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期终了,不等于告一段落。这是去年和今年的区别。去年是有一种悲壮感的,仿佛赤手空拳与千军万马厮杀,必须找一股底气来激励自己。今年的努力不比去年少,心灵却很宁静。宁静到今天晚上我才想到,一个学期已经结束了,结束之后我才察觉。
这段流年在未来的回忆里几乎是可以省略的,波澜不惊到一桩事情都没有。没有任何鲜明的影像,没有任何激烈的情感,从容中有些许荒凉。或许可以想起亲爱的先生们吧,最后一堂文艺复兴关于拉伯雷的课上,总喜欢回味年级长那深切地询问,当最后他殷殷地嘱咐大家研究不一定非得博士才能进行,而是一生的事业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以后我会想念他。也许没有我亲爱的柏兰先生我会爱上他,我亲爱的年级长是典型彬彬君子的形象,他讲课最大的长处在于善于简化概念,他所传授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都很清朗,这种深入浅出,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把高冈大写给庞大固埃的半封信(一页纸)讲了一个学期,让我赞叹不已。
参观了蒙彼利埃的医学院和中世纪的手稿。美,真美。古典的味道永远是宏大的,精致的,从医学院内部的装桢到手稿的完美无缺,都让我目不暇接。印刷术推进了出版物的流行和低成本,可也使得书籍远离了贵族的滋味。手写体的哥特式法语散发着人类的温馨,周边鲜丽的插图使得手稿优雅绝伦。最重要的是,那是写在羊皮纸上的,七八百页的中世纪羊皮,爷爷的,简直价值连城。相信所有人和我一样,都想抢劫。从公元九世纪到十六世纪,医书、历史、还有玫瑰传奇。美毙了。欧洲最古老的医学院,果然名不虚传,800年使得学院本身成为一个博物馆,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追寻。我最有名的校友就是拉伯雷了(然后是保罗瓦莱里),虽然他是医学博士,可那时候文学院和医学院属于一个大学,他的确是我百分之百的校友。汗颜。为什么同一个学校的人,个体之间的差异比猴子和人的差别还大呢?譬如我和拉伯雷之间。
中世纪的老头子讲了半学期的魔鬼。还讲了中世纪的动物象征、死亡哲学、审美标准和忧郁。总之,中世纪的影像所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收益多多。每次上课,我都想拽他的胡子。雪白雪白的胡子。老头子非常幽默,他的课总让人笑,那幽默里掩藏着深刻的爱。他每次讲拉丁文和希腊文我都拼命皱眉头,因为无论怎样,我都是零概念。我总能在中世纪类的字典里找到他的名字,以他的水准,绝对够资格。
今年班里的成员很少,不超过二十五个。来自世界四块不同的大陆。亚欧非还有南美洲。所以老师总说我们这个年级好,非常有利于文化交流。我、日本人和印度人来自三个东方古国,波兰人算是犹太后裔。难怪那么聪明那么高傲。伊朗姑娘和巴西姑娘很有知识女性的风度,也很有风情。一个原籍意大利的男孩子总是很绅士,跟荷西有些神似。我跟日本人询问这个男孩子的消息时,她怪怪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喜欢他?”我笑着打岔过去了。是的,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很男人,比法国男人更男人。女人缘也极好。女人们都患了男人饥渴症,因为“男性”遍地都是,可是“男人”却打灯笼找不到一个。看到意大利的男孩,我终于想起,我是个女人,已经跨越几个世纪忘记这个事实了。得感谢他。北非的两个分别来自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也是我去年的同学。
对我亲爱的先生“激情已逝”,凝视他的时候,心里含有一种淡淡的温暖,有种亲人的感觉。我已经太熟悉他,就如同对我的亲朋好友那样。他的确是深深地爱着上帝的,从那种讲课的激情中,从那灼灼的眼神中,我都能感到这种坚定而温暖的信仰。难免偏执,但是深沉。他也和我一样深爱着帕斯卡尔,这个理性和激情的集大成者,是我们共同的楷模。我喜欢看他穿西装,有一种高华的气息流露出来。
看避暑山庄的纪录片,一直唏嘘感叹。在这种感叹里,我体味到自己对中国的爱有多深。我相信比我更爱国的人不多,虽然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的人一向不乏其人。圆明园是我心底的一块创伤,任何时刻想起它,我都能眼眶发热。站在卢浮宫里的时候,心中有泪痕。有一刻忽然理解了王国维,他的死。理解了那种文化伤痕,从而理解了近代的先驱者们所承受的剧痛,如同一个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扔进了茅坑,生命的价值不复存在。在法国生活了两年半,我的心里也隐隐有了这样的伤痕,因为爱和骄傲而产生的伤痕,一种百炼钢与绕指柔共存的伤痕。
世界上的人都通过“有用性”来指挥自己的选择。可是我觉得按照这个标准,人首先应该自杀。因为生命本身是无用的,他对宇宙来说是一种多余,毫无意义。绝大多数人留给历史的不过是巨大的数字中小小的一而已。被量化的生命同样毫无意义。钱应该是有用性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了吧,可是依然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可见有用性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在人的定义里,必须有“无用性”的成分,必须有与利益无关的东西,因为这才是一种对局限的超越,所以深爱柏拉图。所以清高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时间是个魔鬼。我不能阻止自己一秒钟一秒钟地老去。不能阻止自己终究有一天灰飞烟灭。死后与生前一样寂寥,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鲜活是短的,沉寂是长的。热是短的,冷是长的。因此珍惜着鲜活,珍惜着温暖。我希望有一天,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再见到我,可以这样恭维:“你的沧桑我看不见,你的笑容质朴又雍容。大江东去,日升日落,没有什么不是繁华后衰朽。而你的心,依然如少女般美丽、温暖、又纯真。”
01/2007
------------------------ 后青春时代的女人,需要扩大生活的半径,需要提升交往的层面,需要在绿色的精神与生活中沸腾和冷静,需要坦荡无垠的爱和友谊,需要唱着响遏行云的歌声,在优雅中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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