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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狂晕的蚂蚁 收藏:0 回复:2 点击:5061 发表时间: 2009.06.01 03:19:03

读书笔记【死亡的无限幸福===马原 白卵石海滩】


  读书笔记【白卵石海滩--马原】
  enen 。。。
  
  
  困入其中的死亡
  
   有人说过:“被死亡夺走生命,或许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留下来的,就只有痛苦了。”
  
   5.12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它和唐山地震一样,杀死了大量的人,摧毁了无数人的灵魂。马原的这篇小说,背景就是唐山大地震,从简单的短幅面的描述,我们就已经能够感受到,自然灾害对人类造成的伤害。而,这些仅仅是表面上的摧毁,文中的女孩子被救后又死亡,也似乎仅仅是一个不幸中又不幸的巧合,那么,这个青年却要忍受六年的死亡之苦,这难道就是命运所赋予的悲哀么?
  
   故事情节:
   文中的小君和丈夫到海边度蜜月,由于受到了苍蝇的干扰,触发了丈夫的情感,于是在一个天堂般的度假胜地,丈夫回忆起了一切,可能的话,是丈夫背负了六年的死亡之苦,终于被诉说出来。
   在那次大规模的地震过后,丈夫前去救灾,途中遇到一位女孩,她因为和男朋友幽会而免于死亡,但是男朋友却不幸死亡,她因此在男朋友的死亡的怀抱里,生存了3天,获救后,由于男主人公的疏忽,致使女孩子错被军队以污染水源而射杀,死的非常遗憾,而从此,男主人公就背负了死亡的枷锁。
   当丈夫说完这个故事后,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情感释放,反而,如同诅咒般的将痛苦,传染给了妻子。这将是怎样的难言之隐啊。
  
   从死亡里重生后的女孩,重新回归死亡,这将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啊。连马原在描写她死去的表情,都很确定的用了【她看上去那么平静,有种欲望得到满足的安详。】试想一下,倘若,她幸运的活了下来,那么她在死去男朋友怀中的那痛苦的三天,将会对她未来的一生起到怎样的作用呢?她从偷偷幽会的甜蜜,断然回到死去的、发臭的、冰冷的男朋友尸体的怀抱里,承受三天的煎熬,将会在她的心里留下怎样的记忆伤痕呢?
  
   一个接触了短短数小时的青年,因为那带有重生意味的吻,却带给他本身六年乃至于一辈子的痛苦,死亡之苦。何况那位幸运死去的女孩子呢。【她看上去那样的平静,有种欲望得到了满足的安详。。。。】这是女孩子的归宿么?这是死亡的归宿么?
  
   这个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去做努力的女孩,完成了她的努力,所得到的她所要得到的死亡,才是真正的结果。因此,她才有了那种近乎于幸福的安详。
  
   而这被诅咒的死亡之苦,唯有流传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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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狂晕的蚂蚁 Re:读书笔记【死亡的无限幸福===马原 白卵石海滩】 回复时间: 2009.06.01 03:20

    以下是全文:
  
  
  
  《白卵石海滩》
  马原
  
  有志的儿子对平庸的父亲这样说:你希望我像你一样吗?那样你不觉得难过吗?爸爸,生命不应该是一次愚蠢的重复。
  儿子说的也许不错吧-----生命是这样。然而,死的重复也是愚蠢的吗?
  ------摘自史小君日记
  
  一
  
  “我不喜欢苍蝇。”
  他挥开那只在眼前转来转去的苍蝇。他就爱说这种废话,特别是对我说。好象我喜欢苍蝇似的。可是我又特别喜欢听他说话,包括说这种苍蝇之类的废话。
  
  我俩躺在白色的细碎的卵石海滩上,阳光像一柄油彩刷挥来挥去,在我们身上涂抹上好看的颜色。他很需要阳光。他是那么苍白而且瘦弱,虽然肤色白皙本来是桩优点。横放在滩边,他显得那么长。其实,他不过比我高上那么两厘米。一米七一。他其实是个小个子:当然,是按现在的标准。他真的显得很长。游泳时,他异乎寻常笨拙,手忙脚乱,但是很有勇气。学游泳就需要勇气,如同病态的苍白需要阳光。他是乒乓好手,别的不行。
  
  “我不喜欢苍蝇。”他又说了一遍。
  如果我记得不错。他说这话是第五次了。听说海苍蝇咬人,我拿不准这话是假是真。但我们这样沐浴在阳光下,身上却不知道让什么鬼东西给咬了。蚊子肯定没有,倒有几个红疱,痒得很。我知道自己身体很美,周围的一些游泳的小伙子,眼睛总往我身上溜。我装作全没觉察。别人羡慕你,你的一钱不值的虚荣心会觉得满足。我不泼他的冷水,哪怕他把同一句话
  再说上五遍。我不喜欢苍蝇。谁喜欢?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吧。整整六年了。真的,我不喜欢苍蝇。”
  第六遍。什么六年,是六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他长相平常,又是普通工人。工长不也是工人吗?
  “小君,你要听故事吗?苍蝇的故事。”
  我和他躺在渤海滨美丽的海滩上。我们刚刚从海里爬出来,身体还有些哆嗦;幸好太阳辉煌耀眼,蓝天上只有微风和几丝白云彩。
  一只海苍蝇粘乎乎地绕着我们,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不是享受着假日吗,不是享受着大海的又潮又咸的湿气吗?还有,我们享受着微风、爱情和阳光。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二
  
  那一年,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下旬,天热得叫人直想跳海。别乱想,我是说跳到海里去游泳,不是说去寻死。当时我们几百个独身工人挤在一幢新建的公寓大楼里。房间卫生条件不好,苍蝇、蚊子、臭虫、老鼠再加上蟑螂,可以说五毒俱全了。不过习惯成自然:我们全都不在乎。我们铁路的工作,有很多是三班倒班,工作十二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铁路系统就像一部永动机,操纵它的人们轮换休息,它自身却在一刻不停地运动。所以,白天在公寓里休班的职工相当多。
  
  我们白天晚上都钻在蚊帐里,不管睡觉还是看书或者下棋玩扑克。双人蚊帐里四个人打扑克正合适。天那么热,隔一层蚊帐简直等于盖层棉被。不透风,叫人喘不过气来。可是蚊子、苍蝇。没有蚊帐可以要你的命。
  那天奇闷奇热,但我们终于没有跳海。我打日勤,白天困得要命,夜里睡得也不安稳。当我迷迷糊糊起夜解手回来,大楼突然颠荡起来了。我扶住门楣站稳,扯开嗓子大喊:
  “快起来!地震了!地震了!!”
  
  这时天还没亮,是凌晨三点多钟。楼内一片混乱,人们穿着短裤跳出来,男人都赤着膊,女人们充其量多一件无袖背心,赤脚是不约而同的。看来,讲究风度和廉耻是分场合的。不然,你永远不能同时看到这许多三角花布裤头儿。只有这时,我才那么深地体会到生命对于人们是何等宝贵。平时我们概念里的生命,不过是一个一个活动着的人,有的终生忙碌,也有的饱食终日。海城一九七五年地震后,辽宁的城市居民大都搬进临时搭起的防震棚。在棚里做饭取暖睡觉,结果好多人家地震无事,地震后生非,煤气中毒和防震棚失火使好多人丧生。这些人们因为怕死而死了。眼下这些人自然因为怕死而顾不上体面了。生命。生活。生与死。风度多少钱一斤?耻辱呢?
  
  三
  
  我们相识三年了,这是他头一次讲起A市地震。他在A市地震后的防震救灾工作中立了功,但他从来不谈A市。
  “没有什么好谈的。A市。”
  也许。他不谈,我也不再问。那时我在另一个城市读中专。那个城市的医院里住满了灾区的伤员,城市街道上一下出现了上千拄拐的穿着隔离服的人。这些人的出现,给城市染上某种无法理喻的色彩,压抑。而且气闷。
  
  上级动员输血给他们,我也激奋地撸起袖子,看着大滴大滴的紫色液体注满二百毫升刻度的白玻璃瓶,我奇怪自己毫不紧张。我觉得自豪。全般十九个女同学,我是唯一的一个。我,一个女生和七个男生。一千六百毫升大概能救活一个垂危的伤员了吧?
  动员开始时,领导明确宣布,得过慢性病的人不能够输血。我只得过肠炎。拉稀。我史无前例地气愤:十八个女同学都得过慢性病!肾炎啦,肝炎啦,肺结核啦……而且其中还有七个*员。那时候能上学的多是党员和团员干部,因为政治条件是资格。奇怪的是,她们平日都比我有劲,我是女同学中的轻量级。现在怎么啦?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
  
  四
  
  天亮时,段长现抓了辆轨道车,我们二十五个通信工带着两筐(五十个)面包进了震中地区。通信线路中断了。通信线路是中断不得的。我们成了震后第一批进A市的救灾人员。由于铁路严重破坏,我们走走停停,直到天黑才进了A市。市区一片漆黑,只有一个什么工厂时时有火光冲上天空。这天下了一整天雨。天再亮时,我们醒了。震后的A市!
  
  以后许多天,那幅悲惨的图画一直萦绕在我的面前,只要我一闭上眼。车站巨大的水门汀屋顶压瘫了四壁,就在那平展宽阔的屋顶下面,呼救声时有耳闻。城市完全是座废墟,举目无一幢完整的房屋,到处是颓壁残垣,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恸哭失魄的人们。还有,到处是嗡嗡唱着的苍蝇,它们为天灾而欢呼。活着的人们在为死者垂泪。这到底是人的世界啊。
  我们整修站内的线路,也和部队的官兵一道,从倒塌的建筑物里往外扒人。有些人扒出来已经死了,有的还能够呻吟。我们的线手套很快露了指头,指头很快磨出了血。我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感官、神经似乎都处于特殊的阻塞状态。我背过一个坐骨粉碎的人,那其实只是一堆会嚎叫的肉罢了。那堆肉瘫在我背上,死沉死沉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活了,也许我背的不过是具尚未发臭的死尸。想起我的双手从身后把住他臀部那种感觉,我就从自己发病似的颤抖中听到不规则的心跳声。手套里露出的带血的指头周围,常常有几只绿豆蝇兴奋地吮着伤处。我已经无暇去轰开它们了。我是那么疲惫,呕吐恶心得简直像个孕妇。孕妇也是这么疲惫吗?
  那是第三天的事。我记得不会错。
  
  五
  
  水源成了震中地区第一等重要的物资。我们每天喝的是一个地下室里积存的雨水,连这也是配给的。离开我们公寓大楼,我们就都没再洗过脸。噢,洗脸居然也是一种过分奢侈的挥霍。我随身带的一只紧口瓶里装了多半瓶水,这是我一整天的配给量。八月初的太阳那么毒辣。我真心实意地诅咒太阳。妈的。
  
  这堆废墟像是一幢未竣工的楼房,高大的塔吊略有扭曲地倒在一边。为了解个大手,我钻进废墟的断壁中间。我蹲在那儿,用手指塞住鼻子,另一只手抵挡着向我围攻的苍蝇。
  说不上是喝水太少,还是几天未吃菜蔬,大便像羊粪一样结成蛋蛋,干燥得要命。也许是过分用力的缘故,我觉得耳鸣。耳鸣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奇特又有节奏。不,不不。我恐怖地拉起裤子,四顾左右。太阳正照在头顶,显然我不是在做梦。可是……可是。
  附近没有一个人。为什么这不是梦呢?
  
  害怕是无济于事的。我走开吗?走进人们中间去。那样我就不会害怕。这里是死神和劫后余生的人们共同统治的世界。在人的世界里,我们都一样坦然,那时我不懂什么叫恐怖。刚才拉起裤子的一瞬我懂了,恐怖。在死神的领地里,活人感受到的就是恐怖。当时的A市像诸侯割据,这片地区有人群,那片地区可能只有一些幽灵。谁是主宰,得看力量的对比。我只有一个人,这里却是大片废墟。歪倒的塔吊铁架,颓败的半截墙壁,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大群兴高采烈的苍蝇。我感受到死者的诅咒。这里是谁的,究竟是谁的世界?我只有一个人。
  我拔脚准备离开这里。也许还有一个。该死的耳鸣!我希望这是一场梦。那么,你不要这么呻吟吧,哪怕换一种方式,或者嚎叫也行。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耳鸣。你不要再呻吟吧。不要,好吗?
  
  这就是痛苦了。也许这真是耳鸣……真是的话,还有什么说的。也许这只是绝望或者希冀的呻吟,也许这不过是寻求感应的呼唤,但这的确是痛苦的。使听到这声音的人痛苦,匝人毛骨悚然——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我别无选择。我怎么能走开呢——假如这是另一个人呢?给我勇气的是人类的良知,还是对不可知的好奇?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恐怕我是没办法弄清楚了。
  
  六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现在我可以确定。我还活着,我当然可以确定另一个活人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我的,我自始至终没吭过一声。
  在这个笼罩着死亡氛围的区域,任何活人的声息都显得不真实。说不上为了什么,我从挎包拿出水瓶,狠呆呆地抿了一口。我觉得似乎多了些勇气。耳鸣,耳鸣。
  
  声音就在这。我的脚下。我俯下身去。
  “喂,有人吗?有人吗?”
  ……
  “喂,喂喂。”我的声音那么空洞。
  “有,有,有。”是回音吗?
  “你是谁?喂,你是谁?”
  “我,我,我•...。。”不是回音。
  
  你不能够想象,这堆杂陈的红砖和水泥制件透着怎样的死气。虽然有太阳,而且太阳照例那么火热,然而也还有苍蝇。太阳并不妨碍苍蝇们肆虐横行。我从来就喜欢新建起的楼房大厦,喜欢在建筑工地奔跑的卡车,喜欢左右转动的塔吊的巨臂。我看这些时感到生气。感到生命的力的澎湃。建筑的变化是人类最直接最可感的变化。每一片新建的厂区,住宅,或者每一条新筑的公路,每列新开通的火车,都使我欣悦。你若离开家乡多年,一旦回来家乡一切如故,你可以想象你的心情会多么晦暗。假如家乡变得让人无法辨认:你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可是颓败的建筑呢?这里。
  
  “我,我……”微弱的,但不是回音。
  “别着急,别……”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声音是羸弱的。我想安慰下面那个人,我又知道这语言是怎样的乏力。别着急,着急又能怎么样?这位同胞已经在那里三几天了。我看了看表。地震距现在整整五十七个小时。
  
  我从一块块砖头扒起。当我觉得精疲力竭时,就重新狠呆呆地抿一口水。根据水瓶里剩下的水来判断,我大概喝了四、五次。也就是说,我已经有四、五次感到累了。水毕竟只是水啊。
  下面再没有发出声音,无论是任何声音。你为什么不再出声呢?是因为我没有唤你吗?是因为你感到遇救有希望了就安下心静等吗?我没唤你,我们素昧平生,我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谈,我觉得我无法找到恰当的能够安慰你的话。你不该安心静等;你该懂得,你的任何信息都是对我的美好愿望的补偿,都是对我的痛苦劳动的鼓舞。也许你是沉醉在搬动砖石的声音里了。那是你再生的乐曲,你当然应该沉醉的——沉醉吧。
  
  苍蝇逐渐围过来了,有太阳的时候原就是它们快乐的时间。耳鸣消失得不知不觉,也许是嘈杂的嗡嗡声淹没了耳鸣。因忙碌我不再表现出过分的烦躁去轰它们,随它们的便了。谁也不愿承认他有能与苍蝇和平共处的时候。一种新鲜的厌恶感会叫你难于忍受片刻。我们初到A市的一个记忆肯定要留下终生不泯的恶心印象。那是我路过倒塌的肉联厂附近,朝一根略有倾斜的通讯电杆走过去,电杆的暗色我以为是根木电杆,那种浸过防腐油的。当我走近突然一声嗡响,带着强烈的共鸣冲天哄起一群苍蝇,电杆回复了灰白色,是根混泥土电杆。我清楚记得当时头顶的太阳象罩上一层黑纱网,顿时暗淡了许多,又像一阵烟缕飘到了头上方。反正我当时张开了口,好半天想呕又呕不出。我没碰那电杆一下,只胡乱看看那上面接线无异常就离开了。那个片刻将不会在我的脑海里抹掉了。而一旦那厌恶感麻木了,你居然可以舒舒服服地受用了。麻木是最可怕的变态。苍蝇死死围住我,但我变得无知觉一般,满不在乎是一种超脱境界呢。
  
  你一定是拿定主意不再出声了。
  可是我呢?我呢?我再一次怀疑起自己。你真的是个活人吗?假如我不能够找到你,假如我终于不能,那么是我活见鬼了?蒲松龄小说写到鬼的世界是有着凄清的诗意的世界,我这却只有阳光灿烂的死的沉寂。这里的废墟曾经留下活人的劳动,现在它是苍蝇们的乐园。难道是我的感觉欺骗了我?这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下出现幻觉?噢,你是我的同类的话,你该给我一个确定不移的信息,不要让我大白天活见鬼,好吗?
  
  那以后,我一直觉得奇怪。我奇怪下面那个人怎么会听到我心里想的话。
  “我在……我在……我……”
  
  这次我听清楚了,她活着。她是个女性。活着,还有比这更要紧的吗?她终于活着,这里是两个活人了。一个活人算什么?荷戟独彷徨吗?一个人活着只不过是个抽象活动物罢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人的世界了。两个活人才能构成一个活人的世界。我不再孤独,不再恐怖了。我大受鼓舞,工作迅速加快了。我以为,她就在这块水泥预制板下面。
  预制板又大又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使它略微活动一点。由于过分用力,我的手表蒙碰碎了,表针弯曲,并且不再走动。这时我想起看时间。天呐,十七点!我已经在这里勾留了六个多小时。我这里是多么神奇——六个多小时重新创造一个世界。不,还没有。也许还需要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小时。这没有本质区别。不管怎样,毕竟这里将出现一个新的世界,活人的世界。我把手表塞进口袋。我的心爱的罗马表,二百九十元的罗马表啊!我不在乎。可是我拿这个水泥巨人怎么办呢?
  
  我坐下来作最后一次休息。剩下的水本来够分两次喝,我一口进肚儿。我需要力气啊。我又来了灵感,到静卧的塔吊那边去找家什。真是天从人意,塔吊中部的操纵室里有一根铁撬棍,我要的就是这个。
  
  重新动手的时候,一阵恶臭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顾不得这些了。因它终于被掀动了。
  是的。是的,她就在下面。他们就在这。她,和她的男朋友。
  
  他们栖身的,是一楼楼梯过道。另一块半截水泥板拦腰切在他的小腹。被我撬开的水泥板是整块的,恰好给她撑起一角空间。他还睁着眼,只是面部表情僵硬,他的一只手还撂在她的肩上,给她舒舒服服地枕着。恶息和臭气当然是这个死前还做着爱情梦的、幸运的小伙子发出来的。假如没有这场灾难,这里倒的确是恋人喜爱的场所。幽静,而且也黑,正好拥抱和接吻。打更人准是睡着了,不然他会发现并撵走他们。他倒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青年朋友,和恋人通宵幽会是件多么可怕的愚事。
  
  七
  
  “她呢?她还活着吗?”
  “活着。她的心还跳,她昏了过去。”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他那么不紧不慢地,简直急死人。他有好一阵没说苍蝇了。我记得不错。这时,那只海苍蝇正停在他的奶油色的肚皮上。太阳好极了,那几丝白云早已不知去向。海水平稳地涌动着。布满人头的海面像高秋的一个晴朗的夜,没有月亮,满天繁星疏密有致。星星没有这里富于诗意,夏日的海滨浴场简直就是一部抒情诗集。他的故事还没讲完吧?
  “小君,我们再下去游一会儿。”
  
  “我倒情愿先听你把故事讲完。”
  “一边游我一边讲。小君,我的故事是编的,不是真事。你只当个故事听,别当真。”
  我不管他。故事也好,真事也好,只要是他讲。海水把一些油污推上滩头,使海水浴的游人骂不绝口。他的大腿沾了好大一块,洗也洗不掉。好象就是那种铺柏油路的臭油。
  太阳真好。我的身上晒得热烘烘的,是该游一会了。可是,他的故事要讲下去。他讲那天,太阳也是这么火暴吗?
  
  八
  
  苍蝇完全包围了我们。她昏睡着,包裹在苍蝇和臭气中间。她的嘴唇裂了,流的血也已经结了痂,可是她活着。在她软软的胸脯下,那颗心毫不激动的跳着,平缓而微弱。活着,着就尽够了。她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姑娘。她是多么憔悴啊。她睡着,全不顾一个陌生的同龄男子站在近处看她的睡态。她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此时,我几乎忘记了讨厌的苍蝇,只是呆呆的站在她跟前。我拿她怎么办呢?叫醒她?把她这样背走?还是站下去等她醒转来?我真笨,该给她先喝些水才是。看她的嘴唇。
  可是……可是。
  
  我把他的手臂从她肩上拿开,弯身把她抱起来。这时我还没忘记他还睁着眼,但我忍受住了他的逼视,我知道这未免残酷。当我举步离开这个我用手刨出的洞穴时,我突然想到:是否让她向他告别一下呢?他看着一个男人从他那儿抱走了她。我知道我把她从这里抱开意味着什么。永别了。他们再不会见面了。
  我虽然还没谈恋爱,但我懂得恋人们在对方心里的分量。可是,假如她醒来只会使她更加虚弱,无疑也更加危险。生命毕竟还在她自己手里,我不能帮助死神从她手里去抢夺她的生命。我的几小时的艰辛是为了什么?我是个白痴吗?
  
  我抱者她费力地离开这个洞穴,站到废墟顶上。太阳从西边平直的向我们冲过来。汹涌的热浪使我窒息,泛滥的光流使我晕眩。我终于站住了。迎着太阳迈住脚步。幸福和疲劳是两毫不相干的概念,这时却同时光顾我的感官。我想起了圣经故事。亚当,上帝用泥土造出的第一个男人。刚才这个世界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亚当,一个男人。上帝又从亚当肋骨中抽出一根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我的夏娃是谁造的?当然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用我指头上的血造的。这个新世界刚刚开始,只有我和我的夏娃。虽然我知识这么疲劳。我迎着太阳向前走着,眼睛看着我怀里的姑娘。苍蝇尾随着我们,嗡嗡地像是嚎丧。然而我不在乎。我用嘴轻轻吹去不时落在她面颊上的它们。它们粘得很,吹过两次,它们也变得满不在乎了,大模大样地在她的鼻子和嘴唇上踱来踱去。我腾不出手轰它们,可我又不能够容忍它们这样放肆。这是我的夏娃。它们是过分放肆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用鼻子和嘴巴去轰它们,它们终于躲开了。我的嘴唇触到了她的嘴唇,我完全是无意的。我请清楚楚地看到她眉梢上有一粒深褐色的小痣。夏娃,我的。
  
  她变得重了,我知道自己已经疲劳到了极点,但我不能够把她放下。我刚刚从这块土地上把她抱起,我绝不再放下她,也许我会失掉她的,我怕。我什么都怕,为我的夏娃。
  她的嘴唇干裂得叫人心里发苦,她有六十几个小时没喝到水了。这几天够多么热啊。唯一的办法,我嘴里还有一些唾液。可是,没有什么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走着,低下头用嘴唇去润泽她的嘴唇。这个时候,她苏醒了。
  
  九
  
  海水骤然变冷。明媚的阳光也显得有气无力。我打哆嗦,咬紧牙也止不住。
  “我冷,我要上去。”
  她昏迷不醒,他趁机吻她!我的天!
  他随我上来,岸上也不使我感到温暖。刚才他说过,故事是他编的。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在嫉妒,他以后会笑我的。
  “你也不游了?我暖和一会儿再下去。”
  他盯住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瞒不住他。我缺乏和他对视的勇气,只好闭上眼。可我仍然能够看到她昏迷;他吻她。那么猥琐,他。
  “小君,你嫉妒了。你不想听下去了。”
  “想。你讲下去。我想。”
  “好吧。”
  
  十
  
  这时我才觉得不安。她会怎么想?我是个陌生男人,她是个二十刚过的姑娘。这以前,我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她又过去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我觉得我这是爱上她了。刚才嘴唇的接触是出于怜惜,她不过是个被我救助的姑娘。可是我爱她。可是我再不敢吻她。一次多么不经意的吻啊,而且是初吻。初吻。我开始感受到我怀里这个青春的女性的身体。这是生平第一次接近女性,我无法仰止我的突发的心跳。她整个是柔软的,柔软而富有令人心动的弹性。我不知道,我这样抱着她算不算褒渎。
  她的小脸很脏,引得一群苍蝇前后萦绕。她的身体仍然滞留着恶臭。臭气并不带有腐尸的那种怪味,然而催人呕吐。我没有注意,我一路上一直半屏住呼吸。这时我想到,她是多么需要洗一洗。三天来她身陷囹圄无法动弹,恐怕大小便全在裤子里;酷暑的干熘发酵,结果可想而知。可是,洗是需要水的,而眼下A市最缺就是水。可是……可是。
  
  第一抹暮色把太阳扫下地平线。我趁着落日的余晖回过头,望着已经离得很远的那堆废墟。不久以后,那里将重新耸起楼房,重新住满愉快生活着的人们。他们不会想到。我这样一个外地救灾的工人,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下午。暮色终于模糊了我的视线,隔断了我的想入非非。我继续朝着太阳败走的方向向前移动。
  
  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神情木木地看我,丝毫没表示出惊惧和疑问。仿佛给我抱着走在傍晚里,在她是桩理所当然的事。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看不出是想说话还是不自觉的痉挛。这儿的苍蝇真粘。一般的说苍蝇再多也带点时间性,苍蝇只在太阳下面才得意,太阳一去,它们也就随着暮色的到来消逝了。这里不,这里的苍蝇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废墟在远远的后面了,苍蝇可仍旧糊在左右,赶都赶不开。我知道,亚当和夏娃是过分脏了。所以才引得小动物这样热烈的光顾。她还那样地看我。
  
  十一
  
  我有点懂了,他为什么把那句话重复了六遍。我不喜欢苍蝇。我不喜欢,不喜欢。
  爸爸活着的时候,很幽默也很胖。
  爸爸得了冠心病。夏天他很怕热,休病假整天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看书同时又挥着蒲扇。他这样咒骂围着他转的苍蝇。
  “讨厌。真他妈的讨厌。小君,来帮我扑打扑打。这个讨厌劲儿。我还没死呢。”
  他是说,死人才招苍蝇。他死的时候我在跟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君,替我把……把苍蝇赶开。”
  那只苍蝇当时正在他的左边额角。
  “我的故事还要讲下去吗?”
  “为什么不讲?”
  “我看心不在焉……”
  “谁?”
  “你。你精神溜号了。我不讲了吧。”
  “你讲完。我要听完。”
  “下面没意思?我听得满有意思。”
  “我像做了一场梦。小君,海水多么蓝!海水蓝得叫我着迷……这儿的人们。”
  “他们生活得多么快乐,他们无忧无虑。”
  “你呢?”我看他那映出蓝色海水的眼。
  “我?一星期后我离开了……A市。”
  “那么,那么……那么她呢?”
  “我们再游一会儿。下水吧,啊?”
  我们一起跳进海里,蓝色的波涛立刻把我们的身体浸没了。夜空又多了两颗小星星。
  “小君,我们洗个海水澡是多么容易啊。‘
  是的,海水澡,还有阳光和假日。
  还有爱情。
  
  十二
  
  后来她说话了,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
  “放下我……放下吧;放,放下……”
  我顺从地放下了她。她的身子离开了我的怀抱,她站住了。在我的扶持下,她可以慢慢地走。我们慢慢地一块走。我们已经到了有人活动的区域了。她站住脚,似乎在辨别方向。她是本地人。我不问什么,等着她再动身。她指着不远处一条断墙。
  “那,游泳池。那里……”
  
  夜色朦胧,断墙里面一池碧波轻荡着,反射着微弱的光点,我不记得有更大的诱惑了。游泳池!一整天我喝光了多半瓶混沌的雨水,而我给她的只有一点唾液,这里……可是。
  “你等等,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循着池边向前跑去,我知道,所有水源都已经被军管控制了,我要找到这里的负责人。我想只要讲明情况,要点水还是可能的。我顺着出入口跑到一条小街上,没有人;我又朝着一个方向往前,也没有人。那么,就再向前,应该有人啊。可是,周围出奇的安静。太静。我已经离游泳池很远了,大约有一里左右。我不放心她独自留在断墙边,开始往回走。
  
  走近时,听到几声吆喝,接着枪响了。没有曳光飞起;那声音发闷,没有悸心的清脆。这是一整天第一次来自外部的是声音,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揉揉眼睛。我加快脚步穿过出入口。
  在离她停留的断墙最近处的池边,她湿漉漉的倒在那。嘴里流出口涎,一动不动。旁边是两个持枪的军人。他们发愣地站着,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又互相对看。我蹲下身。她的嘴唇不再发干,只是苍白了;结的痂和那粒小痣显得刺眼。她看上去那么平静,有种欲望得到满足的安详。我奇怪自己居然毫不激动。我知道这池水完了,她身上至少带着上百种传染疾病的病毒。那么她呢?胸右下方中了弹,衬衫本来很脏,弹洞附近又给烤焦了,并且给血浸透。
  
  两个战士年龄都还小,突如其来的事变弄得他们不知所措。我知道她回去了,回到造物主那里去了。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那些趁火打劫的歹徒被当场击毙了,那些哄抢救援食品的被当场击毙,那些……她比那些人造成的危害更大,这池水也许是仅存的,关系成千上万人的生还。她只有回去一条路。
  
  “有命令的……她破坏了水源……”
  是的。但我没去理会他们的嘟囔,我只一味蹲在她旁边。这时我又听到了苍蝇的嗡嗡声。我替她赶苍蝇,最后一次赶开它们。两个战士还在低声嘟囔。
  “她破坏了水源,有命令的……我们……”
  
  十三
  
  我看着他被海水打湿的面颊。
  
  “刚才你说,你的故事是编的,你说的不是真事。你重新告诉我,说这不是真事。你说!”
  他扑向海水,在冰涛里一起一伏。我回头望着白色的海岸,望着人头攒动的卵石海滩,望着蓝天,望着孤零零悬在天空的太阳。我知道我在欺骗自己,并且我要求他也来欺骗我。
  
  这时,他回过身来,脸色像天空一样的明朗。她呢?他为什么笑?她你?他忘了她吗?他为什么笑?他呢?天呐,他居然在笑!
  “小君,这不是真事,是我编的。”
  
  史小君的小说写到这里时,铅笔笔尖突然折断了。她找来削笔刀,重新削好了铅笔。可是,他觉得再没有情绪写下去了。
  结果,小说只留下这不完整的十三节。在圣经故事里,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好在她不是个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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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狂晕的蚂蚁 Re:读书笔记【死亡的无限幸福===马原 白卵石海滩】 回复时间: 2009.06.08 19:37

    enen 。。。
  
  这句话:
  
   【这时,他回过身来,脸色像天空一样的明朗。她呢?他为什么笑?她你?他忘了她吗?他为什么笑?他呢?天呐,他居然在笑!】
  
   是否就在暗示,他已经摆脱了那种深深的负累了呢?或者是在妻子面前的一种重新调整?
  
   无论怎样解释:【“小君,这不是真事,是我编的。”】
  
   但是妻子的痛苦已经深深进入到意识里了。
  
   最后结束竟然改用了第三人称叙述。
  
   【史小君的小说写到这里时,铅笔笔尖突然折断了。她找来削笔刀,重新削好了铅笔。可是,他觉得再没有情绪写下去了。】
  
   这分明的表示,妻子已经被痛苦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所俘获。
  
  
  
   今天恰巧读到了V.S.奈保尔的短片小说【布莱克、沃兹沃斯】
  
   虽然形式上有所不同,但是【白卵石海滩】和这两篇本质却很类似,尤其在最后时刻,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同时否定了,他们各自之前所说的所有事情。而且,都处于某种怜悯或者爱的原因。
  
   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到,前篇里的妻子小君早已沉溺于整个事件其中,她深深的感到某种悲哀沉溺于心中,或者她早已对那个悲伤故事无所谓了,因为,她已经获得那种感觉,并且为此感到悲伤。
  
   那么,同时,在【布莱克。沃兹沃斯】中,尽管那个诗人告诉他一切是假的,而时间也在让那所谓的一切消失,但这个小男孩,早已深信不以,因为,他同样也获得了诗人那悲天悯人的心灵,他也得到了诗人所具有的情感和悲伤。
  
   。。。
  
   以下地址是这篇小说的链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c9f2af0100bap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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