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夜,轻寒漠漠。窗外,一弯下弦月初上桃花枝头。我独坐于书案前,翻开一本墨香的词卷,在这谙熟的气息中,用尽所有的心力,重新捡点那段曾用泪水浸埋、思念丈量的过往岁月。
两年前,我在一座遥遥孤岛之上,以空寂果腹,以冰霜蔽体,封闭心神,将所有的荣华碾成漫天的浮光若絮,割我满眼的支离破碎。失却念想的天府之国,如一座永夜之城,无日亦无月。浓稠的黑色里,我无根亦无花,似薄薄的一片魂,四处游离,却终是无法触及光明之门。卧倒在黑暗里,韶华的嫣然从体内汩汩流失,苍白奄奄。这便是我一生的宿命吗?我苦笑,挣扎着欲挽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
恰在此时,你隔九重飞岚,万丈流霭,立于高高的云端,亦真亦幻的唇角轻轻开合,吐落“人生若只如初见”七个温润的玉珠,粒粒叩响我凉薄如白瓷的生命,一铿一锵是知音。只在一霎,乌瘴天幕生生裂帛,一脉清泠泠的月华飞泻而下,如一匹白练当空,遥架在暗域与明境两端,泅渡我的寂寞魂灵。你成了我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清晓初生,你如天际的第一缕晨风,扫去我经年的梦里落花。
如今,那段不堪的岁月终是过去了,沾襟的泪斑也已在换世的东风中风干。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依稀里,我仍旧是那个伏案低眉醉书香的小女儿,只是,我的心中从此住进了一个你。此番染尽烟尘的心境,终究已是物是人非,回不去了。我怅然抬眼,书案一角,萎谢的年华零落成青瓷庐里的沉香屑,焚出你淡逸难辨的轮廓。我屏住脉息,唯恐惊散了你微弱的神魂意念;也不敢用想象去补描你缺失的容颜,你的风骨神秀容不得任何亵渎。静看轻烟袅袅,我心沉如水,放任意识涣散为一粒微尘,浮睡在那一片流烟之中,纵横六合,驰骋八荒。
是夜,我用一双纤纤裸足,踏碎万里清霜,与你共赴那一场醉。
清雅庭院,几根瘦竹,几枝兰草,淡淡的写意扫尽相国府的旖旎浮华。竹林深处,但闻隐隐笑语。我一路拂竹穿兰,循声而去。行至灯花酒香飘摇处,正逢一方石桌上,你和挚友,布阵对弈。我有些怔然,你顾盼收放之间,满满是明快疏狂的神采,那在词中百转千回的绕指愁肠,已不复寻迹。棋之一道,我是不通的,此时只能静立一旁,作一个看客。小小棋枰之上,黑白错综,正如你我一生难解的命运。你修长有力的指节,落子如风,淡定从容,清脆的敲击声,正诉人间清欢。时而锁眉,时而展颜,一局下来,竟又是和棋。这便是棋吧?人生的倾轧相斗,非赢即输,毫无情面可顾念。纵有傲世的绝才,亦只能在这小小的棋枰之上纵横捭阖。你洒然一笑,兴致不减,吟诗作对行酒令,挥泻的风雅羞隐了月色,浓浓墨夜里,惟见你一身荣光万丈。
世间万事有尽头,醉笑千场终须散。友人的归去,熄灭了燃烧的豪情。更深露重,幽香终是冷处浓。一阵夜风吹来,卷起心帘,寒瑟了适才梦好帐暖的人儿。耳际的酒酣红热未退,心下已是一片苦凉。庭院深深,曲终人散后,已比疏花更寂寞。苍苔露冷,松间一轮明月衬你容颜清寂,白衣胜雪,空对半壶剩酒,一局残棋。
举起那杯残酒,看着水银般的月影离离合合,你竟似有些痴了。今宵诗酒琵琶,明朝两端天涯,独留一人残阳下,立尽昏鸦,掩尽风华。遥忆少年清狂,陌间马上,扬尽倾城飞花,一支春风辞笔,欲与天公试比高。一入朝堂岁月催,一分鬓霜一杯酒,将曾经弯弓骑射的翩翩少年影,融进杯中芳醪,酹天饮尽,湿了如今的落拓青衫。
饮罢此杯,你击节低吟:寻思往事,从头翻悔。才命相负,偏生明慧;荣宠谣诼,此身苦累;幸得知己,浮生相慰;任他评说,千秋功罪;且歌且哭,凭猜意味!
清冽的嗓音携着一丝凝涩,声声空绕回响,让人有蓦然回首的苍凉。你的嘴角艰难地拼凑出一个几欲溃散的凄凉微笑,我的心倏忽一窒地疼痛。那方残局还静静地铺陈在那里,黑白分明,温润静好。而你终究附庸不起如此的平凡宁定,君本谪仙人,怎得误入人世?这悠悠人间,怎会有泾渭分明的黑白?那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灰,似你清明焚燃的冥纸,迷离了曾经的水色山光,一把火将恩恩怨怨焚成纸灰,个中滋味,谁人能解?你原本的琼瑶之骨,也被打磨成了一颗棋子,被命运轻拈在指间,高深莫测地落在人间黑白两道。这样两难的境地,依然无法折损你的绝世风采:黑色化作你长发猎猎,白色化作你衣袂飘飘。
搁了酒杯,拂了棋局,你负手向屋内踱去,失了节奏的步履已显露出七分醉态。我急踏几步欲上前搀扶,却见你止了步,神色怔忡,深深凝望,疏朗眉目间已逐渐哀戚。我溯着你的目光看过去,借着月色,依约辨得是一幅小像。你颤抖的手缓缓拨亮了灯芯,画中人的容貌渐呈明晰。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旗装低髻,眉眼和婉,那一低头的温柔,尽显新嫁娘独妍的情韵。你憔悴的指,探成一个沧桑的姿势,摩挲过她不败的画颜,在芳冢里安息的往事又在指下活色生香起来……
她是一朵被你错过的木槿,一旦错过便成永恒。她的初放并不怎样夺人心神,只在你眼神瞥过的角落,缥缈一缕若有若无的紫烟。待多少次无奈的辜负之后,才蓦然惊觉,那抹烟早已如水般浸盈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也许,那朵淡紫色的木槿,才是上天顾怜赐予的解语花吧?于是,在那个双燕呢喃的春日午后,你于木槿花下为她初试眉妆,共书鸳鸯。“此生,惟愿共你青衣煮酒,红袖添香。”——当日的执手之盟依旧余音绕梁。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西风独自凉。你正待与她度老岁月,细说从头,将她来日荼蘼的花事,嵌进你的生命。可你不曾预料,木槿的花期竟如此短暂,朝开暮落,全然没有一场繁盛的荼蘼。无论怎样的逆天深情,终究挽留不住一寸寸逼近西山的落日,一片片渐欲离枝的花瓣。
一个夕照殷殷似血的薄暮,她在一场晚来疾疾的西风中萎落,只留下腹中那枚幼嫩的果。那个黄昏,她倾尽三生三世的思恋,将寂灭的韶华舞成一阵哀艳凄绝的落花雨,在你徒劳的绝望里零落成泥,你的眼神,一寸一寸冷成断灰。她身体里涌出的汩汩鲜血,在你原本灰暗的世界里,装点出最腥残的绯红。此后多少个不眠之夜,你的断肠偷零泪,仍浣不落那斑驳血迹……
沉思往事,犹如一柄利刃决然划过尚未结痂的心口,一阵骤然剧痛让你呼吸顿滞,五内俱煎,冰与火交错填堵。你阖紧双眼,苍白似一叶枯了的纸片人,入鬓的眉宇间,是千重永失了匙的锁。灯盏案头,菱镜衾帐,处处是她的音容。窗外,正是中天月,毫无保留地挥洒如霜的皎洁,似一只香凝的纤纤素手,拭尽你一身的寂寥憔悴,拂展你深深纠结的眉宇。还记得她的手,也似月光温柔。或许,她果真如去年祭夜里的托梦所言,衔恨愿作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即如此,身为男儿,何堪耽情至斯?想必,她也定不忍见到自己如今这副零丁模样吧?你惘然一叹,揾尽英雄泪。碧落重寻,乃人力之不可为,且将这未尽缘,结就他生里。你终于稍稍释然,举头凝望着那一轮冰月,脚下已不由自主移出了府邸。我莞尔,亦步亦趋,同你陌上踏月。
夜色中的京城,已失却了白日里杏花沽酒的繁华。烽火半残,将军白发,在声声催的画角更漏里,忆平生倥偬。曾经指点江山家天下,而如今,你只是一个漂泊游荡的旅人,也无行装也无马,匆匆一过客京华。
长长的宫墙绵延至天尽头,牵扯着你无尽的思念。多么熟悉呵。多少次,你站在高高的宫墙下仰望,只看见灰灰的天空,那抹青梅竹马的绝色,被皇家后宫隔成一株冷艳的桃花。
一片痴心,两地相望,只道蒹葭苍茫。褪了粉妆,肥了霓裳,终不见君来往。曾记嬉闹小轩窗,梧桐树后藏。恰似手中碎玉觞,往事成断章。明月如霜,依旧照西厢。永夜未央,寒彻芙蓉帐。身伴帝王,心在君侧傍。
你伸出清瘦的手,深情抚摸那段宫墙,只是那一端,再没有那只曾相挽游春的纤手与你对掌,脉脉低语诉衷肠。寂寞空庭,春色渐晚,那株桃花,永远恋着多年前吹开她芳心的那一缕东风,却终是不能嫁与,无端被西风误了终生,花落人亡,只安各处天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亦已凋残,从此,天为谁春?俯拾起一瓣落花,探寻潜附其中的似曾相识的芳魂,让她最后一次停栖在你温暖的手掌。我不知她的模样,你们之间刻骨的过往,你焚毁了她的小像,为她写的词章,将她刻成你心中永恒的迷殇。
每逢断肠处,偏偏又忆卿。罢罢罢,人生最难,便是断情,既然此生注定为情所折,索性尝尽了人情百味,再去往来处!
回府时,莲漏将残,天星欲沉。翻阅旧日残卷,一双寂寞眼,望穿纸上岁月。前生缱绻时分,花色浓浓,春风正似少年。你铺笺研磨,提笔落词:“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草卷之上,字字是血。白玉炉里的檀香让人有勘破前世今生的宁定,我陪你一夜枯坐,瘦尽灯花又一宵。眼见你眼里的神采,被吹上尘土,三十一轮无情秋光,一轮轮埋葬你尚属韶华的生命。而我,终究只能在入髓的扼腕中枯坐,在命运面前,你我皆是玩偶。
我的叹惋,叹落了天边的最后一颗残星,东方涟漪般泛来淡淡天光,那脉香在拂来的第一缕晨风中幽幽欲散。我知道自己已到了该离去的时候,历史终是不能被改变,我只能将浓浓的不舍换作心底沉沉的惦念。千里念相逢,与君终一别。无须折柳惜别,无须借酒相送,我自含笑挥手,化作一魂清烟,淡淡逸出这一场幻梦,正如我轻轻地潜来。
睫羽缓缓开合,水沉香已将燃尽,只剩一炉冷灰。案头的那本词集还在静静安睡,做着秀色的梦。那仿古的泛黄封面上印着一幅水墨兰草,旁边书写着一个宛转成玉的名字:纳兰容若。
手捧词集,推开阁窗,恰见漫山青青春色。恍惚中,宛然见你白袂飞扬,负手笑望,众山之巅……
2009/03/16
------------------------ 所有风华,
都在你曾经的那一次回眸惊艳里,
刹那凋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