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张爱玲对中国文学的最大贡献是将西方现代思想及写作方法与中国传统文学做到了完美的融合, 达到了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和谐统一。张爱玲小说在选材、表现手法和艺术结构方面,能够在传统风韵中凸现出现代个性, 从中国古老文化中渗透出现代气息, 显示了其立足于古典文化基座上的现代性特征。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表现手法 艺术结构 现代性
张爱玲多才多艺,擅绘画,又好音乐。新旧文学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亦洋亦古,非中非西是她的特殊风格。她不仅将古今中外的优秀传统融于一炉,而且能将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优点汇于一身,将小说推向大雅大俗的境界。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现代性魅力。
读张爱玲的作品,必将指向现代性的思考。夏志清从中西比较的角度,确认张爱玲在宗教关怀、道德表现、心理描写等方面超出了同代中国作家,达到或接近了西方现代作家的高度。李欧梵分析张爱玲的创作与颓废之间的关系,也从一个独特的现代性视角确认了张爱玲的现代立场(1).
一、张爱玲小说选材、表现手法的现代性
《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最有代表性的小说。这些作品无论在选材或表现手法上都显示出了张爱玲创作的强烈的现代性。
她爱讲故事,但她的故事密度并不大,速度是慢的,宛若秦淮河上的画舫,曲曲弯弯却不弄玄虚。她更着意的是故事的意境,视角虽低却看得极深极透,刻划出一个苍凉的彻悟的人生境界。她不讲形式上的哲理,而只是从切肤的生命体验中去玩味人性,然后用丰富的意象、繁复的色彩、天才的妙喻表达出来,构描出一幅幅浑成的诗意。陈思和谈论道:“她的作品在精神内涵和审美情趣上都是旧派小说不可比的”(2).
如《金锁记》的选材,围绕姜公馆二奶奶曹七巧被金钱的贪欲打造的金锁围困的30年展开情节,七巧用自己的青春, 用受尽大家庭的欺侮, 最终换取了一副沉重的金锁, 这金锁压制了她的情爱, 泯灭了她的人性。别人毁掉了她的一生, 她又变本加厉地毁掉了儿女长白、长安的一生, 最后在所有人的愤恨哀怨中孤单地死去。作家所描写的是自己熟悉的没落贵族的家庭日常生活, 无论是选材,构造故事、运用语言还是设置人物都既具现代性,又深受《红楼梦》的影响, 极易为中国读者所接受。
张爱玲小说在表现手法上的现代性特征更突出。《传奇》中的每一篇作品都试图跃出小说载体本身,在现代绘画艺术中得到更好的表现与满足。这就是她的小说创作,不仅常常成了地地道道的文字绘画,体现出了鲜明的绘画艺术效果,也直接呼应了20世纪以来美学发展中,各个艺术门类互相突破渗透,以扩大其表现力的趋势。
张爱玲充分开掘语言文字所具有的“象征性”的再现功能,用语言文字构图,具象,从而在小说载体中鲜明地传达了绘画所特有的可视性艺术效果。这首先就表现在《传奇》的总体风貌勾勒上,作者为读者描绘出这样一幅可视可感的画图:
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都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焦急,挣扎,全无结果,噩梦没有边际,也就无处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难,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川娥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社会。一切之上,还有一双瞧不见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
在微观的展现上,张爱玲也充分的利用实践性的感觉,力求做到,情节展开的过程就是一个个具体生活画面快速移动的过程,不仅人物造型,空间摆设,大小聚散,都常常是工笔细描出的一幅幅色彩明艳的图画,往往一段描写就是一幅可视可感的图画。比如《封锁》中的这段文字:在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的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
张爱玲还常常通过构图—具象,使小说阅读也能如同美术欣赏那样,成为各种感官感受的凝合,既使现实生活得到千姿百态的展现,又给读者以丰富多彩的艺术感受。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一次具象:几次没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速度嘀嗒,嘀嗒地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达到高潮,与不同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的沉默着。
张爱玲还广泛借用现代绘画艺术中的暗示手法。用文字勾勒出的具体画面激发读者的联想,使其沿着作者暗示的方向,体会其真实意图,借以传达出较之具体,有限的画面更为深广,复杂的内容。比如《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微龙首次来到姑母家,受了姑母和丫头的气,面对客厅的陈设眼前幻化出的一幅图画:微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株仙人掌,正在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巢青蛇,那指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二 、小说主题人物、艺术结构的现代性
张爱玲的小说世界是荒凉世界,荒凉是她小说的主旋律。小说人物的生活场景是充满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丑恶世界,人物生活的世界是非常灰暗的,往往被不幸所主宰。《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倾城之恋》等张爱玲著名作品里主人公在伦理道德上总是存在严重的缺陷,要么是心理扭曲的报复狂,要么是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作者笔下的世界从来没有阳光灿烂的,作者喜欢营造一种暗色调来衬托人物。
张爱玲为什么形成这么一种艺术特色?这同她当时所生活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张爱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上海封建遗少家庭,对上海十里洋场的各种丑恶现象有详息的了解。张爱玲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环境主要是上海租界。笔下人物主要是在租界里生活的遗老遗少、假洋鬼子一类,这些人朝不虑夕、醉生梦死,犹如社会上的行尸走肉。这些人正“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应该说荒凉是当时社会现实的艺术概括。张爱玲的小说虽没有宏大的社会场面,但比较真切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特别是对人性的揭示更是入木三分。
张爱玲的小说也可以说是关于文明与人性的哀歌, 其哀歌的主旨, 不是对社会的批判, 更谈不上对社会的改造,而只是在殖民地与半殖民地的都市背景中, 展示人们精神的堕落与不安, 展示人性的脆弱与悲哀,张爱玲就是这样表述了自己对于现代人与现代生活的理解。 张爱玲笔下的日常生活是庸俗、琐屑、无聊的, 是一种存在处境, 人生的荒诞与荒凉在《金锁记》中被诠释演绎到了极点, 不仅描写了一段苦涩的婚姻, 也描述了一个女人的疯狂。
张爱玲对人性的“现代”感悟也体现在,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描绘出了现代人的多重变态性格和精神困境。《金锁记》中曹七巧就像是一头困兽, 一生都在欲望的牢狱中挣扎, 在情欲与金钱欲的交织、冲突中, 由一个曾经天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心理扭曲的疯子, 由此反映出传统文化的衰落和西方现代文化对传统文明的巨大冲击。
张爱玲小说艺术结构的现代性特征,则表现在故事与小说的形式结构上。
从故事的结构来看:《金锁记》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三十年前,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 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 比眼前的月亮大, 圆, 白, 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类似这样的开场白在她的小说中还有许多。
从形式结构上看:类似中国旧小说的入话, 是导入故事的套语。而在张爱玲的小说里, 它的叙述功能远不止于此。古典小说的开场白常常是要交待故事所发生的时代背景、地理环境、社会生活等内容, 而张爱玲小说的开头更主要的是要营造一种气氛, 要让我们进入她小说的氛围。在小说的结尾, 曹七巧在对往事苍凉的回忆中死去, 小说是以这样的一段文字结束全篇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 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让人回味无穷的结尾, 也引人深思, 超越了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的结局模式。
三、现代电影式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
张爱玲小说对镜头、转调、蒙太奇等电影手法的运用,显示了其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先锋性。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她那娴熟的笔触,时不时地捕捉着电影中的镜头,引领读者不断地在镜头之间跳转,随它进入人物的内心,从而使读者及时地观察到人物所处的环境,捕捉到人物内心世界的活动。
张爱玲还常常把各种镜头结合在一起使用。《金锁记》对镜头简直到了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电影脚本来读。小说一开始是空镜头“月”,叙述人的画外音强调了小说的时间跨度,增加小说的苍凉感。随着镜头的移动,月光落在一个睡在下房的丫环身上,她与另一个丫环的私语,使我们对姜家出身卑贱的二儿媳妇七巧略有所知。随后,她们的私语被谨慎的老嬷嬷打断,人们沉沉睡去。月亮渐渐淡出,彩霞迎接着太阳的到来,神秘的夜晚让位于更真实的白天。在街头小贩的吆喝声中,姜家便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媳妇、女儿在给老太太请安时,承继了昨夜下人谈论的话题,然后小说的主人公曹七巧出场了。她一出场,便对小姑造谣中伤、跟小叔子调情、对自己哥哥嫂子冷嘲热讽。作者运用几个具有戏剧性的镜头向人们展示了主人公粗鄙泼辣、喜欢惹是生非又痛苦压抑的生存状态。一天中的几个典型生活片段,概括了她在姜家十几年的生活,不难看出电影镜头在小说中的巨大作用。
在故事的进展中, 张爱玲还运用现代电影的表现手法使她的故事叙述得更加流畅、紧凑。最典型的是故事中对十年光阴流逝的交代: “风从窗子进来, 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 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 望久了, 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 翠竹帘子已经褪色了, 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 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傅雷先生指出:这是电影的手法: 空间与时间, 模模糊糊淡下去了, 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
张爱玲小说中对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借用,不仅俯拾即是,而且大多都运用得娴熟自如,不着斧痕。在《金锁记》中,曹七巧有着强烈的情欲,她渴望被占有,但命运却偏偏让她整日面对丈夫那死猪肉样的身体。小说道:“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叫她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张爱玲用蒙太奇手法把人物从现实推向过去,又从过去拉回到现实,用电影“闪回”的手法,通过独特的主客观镜头的电影视野,进入和淡出人物的意识世界,在主观视点和客观视点之间交叉切割,使读者由此进入到曹七巧的灵魂深处。她的思想便自觉不自觉地回到过去麻油店的生活经历中去,这种意识一闪而过,而进入潜意识。潜意识中的猪肉与眼前的丈夫的身体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做了奇妙的联结,从而使读者感受到她生命的悲凉。由记忆中死猪肉的气息跳跃到了自己现时的处境, 由现实的处境联想起过去健康自由的生活, 虽然没有一字明写曹七巧的心理活动, 但现代手法的成功运用得以让读者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 对曹七巧的悲剧命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罗杰与愫细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梦想变为现实:“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成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3)罗杰新婚的喜悦通过梦幻般的色彩体现出来。结婚之后,愫细因不能忍受正常的夫妻之爱而临阵逃脱,但心里仍想着罗杰:“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这里由牵牛花转换到罗杰的眼睛,由眼前的实物联想到心中的虚像,这样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在电影中也是非常绝妙。
四、 意识流一类的现代派技法的运用
意识流一类的现代派技法的运用在《金锁记》等作品中,难得找到它们的单独展示,但又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它们的影子。如: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旁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撩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些神来之笔,不留痕迹地将“意识流”溶解在“叙述流”中,既是画面,具有悦目的观赏性,又是心理,具有深度的可分析性。谁都可以读懂,但懂的深度不同。
通过《金锁记》等小说的分析可以看出张爱玲是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学, 又利用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 创作出了具有独特魅力的文学佳作, 并把五四以来就开始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推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因此说张爱玲是个现代视角最敏锐,现代性最强的现代小说家。
注释_:
(1)分别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张爱玲》、李欧梵《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孟悦《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与张爱玲》
(2)雅俗互动的宁馨儿——四十年代小说的新面貌,作者:孔庆东 .
(3)《张爱玲小说的电影化倾向》 作者:刘高峰。
(4)吴小美 赵学勇主编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
(5)李国平 杨萌芽主编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专题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3年版。
(注:此论文是本人‘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答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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