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角孤隅
丝雨,那似乎可以采来置于萝匾之中,让桑蚕细细啃食的丝雨,让这方海角孤隅更显僻落。高屿低壑所聚就的这一峡海水,波澜细微,纤若无痕。一倾琉璃色的水面,凝光敷翠,静出一抹让人眩然的灵动来。
龙伯的长竿,自百丈高崖悬垂而下。一线入水,似乎是要将这天地间本自无多的碧色,一竿全然钓起。
龙伯已在这里坐了九个月。弯折的鼠蹊位置,一只初羽的泗鸥,从它还是孵卵的时候,就已认定,这里就是它一家惯居的枯石碣了。
微雨之日,游空虫翼颇多,正是泗鸥翱然习食的日子。那只凤头圆眼的幼鸥最是壮健,只见它身子向侧一倾,胎毛未褪的翼翅极力鼓展,顺着龙伯细草茸茸的右腿,一滑而下,终于在半空稳住身形,颠仆着飞了出去。
就在这一息里,雨色变了。泛成淡淡的青色。似乎那一峡的碧意,蓦然升空。龙柏三月未动一毫的头颅,突然轻甩。枯意萧索的鬓发连着一株嫩黄的清发草,无声划过那幕雨色。
只听锵然一声轻鸣,雨中的清发草瞬息由嫩黄转为淡绿、墨绿、枯绿,而至萎去。然后,那幕碧意缓缓沉降,露出先前的深青色岩壁。而那人,似乎就是从岩壁里缓步而出的。
“龙兄,这么多年后,你终于还是坐回到了这个地方。只是你的金鳌钓,只怕依然还是负不起这让七洲流荡的祸乱之责吧?”那人一身绿蓑,眉目隽朗,手里随意捻弄着一根长长的丝藤,边说边向龙伯身侧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约有二十余丈,但当他立到龙伯身侧丈余时,手里那丝藤,已经穿曲往复,编成了一斗小巧的蓑笠。
“清发百丈余,枯衰应无碍。一笠千钟渡,尘君寂墨白。”说着,他的纤长细韧手指,突地跳跃如飞,瞬目之间,那斗蓑笠又已化为了一只欲飞的凤凰。然后他停下手,单掌托起那只藤织的凤凰,目注龙伯,微然一笑。
龙伯自此人出现,一直面无表情,静定而候,这时突然动了,眼角眉梢悬长的海草藤带,虫穴寄壳,随着他皱纹的舒展,窸窸簌簌掉了下来,露出苍铜色的皮肤来。
“尘——上——君?”龙伯的声音深若窟洞,遥传而至。每一个字都能让安静的水面泛出一丝细纹来。说话间,身子缓缓起立,只是手中的百丈长竿纹丝未动,犹自简定而执。
“正是寂墨白。”他站在巍峨如山的龙伯跟前,显得更其辜弱。但看龙伯应对他的这一姿态,便知这个尘上君定非易与。
“是凤凰让你来的?”龙伯死死地盯着尘上君掌上那只栩栩若飞的凤凰,硬声问。
“凤凰六年前已涅槃物化。龙兄,你我已有三劫未见了。难得都还硬朗,只是……”
他说着指了指那条垂落入水的钓丝:“金鳌身负安磐七洲之任,若被你这么钓去,七洲之民何以自处?又何以自存?须知七界既不相属,亦不相侵,龙兄这么做,若凤凰还在,也是不会坐视的。”
龙伯自适才听闻凤凰已涅槃而去,后面的话已是恍若不闻。这时听尘上君如是说,嘴角微撇:“凤凰会对我说什么,不用你代言。七洲之界固然无辜,我龙疆之界的属民就未必不无辜喽?你说七界不互扰,那我龙疆界的弱水之隙又是因何而决?难道我能坐视龙疆属民日受弱水之毒侵袭而不顾,却去埋怨那为色所迷,身已朽骨的千浮君和苍龙君吗?”
尘上君听见他说“为色所迷,身已朽骨”几个字,掌心突然握紧,那只细藤的凤凰,身躯扭动,像是被握疼了。半晌方道:“苍龙君,千浮君,意气之争种因,却让后人食果。唉,说不得,说不得。只是龙兄,以七界之广,难道就没有可以代替金鳌之物吗?”。
“尘上君,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就算我龙伯的咒术足够开启你青空界的镇元璧,但你们那向来纳福九天的青空君,难道会让我碰它一根指头?就算他本性慈仁,难道会冒戒元山之劫险,却把自己的镇界之宝让与我不相干的龙疆界?我还是欺负欺负这无辜的七洲界生民吧。南瞻部洲上生灵无多,但愿我钓得这只,就足够溶出那镇元之质来。那样,七洲界也就可以存在下去了。”龙伯开头的话音平缓冷嘲,但说到后面,毕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却也因此露出了些难得一见的自嘲之言。
“龙兄,你我相识时日也算不短了。这‘金鳌镇界咒’,只是传闻中的镇界之咒,未见得必可镇得那弱水之隙。若到时你钓尽七鳌而弱水犹肆,却是又当如何?”尘上君手指继续跃动,转眼间那凤凰不见了,一簇闪烁明灭的幽绿火苗,自藤上窜起。
龙伯瞥了一眼那火苗,右手微微一抖,旋即又稳了下来。道:“若真到那时,那就算我龙疆界与七洲界之民倒霉吧!不过,那时两界疆界尚自倾覆,再说什么怨言之类的,我只怕也没机会入耳了。”
尘上君闻言缓缓点头,突然道:“龙兄,可否一收钓竿?你我当年也算是交识一场,且不说那冲逆折突的经过,只这能在倥偬光阴,灰畔劫余再见,就已是福气了。我知道你十年前已钓走了西牛贺州的金鳌。但似乎并没有炼成补隙之物。这南瞻部洲之鳌,龙兄能收手?我寂墨白素来无甚挂碍,凤凰去后,就更是如此了。你许我两个月时间,我一定在七界为你找到比‘金鳌镇界咒’更可靠的补隙之器,届时若有食言,我自为你奉上余下这六鳌。”
“尘上君之诺,乃是七界神器之一,我自然信得。呵呵,只是,再过一月半就是弱水百年一度的返潮期。在那之前若还找不来补隙之器,那我龙疆界只怕就再等不到你的六鳌了。这事你若定要插手,也无不可。但是,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龙伯形貌粗豪,但心机甚深,轻轻一言,便已反客为主。
好在尘上君并不计较这些,手指再翻,那一团幽绿的火苗忽地大燃起来,只见他随手掐几个诀,突然自手掌抛将出去,那幽火在空中燃的更炽,转瞬已落在了峡中的水面上。
如热刀过脂,薄水遇冬,那峡碧幽幽的海水,突然似疼痛般缩了一下。然后带着奇异的颤纹平稳了下来。龙伯手上加力,钓竿却纹丝不动,直如嵌在了青空岩之中。等他再回头,已不见了尘上君的身影。只那浮淡淡的碧意,再度涌了过来,逐渐淹没整个峡谷。
绵绵雨雾里,只听龙伯低声叹道:“凤凰啊凤凰,到今日,我方知当日你是如何的慧眼了。尘上君,再会。”说完合起眼帘,身躯侧坐,又回到了之前的入定状态。
只是那学飞归来的泗鸥,却再也找不到它最初的巢穴。
二、离天宫变
时日如虹,倏忽而没。已是第十天。
七十二霄,离天宫。
青空君一袭疏疏朗朗的博衣,神气简散,意态萧疏。手里的杯盏是游走的青色,一如脚下厚厚的青空之气。而离天宫的城阙,就是悬浮在这片无垠青空之上的。
寂墨白此时正坐在青玉案对面,手捧一盅茶,等着青空君说出最后的答案。
他自海隅赶至离天宫,费了近五天的时间。而在这张案前,他坐了亦有五天之久了。他知道,做这个决定是难的,即便对青空君来说,也是如此。因为,他要的是——镇元璧。
关于青空界镇元璧的传说,他自小就耳熟能详了。青空界本就是七界中唯一列入仙品的一界。掌握着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秘密以及与这些秘密相应的力量。据传说,七界里唯一能威胁到青空界自身安危的,只有那万年不见其踪的戒元山——一座漂浮在七界,无人见过的灵异之山。传说它会在一个无从知晓的时间倏然出现,撞上哪一界,哪一界就会不复存在。而只有青空界的镇元璧可以与它的力量相抗衡。
这些传说已极是古老,老到让所有人都已遗忘。但作为青空界至高无上的保护者,青空君却从未对此掉以轻心过。寂墨白适才的话,还在耳边凝聚不散:“……戒元山为我青空界最大的威胁,此毫无疑问。只是,师兄,青空界存世已有三千劫,若按年头去算,怕不有亿兆之数,而戒元山则从未一现。现今龙疆界弱水百年潮涌之期已近。而龙疆界的守护人龙伯,为挽救族属,不惜打破七界禁忌,去七洲钓取驮洲金鳌,准备实施那尚自真伪难辨的‘金鳌镇界咒’。我青空界自历千劫以来,一直为七界之长。现今为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威胁而坐视二洲沉陷,七界荡板。墨白以为,绝非上策,亦非离天宫立世自处之道。墨白要说的就这些,还请师兄三思。”
也许是七天,也许是八天。尘上君座前的玉案之上,已换过十七种茶醪石液。这才听青空君飘然的声音倦倦地传来:“墨白啊,先师五衰之日过了多久了?”
寂墨白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天,他问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忙道:“已过两劫又二十七年。”
“那你我自衰之日又是多久才到呢?”,青空君拂一下面前的玉案,一个小童子立时奉茶上来。
寂墨白乘此转易了下身子,答:“师弟道力疏浅,尚未推出。却也不想推出。人仙一样,若知何日死,焉得长日趣。师兄莫笑我看不开,对于这点,墨白还真是有些看不开。”
“先师有言,天人五衰之道,亦合于七界,七界历三千劫而后沉陷一二,这已是出离之幸了。何知我青空界不会转念即遇戒元山呢?又何知你我自衰之期就不在今夜呢?世间事,多有偶然,却不是这万载千劫之说可以化解的。镇元璧之事,恕愚兄不能如你所愿。但龙伯若钓得金鳌,我或许可以借他青空杖一用,‘金鳌镇界咒’,可不是他龙族可以轻易一试的。反噬之力,足可毁掉一切。嗯,此事到此为止吧。你百年未回,正好我洞里的空青玉液初熟,我们这就去品一品,如何?”
寂墨白心念电转,趺坐的身子扶案站起,应道:“也好。空青玉液,我也就先师还在的时候尝过一回,那滋味,至今难忘。”
青空君微微一笑,当先跨步而行。寂墨白跟在他身后,眸光流转,却已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转过高大的玉屏,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竹林,不同于平常的是,每株竹子都是奇异的紫色,紫晶般的叶子薄翼般轻颤着,透过大朵乳白色的雾气和阳光,恍然如梦境。
“师兄,这么多年未见,你终于还是种出来了。”寂墨白先前还只缓缓而行,一见这片竹林,顿时如回到童蒙一般,撒开腿脚,奔到一丛竹子前,捻起紫光浮泛的叶片,先是贴在鼻翼嗅闻,然后又在齿间啮咬一下,这才大喜过望般喊道:“先师生平之愿,不想能在师兄手里实现。只这一点,就足以告慰青空界列仙祖了。师兄,这‘紫府元竹’乃是仙家滋生之无上助力,这么大一片,其效用只怕比‘镇元璧’也是有过之无不及啊。星河老祖遗下三十枚紫竹籽粒,前十劫里,列为先祖已费去二十二枚,但从无一枚滋生发芽。不想师兄在短短百年里,就种出了这不下千株,实在是旷世殊功啊。”
青空君负袖而立,耳闻师弟的由衷赞叹,饶他数百年修行,也是不自禁地面有得色。这时听寂墨白拿紫竹比之镇元璧,心下暗暗诧异,虽说这千株紫竹功用神异,只论道力之短长的话,确然与镇元璧不相上下。但想要如镇元璧那般驾驭得法,却是还需要时日。这之间的熔炼淬砺之经过,可不是一日可成的。
他正自暗思,寂墨白已从竹丛边走了回来,只见他端衣肃容,正面朝着青空君,深深一拜:“师兄此举,于青空界之功,已远迈列祖,直追星河君。墨白生而有幸,逢此盛事,也算不枉修道一世了。而墨白先前犹疑之心,也总算可以按下了。”
青空君听他前面的那些话,正要谦抑几句,这时听他说“犹疑之心”,心里却是有些纳闷,真要开口问他何事犹疑。
却见寂墨白长拜后撑在地上的双臂,突地衣袖鼓起,接着一股烈风袭来,尖细如针,刹那已刺进青空君印堂。青空君千载修行之人,道力之宏肆,已至泱泱无际之境,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师弟会在极口道贺之后骤然发难。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起,就已被一股极其阳和的道力所控。
寂墨白见师兄眉间紫光三匝流转,而后身子纹丝不动。这才松了口气。他手里还捻有一丝细细的紫线,尖端若有若无延伸进青空君印堂。而另一端,则隐隐深入竹林,却不知缘起何处。
青空君那一瞬心底的愤怒就不用说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入门就与自己极相契合,在荣登青空君大位时对自己有过绝大助力的小师弟,竟会在这时突然对自己发难。
这也难怪他想不到,因为青空界最高级别的术法,只有承祚大位后,正式成为青空君方能修习。而这些术法比之其余门人所习,高出不啻霄壤。所以,他从一开头就没有想过,凭尘上君寂墨白的道力,就可以锁住自己的元神,也就丝毫没有了防备之心。但眼前这活生生的事实,让他茫然而不知所措。
只听寂墨白道:“师兄,请恕小弟无礼了。先前的镇元璧之请,还望师兄成全。师兄明鉴,凭墨白的道力,要想困住师兄,无疑痴人说梦。我适才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师兄予我镇元璧,师弟想到无数法门,都无十成把握。直到看见师兄育出这紫竹林,方才豁然开朗。师兄可知先师当年曾授我‘千里弦’之术?”
青空君闻言恍然,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尘上君为救龙疆、七洲二界,竟可以作出如此出格的选择,这无疑是自绝于青空界,甚至七界。
只听寂墨白继续道:“‘千里弦’之术,自身无甚奥妙,不过是聚力导力之术而已。天地间焉得有那么多闲置之力让你去导。只是今日机缘如此巧合,去让我不得不相信,天意果然是独存的。‘紫府元竹’蔚然成林,天地间之元气,十有其五皆聚于此。我适才乘着大喜若狂之机,暗施千里弦控聚元气,再凝气成线,骤然冒犯于师兄,这才一击得手。说到底,师兄是负于自己之手,堂堂青空君,若非自己困住自己,又有谁能奢言困您呢。”
他大约是急于解释自己,但这时这些话在青空君听来,却是句句嘲讽,百载无澜的道心,突地怒气狂飙,直欲冲透无明。但他刚一试图调动道力,却觉身周如空妄无凭,无一丝力道可用。这才知道,自己所育这千株紫竹,确实乃是仙家至宝了。
寂墨白趋前,对这青空君长揖至地,满脸歉意:“对不住了师兄,墨白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我这就送您去‘天心室’,此次注入您元神的元力,您只需要在天心室静坐炼化。一月后,自然融入元神。到那时,就算戒元山真的撞来,我青空界也必能岿然而存。”说着,双手端起青空君,置于青玉椅上,手上捏诀,青玉椅飘然而起,缓缓飞过竹林,落在了建于彼端的天心室之内。青空君不能言不能动,无奈之下,也只好如其所言,调动元神,阖目垂眉,开始炼化眉间那沛然涌来的天地真元。
寂墨白目注青玉椅飘远,眉间一丝怅然,却是浓的再也化不开。他知道,自己此举,就算是把自己与青空君都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当日情若手足的兄弟,再见就已是裂袂分席之大敌了。这曾在其间习艺三百多载的离天宫,终此一生,只怕是再也回不了了。
沉思良久,他摇头苦笑下,拈起自青空君衣襟摘下的那块玉珏,大步走向离天宫最高的神机殿。正是那里,供奉着青空界至宝“镇元璧”,而这块已传承千劫的玉珏,则是叩开神机阵,取得镇元璧的唯一钥匙。
他的身形在万余台阶的映衬下,愈来愈小,只是,眉间那丝深沉的怅惘,却似已伴着七十二霄高天乳白色的阳光,将那数百载沉凝下来的幽思愁绪,都散在了这片记忆里唯一有过点滴暖色的应许之地。
三、百年潮涌
弱水畔,百年潮涌之期将届。
整个龙疆界,是个深洼的盆地。弱水连接暗域,本是平行着流过龙疆界,流向虚空,一直流到归墟的。但六百年前苍龙界的苍龙君与龙疆界的千浮君因情事相互触怒,在弱水畔大战三日,元神俱现,天地为之低昂。终于,那由上古大神筑就的弱水谷堤因承受不起那撼动洪荒的道力之压,裂开一道罅隙。
当时正逢弱水百年一次的潮涌,高涨的黑水顺着裂隙奔涌而下,首当其冲的几个龙疆界郡县瞬息毁灭,樵类无存。幸好那次的涨潮时间短,加上裂隙初开,水势不大,这才避免了龙疆界更大的灾难。
只是那次苍龙君与千浮君争斗的结果,却是同归于尽。自那时起,龙疆界与苍龙界由盛转衰,再也没有振衰起疲过。渐渐的,连七洲界那样的人界都有超越他们的趋势。而更可怕的是,之后数百年,随着弱水的不断冲刷,谷堤裂隙一再加宽,到百年前最后一次涨潮,黑水已可以流至龙疆界极西之西荒,所过之处,瘟疫横行,直如死域。眼看再有一次涨潮,龙疆界就可以在七界除名了。
龙疆界这一代的守护人乃是千浮君嫡裔的龙伯。他在即位之初,就立誓要在下次涨潮之前,封起谷堤。但弱水自暗域来,毒氛深重,整个龙疆界可以靠近谷堤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自然济不得甚事。所以龙伯这才访遍七界,在三十六年前终于在一古仙的隐居地找到了“金鳌镇界咒”这一禁忌术法。
但就在那时,他先后遇见了青空界与殊色界出师游历的尘上君寂墨白和殊仙子凤凰。一见而钟情,百年积郁的情感蓦然爆发,遂与寂墨白展开情感角逐,这一投入就是二十年,终而负于寂墨白,看他二人相携而去,自己黯然回龙疆,大睡二载。最后被同族唤醒,这才想起,弱水百年之期已然将临。
靡费四年时间,终于钓取了七洲界西牛贺州的金鳌。但由于施术不慎,炼质失差,白白糟蹋了那只金鳌的元质,谷堤并没被合拢。其后十年,他一心精研‘金鳌镇界咒’每一细微处,直到确信不会再有任何的术法上差池,这才再度出钓,而这次选的,正是海角孤隅那只南瞻部洲之鳌。凭之前四年所积累的经验,让他有信心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再钓得这一只金鳌。而就在鳌将入彀时,遇上了再度前来的尘上君寂墨白,以及凤凰已然物故的消息。
此刻,龙伯站在已有十丈宽狭的弱水谷堤,前尘往事如潮汐来去。看来,与寂墨白再四的交缠,纵非宿命,也算得是前孽了吧。距弱水此次潮涌,已余不足十日。而与尘上君相约的日期,也已过了五日。难道自己真的是又一次信错了吗?那,接下来这短短时日里,可还能来得及再钓金鳌?
眼前的毒雾倏忽凝散,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显得面如洪荒桑田般苍老。是啊,这才二十年,自己就已从精壮之年而至衰朽了。这可不是习道之人该有的迹象。这无知而空寂的龙疆界,就这么耗尽了他这一生的热望与心血。
寂墨白——那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他还会来吗?传闻中的尘君一诺,就真是那么万世不易吗?他边想着,边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悄然垂下。
正在此时,他只觉闭起的双眼前,一道强光似乎要穿透皮肉般掠近,睁开眼时,眼前一片白炽之光,连遥远的暗域黑水也似被这纯白浓烈的白色所惊,流得不是那么气势奔涌了。
好在只是一霎那,那光倏地掩去,极速内缩,在一个人手中凝成一块苍青色玉璧。那璧呈浅淡的青色,但同时又似有万千重云烟氤氲其上,瞬息流幻,直如活的一般。
手托玉璧之人青衫简落,海隅那身蓑衣,现今只剩个斗笠斜跨在他的肩上,面含恬淡笑意。在玉璧毫光的映照下,飘傜如仙,正是尘上君寂墨白。
但龙伯却没去注意这些,自睁开眼,他就死死盯住尘上君手上那诀玉璧。那就是传闻里七界最高神器的镇元璧。勿说寻常人,就算是七界守护者级别的修道者,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到青空界的离天宫游赏一次,就更遑论是见到青空界至宝镇元璧了。但关于此璧的神异传闻,却是修道之人众所歆羡的。一诀玉璧在手,便抵得百年苦修。而至于此璧真实的功用,从无人知其详末。
而今日,就在这绝望死域,将崩之岸,却终于见到了这传说中的神物。龙伯这刹那的心神,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听尘上君沉着的声音传来:“龙兄,寂墨白逾时方至,还望恕罪。不过,幸不辱命,替鳌之物已经取来。但愿没误了此间的事。”
龙伯闭上眼一再定神,这才止住了微颤的步伐。看到镇元璧那一刹,比之初次看到凤凰、钓到第一只金鳌的冲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寂墨白看着亦步亦趋走过来的龙伯那苍老的面容,心里没来由一阵凄凉。这个敦实的汉子,不过与自己同龄,甚或还要小上数十年,但看上去,竟是苍老如斯。先人种因,后人食果。这苦果,已贻害数百载,今日,可能在自己手里终结呢?
镇元璧异色流动,轻轻落在龙伯高举的双手里。如托举一块炭火般,龙伯的手臂触到玉璧那一瞬,一阵不能自制的颤抖。寂墨白起初还以为是他过于激动,但见那玉璧一触到龙伯的手掌,那重重氤氲的毫芒,突地青意大胜,不过数息之间,青色的毫芒已沿着龙伯的手臂寸寸而下,所过之处,似抽离了时空一般,只剩下空白的盲点,手臂竟似被融掉一样,不见了。
寂墨白见状大惊,身形电转,一把抢回龙伯手上的玉璧。毫芒顿时黯淡下来,龙伯的手臂又能看到了,不过只这么短短的一息,他手臂上的衣袖,连同手掌,已被灼成了焦枯的颜色。连手骨都裂开了,露出暗红色的筋膜。寂墨白这才想起,似乎先师曾有言过,镇元璧为七界至高神器,有择人而事之能,若不当之人欲掌控镇元璧,必然会被镇元璧蕴含的道力反噬,神魂俱灭也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快速将镇元璧装回胸前的革囊,立即将不能置信看着自己手掌的龙伯拉过来,双手交错,叠在自己胸前,立时有一道淡青色的光芒从革囊中透出来。那道光缓缓堆积,笼罩在龙伯焦枯的双手,先是筋膜,后是碎骨,然后血管,皮肤,一重重极速长了起来。数息之间,那双手,已又恢复之前苍棱劲瘦的模样了。能死能生,可枯可荣,这就是镇元璧。
龙伯数年不曾笑过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微笑,这才接着道:“尘上君信人,龙伯有幸。只是,这镇元璧看来不是我可以控制的。还得烦请尘上君再施神通,救我龙疆界众生。龙伯余生,悉听青空界的差遣。”说完深深一揖。
寂墨白嘿嘿一笑:“龙兄不必客气,寂墨白既然拿来了镇元璧,自不会让弱水再肆虐下个百年。至于后报之说,只怕青空界是没人领受的。龙兄还请放宽心。这镇元璧除我青空界历代护者,从未有人使用过,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控制得了,但尽己力吧。若侥幸成功,镇元璧无恙的话,那时还有一事麻烦龙兄。嗯,到时再说吧。”说着他举头看看天,手指掐算数下。
突地脸色一沉,道:“龙兄,你得在一刻之内,清掉谷堤罅隙中岩石上沾染的黑水,不然就算弥合起来,中间也掺有弱水毒质残渣,要是再度崩溃可就不划算了。得快,我们还剩不到半日时间了。”龙伯看他举止怪异,也抬头望了望天,但没任何异象,只有昏黄的日色,慢慢侵过来。眼看就要天黑了。
远处的弱水,像是突然接到指令一般,就在龙伯施术清洗岩壁的时候,自更遥远的暗域中层叠涌出。巍然的谷堤,在这突然数十倍加来的压力中,发出沉沉的钝响,竟似有些抗不住了。水继续涌动,黑色的浪头,奔行如山岳,轰鸣着远远压来。眼看再有不到一刻,就会涌至谷堤裂隙所在的位置。那时只怕以镇元璧的神力,也难收束这让天地色变的狂潮。
没想到弱水竟然提前涨潮了。
尘上君盘膝端坐裂隙旁,随手指划,凭空画出一座玉龛来。他轻轻自革囊拿出玉璧,安放在那术法凝成的玉龛中。然后左手食指竖在印堂部位,左手结内缚印,右手结宝瓶印,全身上下,瞬时金光迸射。慢慢的,金光凝结在印堂部位,然后直射而出,击上玉龛中的镇元璧。玉璧纹丝不动,只是上面那万千重幻动的云气,更加流动起来。如蚕作茧,越缠越大,慢慢的连那玉龛也笼罩了起来。
那一瞬时间似短又长,只是随着云气的加厚,尘上君清润的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到后来几乎白成了透明颜色,连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也清晰可见。
四、弱水之殇
云气膨胀,扩散,逐渐变为云团,慢慢将整个谷堤裂隙笼在其中。奔涌而来的黑水,一与那流光溢彩的云团相触,就触电般退回去,如此反复三四回,缓缓在裂隙位置抵出一个数丈方圆的虚坑。黑水从一侧流去,远远地避开了那个已有丈余宽窄的裂隙。
正站在裂隙中央施展术法的清理毒水残迹的龙伯,趁此机会双手捏出龙族秘传的光明诀。一道明光掠去,裂隙中粘在岩壁上的毒水如惊草蛇虫般扭动着瞬间融去,露出苍青色的岩壁。
盘坐堤上施术的尘上君,此时突然身子一抖,仰首望天,几欲坐起,但又强逼自己安坐下来。只这一刹那的分神,汹涌的黑水已凶势大涨,将之前云团扩开的空间挤压成扁扁一个椭圆。
就在这时,残照里的天空突然好似回光返照般再次亮起。数道流光如垂天虹霓极速射来,一晃眼工夫,已由万丈高空迫近眼前。一浮大袖,四个侍童,正是青空界离天宫之无上尊者——青空君。
与在离天宫时神态迥异,青空君面色沉晦而郁怒,身上衮袍色如高天,与头上的青玉冠交映生辉。这是青空界的王者冠袍,只有逢奠祖大典时才会由青空界君主全副勒佩。就是尘上君,也就在师兄继承离天宫的大典上看青空君穿戴过一次。而今天,这第二次见,却已是为自己而整束的了。寂墨白心底突然生出一种绝不该现的哂笑之感。
弱水的力量逾时愈大,那个雾白色的椭圆缓缓退缩,退成扁扁的一道,隔着结界,已能听到那咆哮的水声。
青空君在结界边负手而立,漫声道:“师弟,你可知道,弱河黑水源自何处?”尘上君端坐在结界里,不言不动恍若不闻。只听青空君接着道:“关于这个问题,仙凡两界无人不知却又无人确知。传说它发源于暗域的万仞山,暗域,那个六道辟易的所在,蕴藏着多少不为外界所知的秘密啊。但是只要看这浩荡直奔归墟的黑水,这卷裹了无数生灵却兀自无声的黑水……”他的声音蓦地高亢起来,“你以为是镇元璧轻轻一翻就能压服了的么?”说着他的手慢慢探向那已缩成数丈方圆的结界。如被火燎一样,一串冰光在触及时泛起,一股彻寒的道力极速涌入,迫得青空君踉跄着倒退了三步。
青空君一到谷堤,本是想立时出手夺回镇元璧的,但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却是他生平所未见的。镇元璧虽然是青空界的镇界至宝,但正因如此,他除了以之为辅助修炼过道力外,其他事情上从未使用过。说到了解,他与尘上君也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适才一次试探,才让他对镇元璧所蕴含的元力更生敬畏,而这同时也大大刺激了他拿回镇元璧的决心。因为修道界历来有个规例,越是承载巨大元力的法器,其本身也就越脆弱。若让镇元璧被暗域中流出的那成分不明的毒水浸及,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思及此,青空君衮袍无风自动,倏地鼓胀起来:“墨白,你甘冒大险,袭师门,夺至宝,就只为救这一界永不知你为何人的无知鄙民,你觉得值吗?”他声音缓下来,“若你是因为在这百年里受过龙疆界的恩惠,你说出来,我青空界还没有报偿不起的东西。”
他说了这么多,但寂墨白除身子开始微微颤抖之外,却别无其他任何反应。青空君默立片时,眉色渐暗,向旁一挥手。侍在身侧的一个童子立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卷,迎风一展,铺在地上,却是好大一个蒲团。他盘膝坐下,那四个童子立时靠过来,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守定四围。
正此时,一个空洞洞的声音从谷堤之下渐近而来:“无知鄙民!呵呵呵,无知鄙民!原来身为七界尊的青空君,就是这么看待他的供奉者的。龙伯虽是初闻,却也不禁代之齿冷。”一个高大的身影自裂隙缓缓探出,只一瞬,已站在了青空君的结阵之前。
龙伯庞然的身躯上,衣衫已是千疮百孔,裸露的部位皆有溃烂血水浸出,尤其脚掌,皴烂如蹼,几乎连趾骨都能看见。只是他的脸上却是平和的微笑,一点也没了海角孤隅时那种漠然的冷定。
只见他向结界中的尘上君俯身长揖,道:“尘上君,不,寂兄,今日容龙某高攀称你一声寂兄。你为我龙疆界所做这一切,龙某无以为报。弥天大恩,却也就只能答你一个谢字了。只是,我想寂兄所以如此做,怕也是有一些自己的理由吧。所以,今日但有扰乱封堤者,我不管他是六道神圣还是九天玄仙,绝不留情。”说着,一双铃大的眼珠子,狠狠瞪向端坐不语的青空君。守在朱雀位置的那个童子为他的目色一逼,竟是没来由心头凛然,微退了小半步。
这时青空君说话了,语态哂然:“龙伯?”
龙伯手抚臂上的溃烂,头只微抬:“正是。”
“那你就看我是如何做这个七界尊的吧!”青空君话音一落,双手指天,结莲花印,再变狮子印,虚空藏印,瞬时已将诸印咒演化一遍。
时空似乎凝固一般,连咆哮的弱河黑水也似乎安息了下来,只见汹涌之潮,却没有了先前吼若雷霆的凶劲。谷堤之上这片空间,突陷空寂之境,龙伯只觉得自己的五蕴六识,突然间尽皆如封如闭,张嘴怒喊一声,却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举步欲前,却发现身子也如酥瘫一般,连个小指也动不了。
蒲团上青空君虚藏印,帝释天印,普贤印,文殊印,大大小小的印咒环套而出,指若繁花,似乎茫茫大千就只是那指间的倏忽幻灭。龙伯刚一凝目,就觉得一阵虚凉涌上心头,似乎自己这百年戮力,舍身忘死的付出与坚执,也都不过是一重虚妄而已。那种念力突消的哀感,甚至让他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以往的一切,冰化雪澌,袅袅而散,再无一点痕迹。先前所说的护持尘上君施法,已是全然无念。
印咒依旧不变地繁复着,盛衰着,幻演着。渐渐地,堤侧的黑水一浪浪拍过来,冲刷过咒印范围时,那黑水突地化为刺目的白。黑白两色的在堤侧交织怒突,如两条蛟龙缠斗一般。而尘上君那早已出现衰势的结界,此时就显得更其浮薄了。
寂墨白从一开始想的是将自己的数百年道力输入镇元璧,通过镇元璧的转易扩大,当可以释放出足以修复谷堤的能量。这样一来,一可以避免对镇元璧万一出现的损伤,二可以让自己的道力在镇元璧的凝炼里进一步纯化。就算自己修复完谷堤道力全失,但因为道心已冶炼得更其纯澈的缘故,再次修炼起来,只需很短的时间,就可能比之前数百年的修行更加趋近圆满。
但他对镇元璧的特质还是估计得太过单一了。道力一入镇元璧,镇元璧突然如同活起来一样,在虚凝的玉龛中上下跃动,释放出云气结界。这尚在他的控制之中,只是觉得镇元璧涵括如海,自己的道力浸入之下,竟是没有丝毫的盈满之势,反而更加需索。
而接下来的的感觉更让他大惊失色,当他感觉道力已近枯竭,正要缓缓收力而待龙伯清理残留毒渣后的复堤一爆,却发觉道力仍是源源不绝地流出,竟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而与此同时,结界外溢的道力竟也在往回收,越来越稀薄。透过结界云气,弱河黑水那翻腾如墨的怒涛恍在眉前。而这正是青空君降临的那一瞬忽。
青空界镇界至宝除了镇元璧,还有一套“虚空印”,只传历代尊主。寂墨白也就在小时候看师傅演示过一次。师兄施法封锁龙伯的时候,他因在结界内,并未受影响。这时见师兄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竟搅起弱水来攻自己的结界。只有勉力提神,将残余的道力缓缓压入镇元璧,但这来自河水与青空君两方的压力,让他在须臾间已觉支撑不住。
寂墨白勉力提声:“师兄,容小弟片刻,镇元璧必然原璧归还。到那时小弟再回禀下情,如何?师兄,师兄,你我多年的情意,龙疆界兆万生灵,就换不来须臾的容情么?”,尘上君脸上的青筋已如蛛网般浮了起来。那时道力将竭的表征。修道之人,一旦道力销竭,就唯有尘化一途了。
青空君凝然不动,语意森然:“墨白,你可知这镇元璧的歌诀是怎么唱的:盈缩自持,正反相衡;枯衍交互,镌尘是生。历代先祖有瞩,镇元璧不可轻用,也不敢轻用。你以为镇元璧只是一件死物么?那里面集合了洪荒至今的道力残简,从一虫一翼,到十天神佛,所有天地间零散的道力元力,都会归到这个璧中,五色混杂。我青空界自得到镇元璧,费去十劫三代之功,方才有了这套驾驭镇元璧的功法,但也仅限疏导而用。”一番话说到后来,声音里已颇有伤感意味。
只听他声音忽又郁怒:“你今日强将道力压入,激冲了那么多邪正不一,大小迥异的道力,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均衡,却以为凭你数百年的修为就能引导他们修复此堤了么?告诉你,现今我就算把歌诀教与你,也已是无济于事。镇元璧,它已是一件神力无限的凶器,只怕这天地间已无人能够掌控。现今我只有趁它还没有完全失序,急速取回放至离天宫千尺玄潭中,用先天的幽寒之气一点点将它们压回至最初的秩序。但那再次拿回它,就不知是多少劫之后的事了。这中间若真有戒元山之劫,你我就是青空界的千古罪人啊!”
说话间,玉龛中的镇元璧已将结界云气回吸得只剩丈余大小的一片,黑水已舔舐到了近旁的堤岸。寂墨白一直凝神听着师兄的话,这时微微一笑,结印的手突然松了下来,一挥手,虚凝出的玉龛消弭无形,镇元璧摇摇晃晃地落在他的掌心。
汹涌的黑水一直在寻隙而入,这时结界已形同虚设,大块的浪头瞬息间直扑过来。尘上君突如一鹤冲天,自裂隙边跃起百丈有余,这番奇变连青空君也始料未及。而更奇的是那扑过来的浪头却并不顺着裂隙涌流而下,而是随着尘上君跃起的身形,如怪蟒噬人一般追了上去。
一道黑曜石柱样的水流,在空中矫傜如龙,追蹑而行,其前一袭青衫,如尘如雾。那景象,耀得青空君也忘了继续结印。龙伯也是数百年修行之人,更何况他们龙族还有一些外界所不知的异术。一脱控制立式就醒转了过来。
他睁眼的刹那,就见暮色里,凌空如鹤的尘上君,双手捧镇元璧于眉间,然后淡淡一道清影从他眉间逸出,飘入了镇元璧,那是他的元神。这一切发生得快如石火,但在龙伯看来偏偏竟是那么缓慢:那股越来越粗的黑水,那袭飘舞的青衫,那道淡淡隐入的神迹,一切都显得如此安静,然后就真的静止了下来。
尘上君元神隐入镇元璧的那瞬间,他的身形突然在空中停了下来。金红的暮光从身后透过来,那股已有数丈粗细的黑水,直扑过去掩住了他的身形。
龙伯知道那黑水的厉害,他百余年寻补裂隙,多曾触到黑水,不管人神,沾上一点也会溃烂数月。就如适才他在裂隙中清理壁上残留的毒水,那已经过去了近百年的毒迹尚自让他体无完肤,这番尘上君身躯全然被水掩去,只怕捱不到水落,就已化为无形了。
但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水变得更大了,自遥远的河谷咆哮而至,一齐涌向天空。渐渐的,半天的夕阳都被黑色的河水遮蔽起来。只是那河水背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吸纳着,河水愈是汹涌,就愈是沉定。如是有近半个时辰,龙伯与青空君目驰神眩地看到,那沛然高涨的河水,竟慢慢的浅了下去,露出了黑色的床堤。随弱水沉浮的那些不知名的异物个个哀鸣着,跳跃沉浮,向下游去了。这时,空中的水幕渐渐稀薄,最后消失于无形。那足有整个龙疆界星湖储量的毒水,竟就这么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抬头去看天空,那袭青衫已消融不见,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兀自在空中支离地浮游着,全身上下已无一丝血肉,只一双眼睛煜煜发光。而捧于眉间的镇元璧,先前璧体上幻动的云烟已变成了黑色的水纹,沉沉如海。
那副骨架摇晃着,摇晃着,突然四分五裂,从空中直坠下来。青空君双手捻印,一道青光向骨架落下来的地方飞射而去。恰在半空中接住了勉强完好的上半身。青光触及那一瞬,这边施法的青空君身形突然下坠,双臂发出格格的声响,似受到极重的重压,半个身子平空陷入了青曜石铺就的大堤。
青光如卷带,轻轻将那副骨架放在堤上,青空君泪流满面,从地上忽地跃出,扑到骨架跟前,却不知该怎么样去扶他。那是尘上君的半个身子,每一道骨缝里,已只余一根筋相连。只有镇元璧,还好好的靠在他的眉间。
这瞬息的变故让所有人应接不暇,龙伯竟不知自己该怎么看这副白森森的东西,这难道就是之前那丰神隽朗,飘逸出尘的尘上君么?那个指间沙走,掌心藤生的尘上君么?那个凤凰生死以许,慨然以寄的尘上君么?他看着,竟连惊讶与伤心,也都忘了。
青空君轻抚尘上君的颅骨,泪如雨滴:“师弟,师弟啊,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修道之人太上忘情,你又何乃多情至此啊?难道真有什么值得让你如此拼命么?”
尘上君颌骨开阖:“师兄,镇元璧,暗域黑水所蕴含的道力无与伦比,此番我动用元神,已将它们全数收入了镇元璧,先前师弟鲁莽开启镇元璧的元力,经此一冲,必然又能回转自然,自成平衡。师兄只需用疏导之法将适才纳入其中的水引出,就可以了。再度导出的水,就已是纯净之流,就无亢毒之虞了。墨白这就要去了,自衰自衰,这就是墨白的自衰之道。师兄不必伤心,求仁得仁,我心无憾。”
青空君垂首不语,只是点头。那四个弟子围着尘上君的骨骸,呜呜大哭。尘上君目色里微露暖意,轻道:“师兄请回避一下,我与龙兄有话要说。”青空君挥手退过数丈之地,然后龙伯蹒跚着走了过去。
龙伯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全是泪迹,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多久以前了。只知道,就算是当年的凤凰离去,炼鳌失败,自己也没觉得有如此伤心。“寂兄,寂兄,今日这个局面,龙某百死莫赎啊。呜呜呜”,说着抑不住大哭起来。
“龙兄,不要这么说,自凤凰去后,我在这世上已是了无生意。能这么离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龙兄,如你所说,我之所以对谷堤之事如此上心,我是有自己的原因的——我是千浮君和解素仙子的儿子。弥补先人的过错和弥补自己的过错一样,都算得上是个好的理由了吧。”
龙伯闻言张大了嘴巴:“解素仙子?就是当日触发千浮苍龙之战的殊色界解素仙子么?”
尘上君眼球一晃,算是回答。他已经无力说话了,全凭残余的念力支撑着。龙伯颓然坐倒,吐一口气:“我终于明白了。”尘上君齿骨之间轻轻吐出了三个字:“那就好。”然后关节间维系的筋肉突然散开,头颅咕嘟嘟滚了出去,龙伯一个未抓住,那颅骨顺着河堤直滚而下,在中途拐个弯,落入了那道已开了数百年的裂隙中。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堤岸两边的山峰都摇晃了起来,掉下斗大几块石头。再看裂隙中,有白雾升腾,慢慢弥散上来。龙伯与青空君疾奔过去,雾散,只见裂隙已被密密实实地筑了上来。清一色的白色曜石,与先前的青曜石壁紧相勾连,弥合得无一丝缝隙。
奇特的是,那白曜石的表面长着无数个类似于人五官的窍穴,排位十分精巧,不同风向的风吹来时,会发出不同曲调的声音,浑如天籁。
五、尾声
一年后,青空界的青空君光降龙疆界,在一块低洼处施法,导出了纳于镇元璧中的暗域之水,足足将那低洼之地填成了一个占地百顷的大湖。经过这一番净化,湖水清冽如山泉,龙疆界这一带先前的逃民,多回到沿湖居住,渐渐繁衍成龙疆界第一鱼米之乡。
只是,他们眼中在这件事上居功至伟的守护大神龙伯大人,却自开湖大典之后就消失无踪了。其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只是听说七洲界原先因金鳌被钓而漂离在海的西牛贺洲,重又与其余六洲合在了一起。有七洲界出海的人曾看到过这样一幅奇景,在夜晚月光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个巍峨的人形柱子,站在海里,肩上扛着贺洲的边沿,一动不动。
渔人们从亘古出海到至今,那根柱子从未移动过一毫,见过的人给它起名:龙伯柱。虽然见过这幅奇景的人极少,但这个说法传说了近千年,慢慢的大家也都就信以为真了。
杀寂墨白
二○○九年五月三十日完稿,不浪杀稿
------------------------ 我开始跑,跑,跑,跑,跑到喘不来气
一回头,她温柔地说:
羊骨头汤,热的,喝不?
我闭气,下咽,开始健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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