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山口小姐，请上马吧。”
　　 —— 一个山东大汉兵
　　
　　至五月十三日，中日双方三十万大军在经历了五天的激战之后，日军便突破了中条山中国守军的全部防线，并几乎夺取了中条山南麓黄河北岸的各重要渡口，遂即传入了以肃清中条山纵深处中国守军为主要军事目标，同时对中条山的老百姓实行了野蛮的抢光、烧光、杀光的血腥的法西斯政策……
　　
　　再说，张金杉率部与日军在板涧河经过大半天的血战之后的翌日清晨，五月十三日他们将自己的汉阳造旧枪扔掉，全部换上了缴获的日军新式三八步枪，带上了弹药又整装出发了。缴获的三匹军马，两匹马分给两个重伤员骑，一匹分给山口敏子骑，因她的脚还不能走路。出发前，张金杉对山口敏子说：“你自由了，可以找你们的部队去。希望你还有点人性，不要再杀中国人！”山口敏子泪流满面地央求：“请团长带我一起走，我不回去，要不我只有自尽……”张金杉这才答应了她的要求，他明白，不带她走就是抛弃了她，她很可能是死路一条。这才分给她一匹马骑着，就为这个，许多士兵愤愤不平道：“叫一个日本女俘虏骑马，咱们的伤员跑着，咱们的伤员连鬼子兵都不如。”“长官们也不知道是咋想的，给她一刀，不就完事了。驮着一个祸害做啥！”有的还说：“长官这样做，叫自己的弟兄们咋样看待！”而高丽眉却认为团长这样做，是人性的，她愈加敬佩团长的人格。曾大功也表示赞同，对一营长说：“咱要是连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伤兵都不能照顾，还算啥男子汉。”唐参谋也认为团长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妥的。张金杉已从部下的各种神色与嘀咕声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理解弟兄们此时的心情。然而，他却不顾这些，而是有自己的想法。为防止山口敏子发生意外，他特意叫来郭大年吩咐：“郭大年，山口小姐交给你了。她骑的马可以叫高丽眉小姐走不动时换着骑。你看着办吧。”
　　“团长，你说什么呀？我能走，多少天不是都走过来嘛，你看我的脚已经好啦。”高丽眉说着翘起一只脚，把一只挂了 “花”的军靴示给他看。
　　“去，去！谁瞅这臭脚！”张金杉瞪了她一眼，“你要照护好她，听令！”
　　高丽眉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听了他的话心里一热，敬佩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山口敏子听说叫她骑马，十分吃惊。这又是她根本意想不到的，她认为他简直是恩慈的上帝，出发前她曾担心的是不知这些中国兵会怎样处置她这个帝国女兵。她甚至想到他们会像方才仍掉自己的旧枪一样把她扔在这山沟里，或者是给她一枪、一刀了事。此刻这位团长竟要她骑马，她受宠若惊地大声吆喝：“团长，我不骑，我能走，只要一根棍子就行！”
　　张金杉瞟了一眼她那还红肿的脚腕，严厉地说：“少给我添麻烦，你已是我团的一兵了，听令！”
　　山口敏子一听此言，心一酸，眼里涌出泪来，柔声道：“团长，我这个日本女兵谢谢你了。”
　　“山口小姐，请上马吧。”一个壮实的大汉已将马牵来，对她说。这小伙子是郭大年挑选出来的一个心地善良憨厚的山东汉子。山口敏子瞅着高大的马，试了一下，脚痛得无法骑上它。
　　“噢，上不去。来吧，俺扶你。”说着将她一把抱起，放上了马背，接着又把一袋熟马肉搭在马屁股上。高丽眉跟在马后与郭大年同行。
　　高林虎与五个尖兵走在部队最前，曾大功与张金杉、唐参谋三人跟在他身后。一营长仍然断后。
　　一百多人的小部队在半山腰的树林里，沿着崎岖的山道匆匆行走。张金杉身后的是一支仍有战斗力的小部队，就其人数而言，称得上一个连，而这却是一个几经浴血拼杀出来的勇士，而决非一般的溃散之军。张金杉掏出怀表一看，已是早上九时三十二分，不觉地已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们走到了一道岭上，行走了半个来小时，张金杉看见前边不远处有块大方石，遂大步走去。大方石上长满了黄绿的苔藓，像是谁特意装饰之后，放在这道山岭的最高处，让过路的人驻足歇息，或在石上伫立欣赏眼下的景色。
　　此刻，骄阳灿烂，山风浩荡，起起伏伏的翠岭，绿波滚滚，初夏的山岭是浩荡的，明快的。这支百十多人的队伍于绿波里时隐时现，匆匆穿行。
　　张金杉突然觉得憋在胸中多日的郁闷全被这山风绿波荡涤得干干净净。一种从未有过的坦荡、豪情荡漾于胸。他十分清楚，在他的前头将是险恶，是需要用血，用生命为代价也许才能战胜，才能闯过去的。山风呼呼地掠过他的面颊，他正了正军帽，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犹如将要出征，一种从未有过的豪爽之情涌上心头。他觉得很有信心到达黄河边，夺得渡口，把弟兄们带过黄河，至少也要带过一部分，保存一份抗日力量。他的身后有着这么多的能与他生死与共的弟兄追随着他；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将一个少女的爱和美丽的生命与他联系在一起，跟着他赴汤蹈火的女记者高丽眉；还有那个日本女兵也奇迹般的人性复苏，如一个刚投胎转世而来的奇丽女孩，也跟随着他；更使他感动不已的是本能安全地回到他的根据地，却陪伴他走这条险恶之路的曾大功队长，有这么多好人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为打日本而追随着他去牺牲。此刻他充满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一如眼前的山林，不管遭受多么大的风暴与冰霜都抗得住，站得稳，抵得过，照常春来发芽，夏到泛翠，挺立于山巅，展示着天地间的傲骨，张扬着世间的坦荡浩气。张金杉觉得自己以前虽经过了不少的大战、恶战，可是从未有今日的感觉。因为以前那些战斗，是为打仗而打仗，为战斗而战斗，为消灭敌军而消灭。而今日却是为自己惨死的母亲，为自己的妻儿，为千千万万被日寇惨杀了的中国同胞而打仗，为赶走小日本而打仗，这是上帝赐给他们的圣战。即使此刻死在战场上，也觉得坦坦荡荡，无所牵挂。他相信未倒下的人会前赴后继抗战到底，最终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的。他仰望了一下太阳，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伫立着，不由得微微笑了。
　　“团长，笑啥？”高丽眉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张金杉一怔，收住了奔腾的思流，回头见高丽眉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已。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才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撩人的生命。他知道她爱他。“而自已真是她心仪已久的男子吗？”他问自已，脸突然微微地红了。他盯着她的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那是何等的微妙，简直是妙不可言，不可思议的一双深情的明眸。“这是爱吗？这是男女之间的爱吗？自已以前怎么就没有过这个感觉。可是他觉得他也很爱自已的妻子呀，为什么以前没有过此时如此缭乱的心绪。”他默然地问着自已。而高丽眉的心情也被他傻傻的样子撩乱了。她毫无顾忌地靠近他，与他面对面的静立着，立得竟是这样近，以致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呼出的热气。张金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注视着她痴迷的眼睛和一颤一颤的双唇，不知道自已该向她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猜？”他突然反问一句。
　　“我咋能知道团长想个啥！”她又把话推了过去。
　　“想眼前，想未来。”他瞟了她一眼，向远山望去。
　　“眼前想什么？”她上前一步，很想抱住他。
　　“想怎样渡过黄河。”他又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想未来什么？”
　　“想未来，未来怎样……”他语塞了。
　　“未来怎样？”她穷追不舍地盯着他的目光问，觉得他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就要吐出来了。这是一句她期待已久的一句话。她激动地上前猛地抓住他的两只大手，像他就要飞走了似的，紧紧地抓住不放。
　　他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着，窘迫得满脸涨红，心一慌，挣开她的手，退后一步，说道：“别，别这样。”
　　“告诉我，想未来什么？”她又逼上来一步，要拉他的手。
　　“想，想未来怎样生活。”
　　“太抽象，不具体，不明晰！”
　　突然从西山峰那边远远传来急骤的枪声。俩人同时朝西山望去，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集密，像雷吼一样鸣响。
　　“山那边发生了大战！不知是哪一部分又跟小鬼子交上了火。”他自语着。
　　“团长，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枪声这么紧？”唐参谋急急地走来，“部队怎么着，要不先停下来？”
　　“传令，就地隐蔽！”
　　“是！”唐参谋跑过去下达了就地隐蔽的命令。
　　“团长，像是夏县泗交那边打开了。”曾大功走过来，嘴上叨着烟锅不紧不慢地说。在他听来，枪炮声远着哩，不必隐蔽什么。
　　“停下来，观察一会儿。肯定那边打开大仗了，要不会有这么急烈的枪炮响。”张金杉望着西山说着话，似要透过群峰看个明白。
　　徒然从树林那边传出了马的尖厉长嘶，嘶鸣越来越响，似群马打斗。
　　“怎么回事，那几匹马怎么啦？”张金杉急问身边的通迅兵。
　　“团长，团长，那三匹日本军马听到枪声，不知怎么啦，伸着脖子一个劲地乱叫，怎么也勒不住！”一营长急忙跑来报告。
　　“过去看看！”说罢，张金杉带着满脸困惑往小树林那边走去。唐参谋、曾大功、高丽眉也跟了过去。
　　此刻，西边天空的枪声如炒豆样激烈。
　　张金杉循声来到树林东北边上，只见那三匹军马，个个仰首天空，直着脖子，嘶鸣个不停，样子很惊慌，又似听到了进军的号声。它们的前蹄一个劲地在地上扒土。无论牵马的士兵怎样勒缰绳，总是遏制不住它们的嘶鸣。大有一撒手就要冲出去的奔腾之势。
　　“报告团长，我们这号马！”山口敏子跛着脚走上来，“我们的马受过特殊训练，听到自己的枪声响起就要奔腾驰骋。”
　　“它们能听出是你们日本人的枪声？”唐参谋好奇地问。
　　“是的，长官，它们能听得出。只有它的主人才能喝住它。”山口敏子说。
　　“你有啥办法？”张金杉问。
　　“我只能喝令住我的马，可是，这些都不是我骑的马。”她看了唐参谋一眼，“我的马死了。”她面色凄然。
　　“团长，这不行！咱们是秘密行军，会暴露目标的！”
　　“团长，全宰了，看它们还叫个球！”三排长突然插上话来。
　　“对，全毙了，留着是祸害！”一营长说。
　　这时，那三匹马愈加叫得起劲，简直使人心乱，又令人心惊。
　　“团长快下令，全崩了吃马肉吧！”
　　一个士兵端着机枪，走了出来望着张金杉叫道：“团长，叫我用机枪绞了吧！”
　　“用枪打，不是给小鬼子报信咱们在这儿哩！”唐参谋说。
　　张金杉板着脸，一声不语，他怎么也不忍心杀死它们。留着它今后一定有大用。可是眼下它们一个个竟如此不识好歹地乱叫、乱闹，会暴露他们行军目标，带上它们是无法保障秘密到达渡口的。这当然是不行的，而这三个牲畜竟如此有灵性，它们是效忠于自己主子的忠良啊。它们是无辜的，怎能杀它们，况且他们也不需要马肉，突然一个想法脱口而出。
　　“放了，全放了！”
　　“啥！团长，你说全放了？”一营长惊奇地问团长。
　　“它们已不能为敌所用，也不能为咱们所用，放了吧。”
　　“放了它们或许能找条生路，叫老百姓逮去还能耕田驮东西哩。”郭大年走来蛮有理地说。
　　“谢谢长官，我替这三匹马谢谢长官的不杀之恩。长官真是菩萨心肠。”山口敏子两手腹前交叉，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
　　张金杉瞅了她一眼回头大叫：“快放了！一营长执行命令！”
　　“是！执行命令。”一营长跑了过去，朝三个牵马的士兵大声发令：“放了，全放了它们！”
　　三匹脱缰的马长长地一声嘶鸣，仰着头，甩着尾巴，扬程而去。
　　三个牵马的士兵，久久地望着奔去的马显着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唐参谋突然瞥见山口敏子望着奔去的马，眼边滚出了几颗泪水来。她见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抹了一把泪一笑说：“放了它们，真舍不得。”
　　西边的枪声仍在鸣响，树林静了下来，士兵们吃着马肉，喝着山泉，议论着放跑了的那三匹马。
　　“团长，唐参谋，吃点东西吧，都走大半天啦。”高丽眉捧着一包马肉走了过来。后边跟着一个勤务兵，提着一壶水。
　　张金杉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接过高丽眉手中的马肉包，打开了包一股香味直冲鼻喉。
　　“给你刀。”高丽眉给他递上一把军用小刀，叫他割着吃。
　　“高丽眉你去与山口小姐一块吃。叫她多吃些，再看看她脚怎么样了。”
　　“是，团长！”高丽眉刚要转身走去，忽听见：
　　“报告团长，前方五里外发现向西又开过一支二百多人的日军。”从前边回来的两个侦察员前来报告。
　　“知道了，继续注视敌情，有新的情况立即来报。”张金杉打发走侦察员，对身边正啃着马肉的唐参谋又说道：“西山真是打开大仗了。”
　　“是大打开了，看来小日本已占领了渡口。”曾大功上前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