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年人讲，祖父年轻时很威风,他是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热血男儿。年轻的时候因为识字比较多，又能说会道，经常活动在政界。他是那种没确切信仰的人，日本方面，国军方面，***三方面都找他做事。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却在解放初差一点引来杀身之祸。祖母在生小姑姑的时候死于难产，当时留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姑姑十五六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而父亲当时只有三岁，因为没有了母亲，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出生日期。在世的时候，只说是收黄豆的时候。一年中收豆的季节有两回，所以最终也无人查证。我想当年祖父也是迫于生计的缘故，才肆无忌惮地, 完全不考虑后果地周转在三方的政界，直到日本人被赶出中国。解放战争的时候，祖父和他同学极好，那人是地下党员，祖父经常帮他做事，可惜那人没解放就生病去世了。所以，祖父的问题到最后成了永远的“冤案”，土改的时候躲到了上海，后生病，也是英年早逝。
　　父亲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有超人的领悟力和理解力，记忆力非凡。上学的时候成绩相当地优秀，现在家里仍然留着父亲六七届的高中毕业证书。上面除体育外，所有的科目都是九十五分左右。我想当年父亲在学校应该也算个名人吧，外表清秀外口才也是一流，却仅仅因祖父残留的历史问题，没能参加那年的高考，实在是他一生命运的不济。
　　没能进大学的父亲很快溶入社会，他积极地去申请入团当兵，想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洒到那钢铁长城里，可惜还是那历史问题被统统驳回。父亲在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以后回到了农村，回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源头。父亲骨子里的倔强让他总是不甘于现状。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很普通，当时的爱情几乎千篇一律。父亲在继母的主持下和远隔二十多里的母亲成了一对。结婚前很少接触，结婚后又总是争吵不休。我很少问到母亲当初的事情，大概是不想去提起，担心母亲再次进入不堪的记忆里难于自拔。
　　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很清高，是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不屑，对金钱，对权力。。。他却始终为了经济的拮据在挣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为了那个家曾经走街串巷地卖过冰棍，满满的一箱，一根根地卖，一天只多几毛钱。剩下的将要化掉的冰棍总是深深地被藏在那件盖冰棍的厚实的棉衣里面。回家的时候带回来，小心翼翼地取出后，交到我们姐妹的小手上。每每看我们含着冰棍，父亲就想孩子般地开怀大笑，还急急地一人一个小碗，一人一个汤匙，生怕掉在地上白白浪费。
　　我们上小学那会，父亲被镇上的中学聘请去代课，虽然可以轻松地挣到工资，但是父亲是个秉性刚正的人。邻家的哥哥在学校欺负一个女孩，给他狠狠批评后，被学校记了大过。因此结了两家的恩怨，父亲一气之下放弃了代课。
　　我年轻好胜的父亲在那个年月忽然迷上了说书。说书的那个年代，父亲成了许多年轻人的偶像。他是个很擅长表演的民间艺人，方圆几十里的农村，当年没有电视，老老少少都喜欢听他说的书，很多的人每场必到。父亲说书时那个惟妙惟肖的神情总也在我心里。记忆中永存的最后一次说书在我上高一的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教王小玉的那段说书的时候，提到要请人来说书的事情。我当初又是热衷于语文的小孩子，回家顺口一说的时候，父亲竟欣然答应了。那是一节多么难忘的语文课，父亲拿着他当年的三弦在课堂上给我们那群不谙世事的小不点演绎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弹唱，而他的音容笑貌也永久地刻在我们心里，我那群可爱的同学在我的留言本上都提到当初的那次说书。父亲，您知道吗，其实您的粉丝不比现今流行歌手少。而您，永久地留在那独行的路上。父亲，假如您在天堂有灵魂的话，您会对着我微笑吗？
　　八十年代初，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在中国的南部首先吹起的时候，我的父亲开始了他人生里史无前例的转角。他一下回到了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为自己和我们那个家描绘了美丽的蓝图，他一天天兴奋，也一天天坚定。
　　父亲是个脾气很急，又说到做到的人，他有了想法总是连夜都想干活的人。起先我们家做田径裤，父亲从棉布厂运来布料，母亲帮忙裁剪，然后送加工点缝制。出成品后，父亲再用脚踏车运到几十里外的供销社经销。往往返返，父亲一路地艰辛，一路地疲惫不堪。。。
　　父亲对我们始终很严厉，他想上大学的梦想全部给了我们。我们姐妹同时考进完中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欣喜若狂。升高中考试的前夜，我躲在邻居家看电视歌唱比赛，被父亲用手抓小鸡般地捉了回去。回去的路上，父亲承诺考上高中可以给我们买个电视。考上高中的那年，父亲骑车送我到学校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然而我终因玩劣不堪，到底没完成他的心愿考上大学。
　　高中一年级的那个夏日，父亲终因疲劳过度垮了下来。我们那个家从此就像缺了大梁的屋子怎么补修也回不到原状。父亲在他人生的最后多么渴望活下来，得知生病的他面对母亲撕去标签的药瓶，一直一直地沉默。他独个人去书店买来药书，打算用中药来延长他的生命。然而，生命在病痛面前是苍白无力的。
　　不认命的父亲在伯父的建议下，去了浙江的一个专治肝病的医院，做最后的一次挣扎。我想父亲去的时候是充满信心的，他那时是带着微笑的。回来的那个晚上，父亲的腹部已经凸起，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的神气。我打开门面对他时的惊惧可能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第一次对我大发脾气。父亲，原谅当年的弱智小孩吧，今天，假如您有灵魂，您还会对我微笑吗？
　　父亲离去的那个夏日，居然是那样的冷。送葬的卡车上，呆呆立着他那一双小小的不谙世事的女儿。无助地，凄楚地，一直一直地在流泪。那天的风吹在身上觉得有些寒意。
　　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我仍然记得您离去前的不甘，您离去时的黯然啊。
　　那年您的遗书藏在您躺着的床背后，离去后母亲拿出来时早已泣不成声啊。您说您想过自杀，但是您担心您不懂事的女儿会害怕。害怕您被河水浸泡后发肿的丑模样；害怕看到悬梁后伸长的舌尖；害怕撞到您喝药水后喷出的血浆。。。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背着我们写下这么多的心酸。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您是何种心境，一定是将呼吸停在那刻，将热血并在那时。。。
　　您说，孩子，父亲仅仅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离开你们。但是，孩子，你们的父亲没有做任何让你们抬不起头的事情。虽然很多的人对肝病是心有余悸的，但是，孩子要记得勇敢地去面对没有父亲的人生。是的，父亲。即使您离开我那么长的时间，世间的年轮换了一圈又一圈。但是父亲，我始终记得，您让我们站直了面对人生的那句话。
　　 想起父亲，想起那个失去他的年月，想起他给予我的厚重的难于负荷的父爱，想起他踌躇满志的男人情怀，想起他离去时的徘徊和遗憾，想起他一切的一切，内心一下汹涌澎湃起来。我，一个傻傻的让他难于放下的小孩，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已成为母亲，假如他还在，他会不会看着我微笑？
　　父亲，在天堂，您会如您当年的愿，写您精彩的人生吗？
　　父亲，我忽然有了种冲动，完您当年的一个愿望，我想写一个人生，写自己独有的风采。父亲，如果您还在，您会对著我微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