年，有一天回家，忽然发现他鬓发皆白了。他老了!
　　九八年的一天，他在家里晕倒，突发脑血栓，又检查出了糖尿病，失去了记忆。那些日子，母亲的天塌了下来，忧愁爬满了我双眼，愧疚撕扯我的心。当我意识到他的画、他的学习笔记非常珍贵时，已经晚了，这些东西，早已不见了!
　　近十年的魔症，耗尽了母亲的心血，母亲用细腻的情感、欢乐的笑声唤醒了他的记忆，他也努力用坚强的意志重新站起。他坚持登健身车已十年了，没有间断过一日；他每天坚持外出走路一小时，已成习惯；他定时休息、定时进餐、定时用药、定时看电视听广播，甚至洗脚、吃苹果都分秒不差。这是何等的毅力!十年，他重新捡起了报纸、拿起了久违的笔、张口吐出清晰的字句，让亲友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父亲，这个平凡的称呼，开始让我的心充满温暖的力量，充满敬佩的骄傲!
　　然而他的康复，是以牺牲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的!他现在孑然一身了!
　　在母亲去逝的时候，他的脸像风干的蜡烛，哀伤几乎再度让他崩溃。面对众人，他没有落泪。他故伎重演，把来安慰他的亲属呵斥出去，并禁止大家来看他。甚至母亲在医院临终时刻，他也没去看一眼。他显示出的无情令人心惊。当我让人把里屋的沙发抬到厅里时，他又气愤得大喊。我知道，我破坏了他的世界，不过我必须这样做。
　　丧事在众亲友的帮助下顺利治毕，人们陆续来了，又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了我和姐姐。我来到他屋里，坐在他对面，这时，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他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用攥紧的拳头一遍遍用力捶着腿，悲痛的样子令人心碎!
　　然而这时，我必须忍受内心哀痛的狂潮，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满头的白发，看他簌簌流下的眼泪，一言不发。在他平静的时候，我显示过自己的脆弱，现在，儿子长大了，我必须用无情回应他的哀伤，直到，直到他把眼泪哭干!
　　许久，他的哭泣渐弱，我握住他的手，说，好了。
　　他点点头，身子停止了颤抖，用力控制着哽咽，盯着我，又指着沙发说：
　　“拿出去也好，有点变化……”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依旧平静地回答。
　　“我还有个妹妹哪…… ”他想到了远在外地，断绝来往多年的妹妹，其实她早已不在了。
　　“我去看她。”我平静地说……
　　
　　四
　　
　　午夜的鞭声渐息，守夜的人们也该进入了梦乡了。我听着墙上滴滴嗒嗒的钟摆，听着父亲时而辗转、时而酣睡的声音，我在想，在父亲的世界里，自己是个失败者吗？他真的想把一生中美丽的、忧伤的、快乐的、苦难的一切都埋葬在心底吗？他真的爱过恨过吗？
　　我的父亲……谁能理解我的父亲啊？…… (2008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