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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花荟 收藏:0 回复:6 点击:1845 发表时间: 2008.04.11 12:29:30

秋影


   最深的记忆,就是心中最深的痛。。。。。。
  
   来的要来,去的要去,没有人能挽留。或许这就是上天给每个人
  
  安排的人生轨迹。
  
   ------题记
  
   天很高,但并不是很蓝。有些许的云彩漂浮在空中,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勇猛的战士,在战场上打了一场激烈的仗。仗打结束了,他却到了疲乏得不能再疲乏的地步。这些云彩轻轻地漂浮着,身上带着好些风扫过的痕迹,慢慢、慢慢地朝着远处飘去了。
   云彩过后,是一群南飞的大雁。它们集体群飞,组成人字形。它们比前者虽然并不显得单调,但却很失意,不愿意离开的样子。只是由不得自己,怀着沉闷的心,闪着不得依的翅,一下,一下,飞到老远老远的南方去了。
   庄院里西角的那棵老梨树也傻傻地呆立。它的年龄虽然不算很大,有七八岁的样子,但它的枝条上,却已有许多枯枝。树身上,也有了许多老皮,黑皱皱的。树上的叶儿,在盛夏的时节,就不很茂盛,有许多卷叶,而到了现在这个秋天,她更显得苍老不堪了:叶儿早早谢了,夏天努力抽出的许多嫩枝条儿,也早早枯干了,枯干的样子很可怜,像被火烧烟熏过似的。
   梨树下有一口水井,井里有夏天时节,主人专门留意让夏雨流进又存着供一年吃用的水。水井虽然不算很深,有丈五六的样子,但它里边的肚子又大又圆,并且主人刻意在里边加了个套窑,这样就一口井等于两口井的容量了,所以,里边的容水,足够能让主人洗衣做饭饮牛喂猪一年用的了。而今,井绳散乱地堆放在井口的边上,已几天没人理睬它了。它平时是被主人惯常地挂放在井边的墙上的。
   院子的正中间,有个小石桌,是主人专门用水泥砌成的,呈圆形,能围坐五六个人的样子。四边周遭,围着小石桌,就排放了几个石座。石座在夏天,坐上去很舒服的,因为天热。而今,凉秋了,坐到上边,显得一片冰冷,猛一坐上去,有点透心骨。
   山柱在石座上坐着,他的双拐就靠立在石桌沿上。他的脸很沉,久久长长地朝远方的天空凝望着。好一会,他才把目光从空中收回,合上眼,不觉泪水就涌出眼眶。他赶紧努力地强忍住,睁开眼,把嘴角使劲地左右咬了咬,又恢复了常态。
   他不愿把自己陷进久远的往事,他不愿让自己浸泡在孤苦的冷冻之中,他更不愿意像无力的云彩一样,飘飘然地悄然而去。他只不过愿意怀念绿叶曾经茂盛的日子,至少,绿叶在春的季节里,曾为春光增添过一丝风采。
   一切往事如烟,但一切真情依旧。该留住的,早就留住了;而该失去的,谁也无力挽留。自己的路,自己走,别人无法代替;而他人要吃的苦,须他人自己吃,你想替他吃,也吃不上。每个人该去的地方,你只管让他去,因为这是他毕竟要去的地方,是命定,你想挽留住吗?你拼着命要改变吗?这样的话,不就成了世界上最傻、最惊人、最天大的笑话?短短的时日,半年的光景,或者说,六个月之前吧,生活还是那样的美好,虽然比不上好的人家,虽然五年前父亲的早逝,对山柱来说还有丝丝伤痕,但他冰封的心已被过于世故的原因自行淡化了,他愿意做雪山中松,不愿做伤心中鸟了。
   他和母亲单独过日子,日子安详又快乐,温馨又富足,美满之中有甜甜的蜜意。
   生活的美满不一定表现在吃得好和喝得好上,她需要一种心的养分;生活的富足不一定表现在老婆孩子双齐全上,她需要一种心的调养;生活的辉煌不一定表现在非凡的事业已成就、大功的绩业已告成,而在一种精神的劳作和永不止息的追求,和已尽到仁至义尽的责任上。人活的是一种精神,并不是物质。人为物质所活的话,心会早早衰竭并死亡的。而活出的精神却越过了这个格,之所以她永远年轻有奔头。但精神这个颜色也各不一样,分红、黄、黑、白、青、蓝、紫等诸种颜色,只不过没有太多的人去细细分辨自己是何种颜色罢了。所以做人须细心,走路须当心。
   人生的路啊漫又长,有走不尽的曲曲弯弯,有迈不完的坎坎坷坷,有学不完的课程。
   山柱和他母亲的日子很清苦,每天的日子里,只是一把细米和细面。买菜很少。要么拌清水面疙瘩,要么下面条,要么喝米汤,就馍下吃酸菜。倒是一天三餐不少,吃饱肚子为好。
   母亲不仅承揽了一切家务,自山柱的父亲三年前下世后,地里的几亩地她也全包了。耕地、耙地、撒种、追肥、锄草、收割、入仓,统统由她一个人手过。她像一个男劳力一样,或者说,她像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一样,背、挑、扛、拿,样样拾;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一切都由她自己忙,都由她自己处理,都由她自己操心、担当、张罗。回到家里,又要做饭,又要给山柱端饭、送饭,又要给山柱洗衣,甚至送、倒洗脚水等等,杂物太多了,而母亲的精力也有一定限度,她在劳苦得不能自己的时候,她才不得不在那里坐下歇一会。往往她有病起不了床的时候,她才就医。平时,她好像忘记了医生的存在,或者说,不是病重把她压住,她还记不起有医生的存在。好在她一惯身体很棒,不轻易有病,或者疾病害怕她,远离她,不能左右她吧。
   母亲的日子不会多说一句话,母亲的日子只知道悄然无声地干活,母亲的日子更不会与人怄气与人吵架与人斤斤计较,或者对人评头论足,论断你我他的对与错、得与失,太多的时候她把一切的失误包揽在自己的身上,以避免别人生气。母亲的日子从不给人提一点要求,或从不去要求别人怎么做,她的日子像是夜里天空中那颗一闪一闪很不起眼的小星,悄悄地眨,悄悄地动,只向人表明她的位置,表明她的方向,但又从不惊动任何人一样。
   山柱颠着脚儿,拄着一双拐杖,整日在村边路口那间小卖部里卖货。日用百货,百姓用品,货物不多,顾客稀少,村里冷静,些许的天,才能收入些许的钱。好在吃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好在租用的房子是亲戚家的,不贵,又能缓期分批付款;好在山柱是个残疾,税收全免,要不非得饿了他的肚皮不可。好在山柱想得开,没成家,并不希图挣钱,也不养育儿女,只求个饱饭食,有事可做,让母亲心里得安慰,否则,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是怎么样。
   那天,母亲忽然对山柱说:
   “山柱,我胸部的边上忽然长出个东西。”
   母亲自打山柱的父亲去世之后,就把山柱当成了家庭中一个主要成员,凡大事小事都给山柱说,都和山柱商量。
   山柱一愣,忙问:
   “多大?疼不疼?在哪里?是什么东西?快让我看看!”
   母亲是山柱最至亲的亲人,山柱心中的酸、甜,山柱身上的冷、热,母亲都关爱不至,母亲最细微体察。母亲是他心中的至爱,母亲是他心中的唯一,母亲是他存活的必须,他需要母亲帮什么忙,母亲马上就去做;他要买什么东西或抓什么药,母亲没二话,片刻就去买回来,送到他手里。这样说来,他怎会不关心母亲的疾苦和病痛呢?他怎会不担心母亲的身体是否健康呢?
   母亲显得无事的样子,微笑说:“和豆粒一般大小。没事的,又不疼,用手抚摸着只感到有点痒,不摸连感觉都没。不影响吃饭,不影响睡觉,不影响干活,什么都不误,没事的。”
   山柱执意要看。因为他听说过,女性在那里长出东西来,绝大多数不是好东西。母亲不得不让他看了。果然他发现,在母亲的胸乳左侧边上,长有一颗豆粒那么大的点,有一点点微黄,呈紫青色。他感到心情沉重了。
   他当即给亲戚通了电话,并让亲戚陪同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果然不祥之兆来临,医生劝告说,现在是病发初期,属微型,刚刚露头,赶紧做手术治疗,绝对百分之百除根,要不,就来不及了!医生的口气说得很怕人,很危急,很肯定,好像他一眼望穿了似的。
   本来欢乐安祥的家,一下子反常了,变得阴沉沉,十分恐怖起来。母亲脸色变得忧郁了,话比平时更少了,但并不减轻或减少手里的活。
  山柱的心沉到了底层,有一种惶恐的不安,时常有恶梦醒来,但并不敢表现在脸上。他希望母亲做手术,但又不单方面请求母亲去做。倒并不是因为家里穷,拿不起钱,怕母亲花钱,而是实在不忍心让母亲去挨手术刀子。母亲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上动刀子不是什么好事啊,更何况手术的成功与否谁也不敢把握,谁也不能保证。所以,他支持母亲自己的选择,这是母亲自己权力。母亲愿意做呢,他马上筹备钱;母亲不愿意做呢,也就算了,好坏长短人无法预测,生老病死人不能保证,那只有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母亲也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很不情愿去做。一是怕花钱,生活本身就不宽裕;二是担心做过手术后,万一不能像现在这样身体健康干活了,那就更糟糕透顶了!再说,她是家庭的主劳力,山柱拄着双拐干不了活,他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还全凭她做母亲的照护。就定了意,不做!就去医院回话。不想,在医院里却挨了好一顿训,被医生上了一堂政治课-----
   “时间就是生命,赶快决定做手术,不能再拖,你要相信科学,你要相信医生!”
   “不要凭主观头脑看事,不要持守老观念,不要怕花钱,钱能做什么?拿钱不看病,人死了要钱何用?你治好了病,不更有了赚钱的机会?!”
   母亲分辨说:“我现在感觉跟往常一样,没有一点不合适的感觉,这样做手术有点好笑,是多事,人家笑话,我感觉确实没事的。再说。。。。。。”母亲还想分辨下去,但被医生强硬的话打断了:
   “没事,没事,你知道什么是危病潜伏期?你知道什么是表里的病和内里的病?我们作为一个医生,要对每一个病人负责的!赶快回去准备一下,来做手术!”
   医生的口气不容反驳,也不容置疑。
   母亲怀着沉沉的心回到家里,思想过来思想过去,内心里很矛盾,总拿不定主意。做吧,这不是一句话的问题;不做吧,这也是牵扯到个人的命运的大事。算了算了,还是做了吧,照医生的口气,做过了就一切没事了,不做,万一以后真的病情大发作,自己活不成了咋办呢?自己倒没啥,山柱呢?他的生活咋弄呢?他孤单单一个人,身体又是个残疾,没有一个人照应,自己走了谁可怜他呢?谁照护他做这做那呢?谁替他跑个路买个东西或抓个药呢?谁替他种地收粮食呢。。。。。。?医生说的也是,有人就能挣下钱,有人就有一切,人不在了还挣什么钱呢?还谈啥别的什么呢?想到这,就对山柱说:
   “山柱,我想,还是做了吧,医生说的也对,有人在,就能挣下钱,人不在的话,还说什么挣钱!他说,我这是微型血瘤,做下就彻底把病根除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做了吧,我身体只要好好的,就能好好照顾你。你身体是这个样子,我如果真的离开了,谁还可怜你!咱听医生的吧,他也是为咱病人负责,是真的为咱好呢,咱听他的吧!”
   山柱听到母亲说话的结尾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涌出眶来,赶紧强忍住,不让掉出来。不是吗?除过母亲,在世上,还有谁心疼自己呢?还有谁关心自己的冷热酸甜和疾病痛苦呢?唯有母亲!赶快让母亲去做手术治疗吧!自己太狠心了,母亲这样疼爱自己,没日没夜地为自己,付出她的心血,自己却视她的生命于不顾,自己还算个人吗?还有一点人的滋味吗?自己有点不愿意让母亲去做手术,是不是自己在内心深处怕母亲看病花钱呢?山柱在内心里深深地反省自己。
   第二天,山柱马上就打点了钱,让母亲住进了医院,做了手术。
   医生先是给母亲要做手术的部位打了麻药。母亲躺在手术台上,也没什么感觉,不知道医生咋弄的,三打两下,就把手术做完了。母亲侧过头来,看见手术桌上,那个手术盘子里,放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剪子等器具,贼亮贼亮的晃眼,使人十分害怕的。就是它们,通过医生们的手,刚强、固执、威严、铁心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把一个个病人完全折服了!靠近盘子边,放有一个大罐头瓶,瓶子里,放着一个血糊糊的肉块,呈圆形,足有碗底的坨那么大。母亲不敢相信这块东西是从自己身上摘割下来的,不敢相信医生怎么就三打两下剜割下自己的那块东西来。长了几十年的东西,或者说,长了足足六十四年的东西,陪她从生下来到现在,而今,一下被强制地、狠狠地与她永别了,再不相见!医生吩咐人把瓶子里的东西拿去化疗。母亲赶紧叫了一声,让慢走。她要最后看一眼从自己身上摘割下的那块东西。母亲双手儿有点颤抖地把瓶子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滋味,往外直翻,眼泪就马上涌流出来。她赶紧把东西递了过去,让拿走。她背转过头去,把脸上的眼泪擦了又擦。
   母亲手术七天后,就出院回到了自家的小屋里,让慢慢养着康复。按母亲的话说,这样能省点住院费。做过手术后,母亲的脸上略显得苍白,眼睛里有了一丝人不易察觉的忧郁。说话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声音比平时小了好些。不能多走路,睡也不能,只能干坐着。跑路也不能拿劲,只能轻轻地迈步,好像怕踩伤了蚂蚁。无论坐着还是走路,她都得用手把做过手术的部位托着。她说她那儿老有一种悬空的坠痛。
   过了好些事日,母亲感觉有一点点劲儿了,走路不再那么吃力和费劲了,就再也坐不住了,就勉强地开始干这做那了。好一段时间没干活,她感觉都闲下病了,这下她要慢慢地用事实向人们表明,她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丝毫没改变,儿子离不开她,她要好好地活着,照顾儿子,让他活的自在些,儿子,命苦呢!所以,过了百天以后,她就又开始做饭、洗衣,给山柱端饭、送饭,一切又恢复到以往的光景了。
   但没过上几天,母亲就惊异地发现,胃部开始不适起来,很难受,不能吃任何东西。强忍忍,有时疼得她额上的汗都下来。她不得不再去医院就诊。医生看过后,给她开了付治胃的中药。母亲本来是吃不了中药的,但现在不比平时。她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强忍住多少次的呕吐,才把药喝了下去。但服过后,病情反而更加重了,只能喝水,饭是半口也不能进了。而且,开始发烧、头疼、怕冷、急燥、浑身瘫软无力。甚至最重要的,把她二十八年来一直没犯过的老肺结核病也连带了出来。整日没白天没黑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出好些带着浓浓的泡沫的唾液。几天里不能吃一点儿东西,还不觉得饿,反倒感觉肚子撑得慌。她不得不再次去了医院,进行为时几天的输液治疗。虽然如此,病情只能减轻上两三天,过后又重了,像原先一样。再去医院输液治疗,效果依旧。母亲不得不完全妥协了,再不去医院了。花得都是些冤枉钱!她眼泪汪汪的,说这话时有点激动,不仅是因为病痛的难受,更多的是因为花了许多不该花去的钱。就这样在家里,慢慢地,一天一天苦熬着。还照旧做饭洗衣服,只不过确实因为力不从心,已明显比平时少了许多。山柱不忍心让母亲再做,母亲却默不作声,固执地依旧做。她嘴里不说,心里说:“儿啊,我不做,谁来做。。。。。。”吃饭的时候,吃一点,就呕;呕了,她再吃。只要能吃进一点,她就坚持。她知道,这对她,最宝贵。但毕竟吃进去的少,而呕出来的多。。。。。。
   母亲真的感觉身体渐渐不支了。几天过来,她没有了一点精神。走路佝偻着身子,身材一下低了许多,双手软弱无力地轻搂着直不起来的腰,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走不了路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脚步慢姗地朝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迈。眼睛里没有了一点光,哀哀的样子,像是给谁倾诉着什么。除过哀哀的目光,母亲的脸上也多了几多深深的皱纹,和无助的愁苦。四方圆盘的大脸忽然变得瘦小枯萎起来,像萎缩了的一个皱巴巴的南瓜。因为不时地大口大口呕吐带着泡沫的唾液,她不得不专门在她的脚下放了个旧塑料盆子,以盛不时呕吐出来的唾液。不一会就是半盆子,倒掉,不一会,又离半盆子不远了。。。。。。
   甚至,有一次,母亲抑制不住内心里的激动,给山柱说:
   “山柱,我这几天身体痩干了,成了一层皮了,肋骨都一根一根的,能数清了。。。。。。。”说着,立时就有眼泪出来,并把她的胸衣轻轻拉起,让山柱看。
   山柱随着母亲衣襟的拉起看去,果然看不见了母亲盛夏时节身着单衣时的厚厚的肌肉。母亲平时就很胖的,难怪她身体好、干活有劲、走路不累!而今,她厚厚的肌肉深深地塌了下去,变得又黑、又老、又松了。母亲试着用手揪住松松的皮往开一拉,竟能拉得好长!山柱禁不住眼睛一酸,眼泪也出来,赶快擦掉,劝母亲说:
   “妈妈,您别多心,什么也别想,好好养着,能多吃,就多吃些,慢慢会好的。你没听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好好养着,别乱想。。。。。。”
   因为心中伤痛,山柱竟不能说过多的话了,再说话就要失态了。母亲也感到不对,不该给儿子带来难受,就再不做声了。
   但,山柱明显看得出来,母亲心里是有很多压抑的。虽然那几天的光景里,母亲一直没话,可山柱好像就感受到了母亲心里堵得很难受的压抑就在自己心里。他闷得真想替母亲好好哭一场,或者亮着嗓子乱吆喝上几句。但他不敢这样做,也不想这样做。每逢这个时候,他就远远地避开了。他闷闷地支撑着,他要用闷闷的寂寞来顶起他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脊梁。正如母亲的做人一样!他虽然知道母亲此时此刻心中的难受远远超过他,但他对母亲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用心中默默的祝福,让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这天,母亲却还是耐不住了,想和山柱说说话儿,以倾倒倾倒她心中难以再沉积的压抑。有些话,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了,不说,她感觉会留下终生遗憾的。说说,也是一种释放,或许对山柱也有点益处。她叫山柱说:
   “山柱,我现在才知道,手术做错了,不该做的,我真后悔。”母亲语调里带着深沉,看着她的样子,就感觉到她心里被重重地放着块石头,别人无法挪去似的。她接着说,“这一做,我好好的身体,反而垮了,真的感觉没有一点支撑力了,什么病都来了。。。。。。”母亲说着,眼泪刷刷下来。
   山柱忍住心中的痛,但被母亲的眼泪感染,眼泪也要下来,但还拼力控制住,不让下来。对母亲说:
   “您不要多心,好好调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母亲强忍住眼泪,擦了一把鼻涕,接着对山柱说:
   “我以前知道你一个远门姑姑,得的就是这种病,她已经得下五六年了。起初,医生就让她做手术,她死活没肯。现在,她整个乳房腐烂都化脓流光了,还没事,人还照常干着做那。我这手术做了还不到五个月,一切病都出来了。本来没有病,却有了,什么也不能干了。如果不做的话,肯定没事。在没做手术以前,我好好的,没一点儿反应,又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喝,还不耽误干什么活,真的做坏了,我好后悔。”说到这里,母亲的脸上显出异常痛苦的表情。
   山柱说:“妈妈,您好好养病,别多心吧。再说,已到了这种地步,无法挽回了,说也没用的。听天由命吧妈妈,您是坚强的人,人在生活中,要倒什么霉,要出什么事,要吃什么苦,要走什么路,谁也没法做主的,谁也没法扭转的,由不得自己的。有的路走错了,你还有法回头,而有的,你是没法回头的。您是过来人妈妈,听天由命吧妈妈,顺其自然,或许咱会轻省得多。”
   母亲带着眼泪,心里却得到些许安慰,勉强地笑了笑,说:“是的。山柱,你也长大了,懂事多了,我就放心了。嗯,咱听天由命吧,谁也不能自己,这是真的。经过这些事,我看见,有时候,人不能轻信的。有时候,你轻信了别人,反而成了坏事。我今天和门口的几个老太太闲坐,她们也说,我这号病,不该做手术的。病和病不一样,现在医生有许多人不负责了,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挣他们自己的黑心钱。到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论大病小病,就給输液,挣你一把钱。本来是三分病,他却说成是十分;本来卖几块钱药就能治好的病,他却让你输液花上好几百;本来不需要开刀做手术的病,他却说的怕人,非要动员让你做手术。使上多大的劲,给你做工作,说要不做,怕就没命了。为了挣一笔黑心钱,他就狠得下心,捅你的肉刀子。那几个老太太还说,他们就有几个亲戚,得的病和我这一模一样。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得也是怕人,让赶快做手术,要不就后悔来不及了。他们这几个病人,都被说怕了。有的就赶快做了,有的因为没钱,只有等着死,没做。结果,有钱做了的,没多久,就不行了。而没钱没做的,反而好好的,照常精神,还在地里干活。三四年过去了,没事;六七年过去了,还没事;现在,还好好的,还是那两下子。我真的好后悔,当初真不该听医生的。”
   说到这里,母亲眼里浮出极大的悲哀,脸上涌出无奈的愤怒。
   山柱心中带着哭泣,外表却不敢外露,说:
   “妈妈,别说那些了,这对您的病不利的,使您更苦。别想了,别说了。这世道,人是被影响坏了,好人总是被坏人骗,坏人总是在偏好人。不过我想,这坏人坏得该到头了,这好人苦的也该到头了。社会总会往好处变的,咱忍了吧,这是命。每个人该临到的,谁也躲避不了,谁也无法改变;每个人不该临到的,你勉强要,也强求不来,这是由不得人的。”
   “山柱,”母亲加重了几分语气,但声音分明小了许多,带着几分凄凉,轻轻微唤。
   “嗯,”山柱轻轻应道,知道到母亲要吩咐什么,就认真地聆听。
   母亲强忍忍眼泪,说:
   “记住我一句话: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一定得好好生活下去,能做到吗?”
   山柱知道母亲的话里包含着什么,眼泪一下要涌出来,赶快控制住,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回答:
   “妈妈,我相信您的病会好的,您别多想。对我,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生活下去的。我相信命,相信老天爷会在暗处看顾保护我的,会让我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门槛的!”
   母亲眼里一下又浸满了泪水,满意地点头微笑,轻轻地说道:
   “我也信!”
   山柱看见,母亲含泪点头微笑的样子,有点凄苦,让人看了心酸。
  
   一转眼,进入深秋。
   在乡下,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要收回一些芥菜。芥菜,是庄稼人蔬菜的一种。它是庄户人家一年当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最主要的蔬菜。因为它投资小,易管理,好收藏,且菜味持久,带着浓浓的一种醋味,酸酸的,很香口,大家都愿意吃。尤其是用白面压成面条,煮熟后,打捞上来,加上油炒过的酸菜,和面条搅匀,人们能吃得着了迷,既开胃,又饱肚。往常的时候,因为庄稼人没有过多的钱,买贵一点的菜,干脆就在自家地里,每年一到节令,都种上一些芥菜,到了成熟的季节,就采收回来,削掉脚上的根须,洗净身上的尘土,切碎叶,用叉刀叉碎它的肉,淹到一个大缸里,可以吃用上一年。平时,母亲知道山柱爱吃酸菜拌面条,所以年年这个时节,总要多多地淹上些,放在缸里,慢慢食用。
   今年却不同以往,母亲突如其来地得了病,又意想不到地一天比一天重,这给母亲和山柱心上抹上了一层阴影。
   在这最后短暂的时日里,尤其在母亲和山柱作了一次很长的对话之后,母亲却异常地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冷静、思想比以前更加坚强了。看得出,她是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在拖动着病重的身体,在操持着家务,在尽着最后为时不长的一点努力。但并不多言。她之所以在于多做,而不在于多说,是因为她在多做的同时,释放了压抑,干了活,心里也得以舒展一点了,付出的越多,释放得越大,心里的压抑也越小;她之所以静默不语不多言,是因为话多必失,她怕自己内心的伤感,借着话语的表达,深深地传染给山柱,给山柱留下更痛苦的记忆。那几天,山柱明明地看见,母亲在做饭的时候,身体往往支撑不住了,就无可奈何地坐下来歇歇,再起来继续做。尤其在做酸菜的时候,冷冻早早来到,母亲却还冒着刺骨的寒风,迎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寒气,强硬地亲自动手做。她双手浸泡在冰冷彻骨的凉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一苗苗芥菜;拿着刀,一刀又一刀地切碎片片菜叶;用叉菜板,一下又一下地叉碎一颗有一颗的芥菜疙瘩。片片碎叶化作感情的翅翼,飞流进菜缸;颗颗被叉碎的芥菜疙瘩肉丝,化作永不消失的思念,滚涌进有深又大的菜缸。。。。。。她做得是那么用心,细致,好像对做芥菜有无限的感情,好像对芥菜要作永远的告别,又好像对芥菜有一种无法道得清、说得明的一种眷恋感觉,虽然她的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倍。。。。。。
   那天下午,母亲忙活了整整一大晌,她做过手术的那一侧的整个胳膊到手背上,都虚肿得跟面包一样。
   第二天,母亲的病明显又加重了好些,起不了床了。她上身胖肿得怕人,不得不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母亲的体内有严重积水,需要往外抽水。
   母亲像孩子一般听话,反坐到一个靠背椅子上,身子向前倾倒着,爬到椅靠背上,让医生撩起她的背衣,开始一针管一针管地往外抽水,抽了一管又一管,抽了一管又一管,当抽完最后一管水,凑凑时间,竟用了两个多小时,而母亲,始终哼都没哼一声,没吐出一个疼字!医生都被母亲毅力感动了。
   抽过水后,母亲在精神上好了一两天,但她的病已浸透全身,没停,她的病更加重了,起不了床了。她不得不整日躺在了床上。
   但母亲却表现得依然很坚强!自她和山柱有过那次对话后,她就暗暗地给自己下了多少次决心,再不和山柱提及有关她的病方面的事了,再不提及了!什么也不说了。。。。。。不是她对山柱无话可说,而是她的话多得无法说清!不是她对山柱的爱太浅了,而是深得让她无法度量!不是她做母亲的在分手之际对儿子太绝情,而是她的情、她的爱,致使她在离开之前,没有勇气给儿子说一声再见!情也好,爱也罢,最终还逃脱不了“分手”两个字!她太了解儿子了,她更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现在的感情,了解自己现在的脆弱。与其对儿子说几句,不如不说,这个时候,这个时刻,她真的感到自己的感情,无法把握,她真的害怕自己一开口说话,感情的闸,就再也无法收关,给儿子在最后的时刻,带来更多的痛苦。为之,她拿着全身的劲,就是不说!
   儿子跟母亲也是一样的心情,在最后一刻,他不愿过多地让母亲悲伤,最后时刻,他愿母亲在平平静静的时光中度过,而不愿让她从悲悲切切的伤痛中度过,最后的一瞬,愿她心静静的。
   这样涯过了一天又一天,熬过了一晌又一晌。到了第八天头上的时候,母亲已是好些日子没吃什么东西了,只能沾点糖水儿滋润滋润嘴唇。她眼睛一会儿痴痴呆呆地看着屋上方,一会儿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又张开嘴,看看屋里的人,似乎想说什么话儿,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又没有一点儿动静了。
   到了接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母亲开始昏迷,来回数次,每次醒过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异常痛苦的表情,迟迟不愿离去。山柱守护在母亲身边,看到母亲的病已到了最后时刻,真的没有了回转的余地,不觉阵阵悲伤袭上心头,他真想大声对母亲喊叫说:“妈妈,我真的无法再挽留住您了吗?您真的能舍掉我自己走吗?我爸爸刚刚走了六年,您就又要去。。。。。。”但他强忍住了,他知道这样更伤母亲的心,知道这样更使母亲心碎万段,忍而不舍;知道这样做,无疑是在母亲弥留之际,给她深重的疤痕上,恨恨地砍上一刀。他没有这样做。
   控制了很久,他才装做很沉稳的样子说:
   “妈妈,您就放心吧,什么也不要记挂,没用的。天无绝人之路,我永远相信,老天爷会在暗处保护我的,一切都会平安过去,我会走完自己的一辈子的,您就放心地去吧!”
   母亲果然听从了山柱的话,安祥地去了,再没回头,只是眼睛轻微地半睁着,不愿合上,朝着山柱儿一直看。山柱轻轻地用手指把母亲的眼帘合拢,这时,他的眼泪才如开了闸的水,无法收管,一涌而下。。。。。。
  
   早上日头慢慢地爬到半山空的时候,山柱拄着双拐,一颠一颠地,朝着他的小门市部走去。
   顺着山脊梁,刮过来一阵风,风扫落了树上的好些枯叶,哗啦啦落了一地,随风飘扬着,翻滚着,经过山柱的脚边,打了个站,旋了个圈,又随之铺地卷着,旋着,往老远处去了。
  
   2008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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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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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帖


回复人: 草帽小妞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11 14:17

    被你细腻的文笔感动,被你坚强的意志感动,被伟大的母爱感动,被深沉的亲情感动.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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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草帽小妞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11 14:17

    被你细腻的文笔感动,被你坚强的意志感动,被伟大的母爱感动,被深沉的亲情感动.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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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草帽小妞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11 14:17

    被你细腻的文笔感动,被你坚强的意志感动,被伟大的母爱感动,被深沉的亲情感动.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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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残文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13 18:07

    用自已的话,自已的思维,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感觉,写自己最难忘的疼痛,最想说的事,最思念的人,这样的创作路子是对的,不容质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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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冷月凌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20 14:00

    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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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a飞烟轻似梦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23 14:53

    很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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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木水 Re:秋影 回复时间: 2008.04.27 11:17

    母爱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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