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胡杨林社区 - 亚瑟·论坛文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1、
　　　　她对我说：“做我的小情人，好吗？”说这话时，泪眼婆娑。雨水让她看来很狼狈，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上，眼角依稀可见细细的皱纹。
　　　　我忙着放热水让她洗澡，忙着找干净温暖的衬衣和浴巾，忙着煮热热的咖啡，忙着一切让我有理由拒绝回答的忙碌。她是我的天使，也是我的魔鬼。
　　　　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笑意盈盈，仿佛忘记了前一刻的颓唐和说过的话。我的那件纯棉带条纹的衬衣，穿在她的身上，竟有别样的妩媚。两条光着的大腿甚是惹眼，脚上还蹬着那双细带高跟凉鞋。顾盼生姿，依然是骨子里的妖娆性感。
　　　　我们挤坐在双人的布艺沙发上，她捧着咖啡，我举着啤酒，听着音响里舒缓的曲子。也许，幸福就是这样？但回不到从前。
　　　　她给我讲她的快乐，晚宴中浪漫的烛光，歌厅里默契的舞步，她的眼里闪着明媚的温柔。我喝着酒抽着烟，静静听着。后来，她抢我的酒喝抢我的烟抽；后来，她开始回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后来，她终于说得累了，蜷在沙发里睡了。
　　　　我抱起她，如抱起一团棉花，轻柔若无骨。把她放在我的床上，盖好被子。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水珠儿。
　　　　那夜，后来的我一直在窗前站着，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远处，街对面的转角有一座老旧洋楼，一扇临街的窗透着橘色的一豆光亮，那是谁人今夜也无眠？
　　　　点点滴滴，直到天明。我们已错过最应在一起的时光，彼此伤痕累累。这场雨是老天的悲悯，于她，于我。
　　　　
　　　　2、
　　　　我在八岁那年认识她，第一眼的感觉，在很多年以后才能清楚描述——惊心动魄。没有夸张，一个那么小的男孩，内心起了巨浪滔天的波澜。
　　　　我是住在一个部队家属院子里的，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那里的清幽和美好的童年。她是江南人，说着一口糯腻的吴侬软语，幼时一直是外婆带着，刚刚回到父母身边。只大了我三岁，心中却已装了许多故事。
　　　　她有双狐媚的眼睛，笑起时会眯成两弯月牙儿，鼻子微微皱起，嘴角向上牵动，整张脸瞬间生动如画。院子里的老人背后便说：这是狐狸精投胎。彼时，我正迷恋奶奶讲的聊斋故事，觉得狐狸精煞是可爱。如此，时常找些因由借故接近，往她家也跑得勤快。
　　　　她唤我弟弟，时常塞些糕饼糖果在我口袋，我呢，便也涎着脸喊了姐姐。夏日里，每在院子里荫荫树下摆张方桌，两个挨着头写作业。不知为何，我很是喜欢偷窥她的脖颈，雪腻光滑，生着一层细细的汗毛。偶尔忍耐不住，也会毛手毛脚摸上一把，她便娇呼浅笑着在我头上重重敲一记，而我只无赖白痴地笑。
　　　　这样的亲密，维持了大约二年之久，其后渐渐疏离。长大后或觉得可笑，起因不过是其他男孩子的嘲笑和挑唆，多半出于嫉妒。我渐渐开始和她划清男女界限，并学会用一些刻薄粗俗的言语对她，很努力表现出漫不在乎的样子。
　　　　莫名其妙的冷战，让我们忽然成为路人，即便擦肩而过，彼此也是目不斜视。夜里痛苦得辗转反侧，白昼依然冷面相对。一直到几年以后的一个机缘，才改变这一切。
　　　　彼时，我已长成壮硕少年，而她，却已是声名狼藉的校际花魁。
　　　　
　　　　3、
　　　　我向例不吃早餐的，却怕她醒时会饿，出门走了半条街，打了早点回来。在桌上摆好，她还没有醒。站在床边看她安恬的睡容，心中竟有了往日的怜惜，她有多久没好好睡了？似乎只有在我这里，她才睡得安稳。
　　　　我坐回桌边百无聊赖抽烟，一个一个吐着烟圈，看着袅袅升腾，然后慢慢碎散。做你的情人，好吗？我恍惚地想，把自己想得头痛，想得心里也悲了，直到烟头灼疼手指。
　　　　已经要迟到了，撕了张便条纸想着留言，捉着笔却无话可说，沉吟良久，只可笑地写了几个字：牛奶热热喝。然后锁门上班去了。
　　　　我整整一个上午在恍惚中度过，打错了两份文件，接电话而没听出老板的声音，闲了只望着窗外发呆。午休时，没有如常去食堂，匆匆打了的士回家。
　　　　打开门，发现她已经走了，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早点吃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她竟没想着留一个字给我啊。
　　　　我倒在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枕上犹有她的气息。我爱着她的岁月，从八岁到二十二岁，足够漫长了。那时候她不爱我，忙着爱别人。那时候天很蓝，一切都很干净。我不爱她了，她却总是在我身边出现。她一直是有故事的人，而我，从未走进过她心里。
　　　　后来，不知如何，我竟自昏昏睡了。依稀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只是眼皮沉重，懒得睁开眼看看。一个人在我的床边徘徊，很清晰的高跟鞋声响，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一个声音叹息着：你竟是睡得这样安稳……
　　　　我缓缓睁开眼睛，室内昏昏暗暗，空寂无人。窗外一轮孤寂清冷的月，斜斜挂在天边。今宵梦寒，我竟不知睡了多久。
　　　　
　　　　4、
　　　　少年时代，最羡慕有哥哥的人，理直气壮且横行无忌。没有哥哥，放学被人堵，是平常事。每每咬牙切齿，结果总是忍气吞声。
　　　　只有一次大了胆子，班上一个女同学放学被流氓堵，冲上去英雄救美，结果被流氓堵在胡同里狠揍。正在哭爹喊娘，想着跪地求绕的时候，一个人淡淡说：都滚，这是我弟弟。晴天霹雳一般，是她。
　　　　那时候，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了，我也知道，但一直拒绝提起。据说所有校际流氓和社会地痞都和她有一腿，她已经和肮脏挂钩，为正经人如我父母所不齿。
　　　　我讪讪站在那里，嘴角流着血。流氓都滚了，她只说了句：回家吧，以后少逞能。我忽然抱住她，狠狠地吻她。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以后，很多人看我的眼神变了，有鄙夷有敬畏。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和一帮流氓在路边抽烟，坐在栏杆上，两条修长的腿一晃一晃。“我想和你谈谈。”“谈什么？”我和她对峙着。有流氓上来要干涉，她只说了句：一边去。然后跟着我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昂着头，在前面很悲壮地走，她在后面跟着。
　　　　我和她坐在长椅上，眼前湖水波澜不惊。这个公园里，一对对男女，只有我们未成年。我不知说什么，试探着握她的手，她颤抖了一下，一根根扣紧我的手指。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永远不能忘记那天。后来，一个陌生男人过来搭话，我很想轰他走，但他说他是摄影师，给了我们一张照片——湖边，垂柳，长椅，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背影。
　　　　很多年以后，她和我说那天的事情，说十指相扣的惊心动魄，我说忘了，其实记得。
　　　　
　　　　5、
　　　　她不曾给我留过电话，而我也已习惯，她忽然出现然后忽然消失。她出现的时候，多半是和某个男人刚刚分手；她消失的时候，多半是新换了同居男人。她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躲避着冬天。
　　　　我相信早已不爱她，但依然习惯守侯，守侯着她可以找到我的陋室，一个可以遮风避雨安睡的地方。那夜，偶读纳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竟是悲不可绝。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班，放下一切便跑去。她躺在那里，嘴唇苍白无一丝血色。她用力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肉里，说：我不能有孩子了，永远不能有了。我站在那里，接受着医生护士的鄙夷和训斥，心里滴了血，却不知可以揍谁。
　　　　出院后，我接了她去家里，辞了工作照顾着。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说太阳晃眼，我就换了百叶窗，淡淡的绿色。她笑，说：现在是你照顾我了。我也微笑。
　　　　那天，她倚了枕头看电视，然后叹息着：我这一辈子，都没看过大海哦。我愕然看着电视里的泰坦尼克，男人抱着女人在甲板，女人张开臂膀迎着风……
　　　　潮起。潮落。日出。日暮。我和她牵着手走在沙滩上，赤足踩出凌乱的脚印。我曾经在她的过去和现在反复出现，却从来不是唯一，我们更没有未来。
　　　　住在这个小岛上，是可以遗世的。“如果可以，想这样一辈子。”说这话时，她挽着裤脚，在寄宿渔家的小院里摘菜，我以为不是她说的，但院里没有别人。那天，直到吃过晚饭，我们一直沉默着。
　　　　晚上，她进我屋里的时候，我正躺在炕上发呆。她关了灯，一件一件慢慢褪去衣裙，月光倾泻在她身上，如一尊雕塑。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动不动。远处潮汐拍岸，听得真切。
　　　　我不知一切是真实发生，还是仅仅我的臆想。只是，次日醒来，枕上泪痕斑斑。然后，我们提前返程，和小岛永远说了再见。
　　　　
　　　　6、
　　　　她被父母遣送回江南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我站在她家窗下，听她父亲掴她耳光，逼问她肚里的小杂种是哪个杂种的。那一刻，她在屋里哭喊，我在外面悲愤欲绝。
　　　　不到一年她又回来，她的外婆死了。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混迹于流氓之中，夜不归宿。彼时她的父母已经离异，没有人管她。
　　　　我们重新做了姐弟，她时常带我去吃饭、溜冰、看电影，但不肯让我认识她圈子里的朋友，也不肯告诉我和谁住在一起。偶尔在一些场合碰到，她也只介绍我是弟弟，然后拉着我扭头就走。彼时，她居然如我妈一样唠叨，叮嘱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我后来真的读了大学，在遥远的江南，生养她的那个城市。或者心中一直隐隐有个愿望，希望她和我在一起，远离让她陷落的城市，寻回一些儿时的遗失。
　　　　她送我的时候，身边一个中年男人，冷峻刚毅，目光锐利如刀。只轻轻一握，我的手就疼了半天。我很想打他，但又着实怕他，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其实我一直知道这个人，只是她以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传播最快的，就是流言。
　　　　我的父母用憎恶的眼神望她，相信如果不是火车站这样的公共场合，许是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我们已经搬出那个部队家属院子，但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无论何时哪里，都不会改变。
　　　　她郁郁拉着我去一边，塞了一叠钱给我，只说了句：过一段我去看你，照顾好自己。然后挽着那男人走了。我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什么也说不出。
　　　　
　　　　7、
　　　　我重新找了工作，恢复往日生活，依旧平淡如水。她再次没了音讯，消失约有半年之久。每念及在小岛的日子，竟觉落寞，揪心揪肺牵扯着。
　　　　百无聊赖交了女友，是父母托人介绍，感觉淡淡，可有可无交往着。夜来无眠，渐渐开始摆弄文字，于灯下涂涂抹抹着心情，便是人常说的无病呻吟了。也没想过投稿发表，不过我手写我心，只是些许安慰罢。
　　　　临近岁末，四处张灯结彩，都在庆贺千僖年。我约了女友喝茶，想着摊牌，彼此拖下去终究不好。等到双双落座，要了小点和茶，闲扯几句，正在斟酌如何提出分手，女友悄悄示意，说：那边有个女人一直望我们。转头看时，便见了她。
　　　　隔了不远几张桌子，她坐在那里，怔怔望着我。同座的男人衣饰华贵，只是油光满面，俗不可耐的样子，口沫横飞说着什么。心中蓦地绞痛，匆匆结帐，头也不回拉着女友离去。
　　　　后来那晚，扔下女友在大街，独自寻了家小酒馆，喝得醺醺。归来时已是夜半，她抱膝坐在楼梯上，垂着的长发遮住脸，竟不知等了多久。我慢慢蹲下，柔声呼唤，心中已是疼得抽搐。她抬起头，对着我微笑。
　　　　当远处钟声响起，天空已是焰火满天。我抱着她，等待那一刻，毕竟这个世纪，我们一起走过了。她的唇冰冷柔软，肌肤火热滚烫。虽然已经迟了很久很久，我们还是完整彼此拥有。
　　　　
　　　　8、
　　　　我在大学的日子，她经常来探我。暮色中牵着手走在校园长廊，有极高的回头率，那时我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很好。同寝室的哥几个，对着她大献殷勤，暗地里打赌，看谁做得我的姐夫。我只笑笑，很多心底的话，无人可诉。
　　　　她在这个城市有很多人脉，我常于不经意间大获利益。惟独在毕业前夕，我与她发生激烈冲撞，她带着我和一个老瓜瓤吃饭，饭局后扔下我在路旁，独自上了老瓜瓤的车。我知老瓜瓤大权在握，可以决定我的前途命运，但绝不接受。
　　　　那次是我唯一一次动手，甩了她一记耳光，她哭得梨花带雨，很是伤心。我终于绝决回到属于我的城市，和她断了所有联络，再不轻言一个爱字。从八岁到二十二岁，足够漫长了。那时候天很蓝，一切都很干净。
　　　　如一部黑白的老电影，时间的镜头缓慢推移着，她偶尔出现在我的视线，更多时消失，让自己深深陷落。城市是钢筋水泥构筑的囚笼，我生活在其中，呼吸艰难。我听到很多版本关于她的故事，后来渐渐麻木，麻木到彼此渐渐坦然交往。或者她也一样，失去爱的感觉。如姐弟，如知己，仿佛可以这样一辈子。
　　　　她不再避讳我，走马灯似的换着男人，偶尔在某个雨夜，失魂般跑来我这里，只求安睡一晚。我如是淡淡，心中少了许多疼惜。
　　　　只是某些沉睡的记忆，还是会不受控制忽然爆发。在酒吧，因了些轻微刮碰，对着某人大打出手，直到日后赔出大笔医药费了事。原来，记忆不会泯灭，只是深深收藏。某年某月，她在屋里挨着耳光，无助地哭喊，我在窗外的愤怒；某年某月，送别站台上，那双弄疼了我的手和眼神。
　　　　
　　　　9、
　　　　我不言过去，她不言未来，只是偎依着活在当下。她整理了我所有手稿，希望能够结集出版，并为此四处奔波。我不抱任何希望，她却总说：会的，会的。
　　　　除夕那天，我买了很多菜回来，她雀跃着说要陪我同醉，而我讷讷着不知如何张口。她忽然醒悟过来，默然坐到沙发上发呆。
　　　　窗外已经响起零星鞭炮，我在厨房做菜，希望给她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却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丰盛。她进来，无声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脊背上。就这样，恍若一世纪长久，她轻声说：去吧，鞋子已擦干净。
　　　　年初二，我从父母家回来，她已经不在。桌上的菜完整摆着，没有动过一筷，地上的酒瓶已经空了几个。一张纸上，用眉笔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涂得满满。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她。几年后，我在父母的唠叨里和女友结婚了。婚礼上收到一份特殊礼物，没有署名，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猜到那是谁送的，却猜不出包裹得什么。
　　　　我躲在洗手间，一层一层打开礼物，是一本书，没有书号，自费出版的我的手稿。封面是一张老照片：湖边，垂柳，长椅，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背影。
　　　　镜子里的我狰狞且丑陋，眼睛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