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嘉靖三十九年，兵部右侍郎范尧卿辞官归隐。因其为官多年，每至一地，广搜图书。遂于嘉靖四十年，建藏书楼名“天一阁”。时年，奸相严嵩权倾朝野已达二十年之久，严嵩为官专擅媚上，窃权罔利，肆行贪污，其中以吞没军饷尤甚....
　　
　　
　　伍月，雨细细碎碎的下了一夜。翌日，云收雨霁，映得这个清晨格外明丽。天一阁本就落在幽静之隅，更听得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踢踏清越。随着一匹枣红大马的逼近，马上的男子渐渐清晰起来，此人身披一件灰色对襟披风，内衬青圆领长白襕衫，绰蓝布夹裤收进皂靴之内，催马疾奔。只见这匹坐骑的长鬃如羽翼般向后飘扬，更衬得马上的“披风”英姿飒爽。三日前，楼青衫自京城出发，赶赴宁波府访谒天一阁。一路上马不停蹄，偶有小憩，也是为了自己和马儿饮水或充饥。此刻，天一阁的青砖灰瓦已触手可及，楼青衫不禁精神一阵，勒马急停。天一阁尚在修建，木击之声不绝于耳。青衫翻身下马，叩响了藏书楼的大门。
　　
　　见一小童应声开门，楼青衫以礼呈上拜帖，“在下楼青衫，奉我家先生之命，特来求见范司马（范尧卿与张时彻，屠大山并称‘东海三司马’），烦请小兄台代为禀告。”
　　小童眼见这位公子谦谦有礼，仪表不凡，不敢怠慢，“公子稍候。”说罢，隐于阁内。
　　
　　昼锦堂上。范尧卿手抚拜帖，阖眼冥思，小童立于身侧静候主子吩咐。范尧卿之所以犹疑，并非帖子的内容如何的不寻常，只是呈帖之人口中的“先生”不是别人却是张居正。范尧卿归隐年余，张居正仍在翰林院供职。自明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废丞相，设内阁。便有了一个潜规则，只要进了翰林院，入内阁即是迟早的事了。何况张居正背后还有两个“猛人”，一位是他的老师，时任内阁成员的徐阶。另一位是他的学生，嘉靖的接班人裕王。既然张居正如此这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那么在范尧卿的印象里，此人总该是一位前途无可限量的新秀才对。恰恰相反的是，范尧卿任兵部二把手的时候，很少留意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庶吉士。原因想必有三：其一，尽管翰林院庶吉士学问地位极高，但论起管品，只是个见习官员。其二，张居正非但深得老师徐阶的“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的精髓，更是在面对严嵩与夏言做内阁首辅之争或诸如此类的朝野纷争的时候，做到了沉默是金。其三，裕王的生理与心理皆软弱不堪，致使张居正的“奇货可居”也显得软弱无力。
　　
　　思忖片刻，范尧卿瞥向身侧的小童，悠悠的说，“这个张江陵说话倒是中听，说什么‘兴闻范公建筑藏书楼，此举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乃天下文人一大幸事.....’，此人竟然不远千里，命其学生到此唯我差使。素问张江陵为人不懂变通，不擅交际，连他的老师徐阶都借不上力道。这一次竟然对一个下野的老头子格外用心，此人毕竟是个书生，知道老夫此举功德无量，好在日后沾点先机。”范尧卿言罢，难掩得意之色，遂吩咐小童唤阁外之人进见。
　　
　　枣红坐马自有人牵去照料，楼青衫由小童引路，步入昼锦堂。青衫眼见一位浓髯老者，身着云缎圆领袍，佩皂条软巾垂带，慈眉善目，正襟危坐。
　　不用问，楼青衫已然明了这位老者就是范尧卿范司马了，“卑职楼青衫，见过范公，卑职是奉家师之名，特来此听候范公差遣。”青衫头戴蓝色平定巾，面色温润，两道剑眉如翼，对襟直领披风更衬得他颀长身形。
　　范尧卿端倪片刻，方朗声笑道，“好好好！好一位翩翩公子，温如玉。有劳江陵先生费心了，倘若青衫贤侄不介怀，就请在天一阁小驻，让老夫以尽地主之谊如何？”
　　青衫受宠若惊，忙接道，“卑职不敢当，家师有命，凡是助范公建藏书楼之事体，势必效犬马之劳！”范尧卿拂须且微微颔首。
　　
　　
　　昼锦堂东侧有一厢房，虽不甚宽敞，倒也窗明几净，卧榻干爽。青衫深知此行绝非安逸，于是烫了个澡，洗去连日来的风尘，便和衣就寝，睡了个饱。
　　
　　接连数日，梅雨雾阁。范尧卿并未对青衫做任何差使，亦未示意他可以于天一阁任意游走。青衫亦自知，除了应范尧卿召唤陪其品茗弈棋，皆做到谨言慎行。不过，经他暗自留意，天一阁布局，已了然于心。有宅三栋，自成院落，曰：“云在楼，昼锦堂，画帘堂。”自月前昼锦堂竣工，范尧卿便始终流连于此。想当年，范尧卿每到一地做官，总是非常留意搜集当地的公私刻本，特别是搜集其他藏书家不慎重视、或无力获得的各种地方志、政书、实录以及历科试士录。然而这些书目就藏于昼锦堂。画帘堂尚在建，由于连日梅雨，工程进度延缓。此外，另有大片处女地有待开发，范尧卿貌似都已运筹帷幄。这井然有序的一切，看似无懈可击，唯一令青衫感到蹊跷的是“云在楼”。
　　
　　一年前，范尧卿辞官归隐，全身心投入筹建藏书楼。有外界传言，范尧卿之所以踩遍宁波府，最终选址在这月湖之西，是因为火乃藏书楼最大的祸患，近水楼阁能克火。且借以《易经注》中“天一生水”之说，故取名“天一阁”。话说青衫第一次夜探云在楼，发现窗门皆深锁，无从着手。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仿佛背后总有一双诡秘的眼睛窥视着自己，猛回首，只见到楼阶前的两头大石狮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次夜再探云在楼，青衫终究逮到了一个细节之处，原来两头狮身遍生青苔，且根深蒂固。他一个探身掠上房檐，片片灰瓦皆以生藓。青衫暗自揣测，“天一阁选址不过年余，这‘一楼双堂’初具规模，怎就这云在楼已然饱经沧桑？”
　　
　　不日。云淡风轻。楼青衫依例去昼锦堂请安，见堂上堂下，铺陈罗列，竟有书千卷。更有家丁往来搬运，忙得不亦乐乎。再看范尧卿喜形于色，较之晴空还日丽几分。
　　范尧卿见青衫入堂，甚是欢喜，“贤侄来的正好，你可认识，这千卷书的来由？”
　　青衫定睛看去，近手的两卷书分别是《河图》石本、《鲁诗》石本。放眼看去，更是百书争奇，千书斗艳。
　　青衫微微拱手，“回范公话，恕卑职才疏学浅，斗胆一言。放眼天下，能拥有如此“五车之富”者，莫非范公的天一阁，想必是丰人翁的万卷楼了。”
　　范尧卿颔首以示赞许，朗声笑道：“丰人翁与老夫乃是多年故交，那本《藏书记》便是天一阁筹建伊始奉公为我所作的。近年来，奉公颇不如意，怎料月前万卷楼不幸遭遇大火，所存佳本已无多。故奉公将劫余之书尽售与天一阁。”范尧卿言罢，唏嘘不已。
　　楼青衫见状心想，“这范尧卿，对藏书之举与藏书之人的情感，确是古道热肠，颇为悃忱。”
　　范尧卿恍然了一阵方自缓过神来，与青衫说道：“这些书卷本是丰人翁毕生的心血，而今劫后余生更显珍贵，如今归我藏管，我必要成全其大难不死之后福。”
　　楼青衫闻言不免动容，“范公赤子之心，卑职尤感钦佩。如今天下藏书，万卷归宗天一阁，实属天下文人之幸事，范公当欣慰才对。”
　　范尧卿拍了拍青衫的臂膀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只想在将死之前，为后世多留藏几本书卷。天下文人之势，终是要靠你们这些德才兼备的后生来擎举。眼下这千余珍卷，堆在昼锦堂总不是权宜之计，云在楼尚有些余地。我且吩咐丁役搬将过去，请贤侄代我监顾书卷的迁往，并依照云在楼已有的书目类比，将新迁往的书卷分门纳入其中，可好？”
　　楼青衫正为如何进得云在楼而一筹莫展，遂欣然应允。
　　
　　各地仕人刻印的诗文集，本是很容易成为过眼云烟的东西，范尧卿也搜得不少。青衫游弋于云在楼的书海里，有些感慨，“咋一看，范尧卿是在公务之暇把玩书籍，而事实上他已经把人生的第一要务看成搜集书卷，做官倒成了业余，或者说，成了他搜集图书的必要手段。难道范尧卿与严嵩同流合污，吞没军饷，也是为了支撑藏书大业的庞大开销而采取的不得已之举？”
　　
　　楼青衫不禁想起了临行京城前的那个晚上....
　　
　　那一晚，张居正将楼青衫唤到身前，说带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在青衫的心目中，张居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惜为人处事缺乏胆识与魄力，既不参劾奸佞，也不结党营私，实在是一位缺乏个性的老好人。但是经过那一晚，楼青衫对老师的印象彻底改变，因为张居正带他去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徐阶！
　　
　　嘉靖三十一年，徐阶入阁，与严嵩同任内阁大学士共事近十年。徐阶亲眼目睹了权势熏天的严嵩斗倒了自己的“贵人”夏言，结果他装聋作哑，从不与严嵩争执，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徐阶亦亲眼目睹了刚正不阿的杨继盛以《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严嵩“五奸十大罪”，而后被严假传圣旨，将其投入死囚牢折磨三年致死。但他依然选择了忍辱负重，潜伏着，等待着。终于在范尧卿辞官归隐之际，徐阶知道时机来了。
　　
　　楼青衫被徐阶和张居正这一对师生多年来的韬光养晦与忍辱负重所深深的折服，所以，他选择了奔赴，选择了义无反顾。
　　
　　正当青衫思绪漫漶时，突闻一女子声音，“莫非这位公子就是远道而来的青衫公子？”
　　青衫只觉得这声音如黄莺出谷，沁人心脾。蓦然回首只见一紫衣女子柳眉淡淡，杏眸婉婉，一湾浅笑，清波流滟。
　　“这位小姐识得在下？”青衫彬彬有礼。
　　“嗯...听搬运书卷的家丁说，青衫公子在此分卷别类。”紫衣女子见到青衫清俊的回眸，脸上竟浮起一涟微微的红晕。
　　“在下是奉家师之名前来，为范司马的建楼藏书大业尽一点微薄之力，让小姐见笑了，敢问小姐是？”青衫问道。
　　“小女子范借淑，你可以叫我借淑。”只见她仰止间，石榴红玉的耳坠儿轻轻摇曳。
　　“见过大小姐，恕在下无意冒犯，失礼了。”青衫微微拱手。
　　“呵呵，青衫公子多礼了。我刚从江南游玩归来，心情很是畅快，我来帮你分卷归类吧？”青衫不宜拒绝，只好默许。
　　说话间，两人忙碌起来。
　　借淑一边翻阅新送来的书卷，一边说道：“要我说，丰伯伯非但不懂得藏书楼防火的技术，更是不懂人情世故。”
　　青衫反问，“小姐此言，何以见得？”
　　借淑见他饶有情趣，便继续道：“丰伯伯不懂，口口声声尊他为师的门生们也可能是巧取豪夺之辈，结果他的藏书十之有六被窃走了去！让人着实气氛！”
　　青衫恍然，原来范尧卿口中，丰人翁近年颇不如意，所指于此。另外为范借淑以一女流之辈能有此见识而刮目相看。
　　青衫笑着问道：“敢问小姐，芳名的由来？”
　　借淑有些羞赧，“想必家父想藏遍天下良书，故为我赐名借淑，取‘借书’之意吧。”
　　这一刹那，青衫顿觉借淑的温婉可人。
　　
　　入夜。昼锦堂东厢房。楼青衫全无睡意，为白天在云在楼与借淑的邂逅而辗转反侧，借淑那一湾浅笑，一如一抹涟漪沉进他的心里。就在此时，一曲琴声悠然而至。青衫闻得是《平沙落雁》，如痴如醉间，不自主的以箫音合而奏之。睡梦中，青衫只觉得当晚的琴声中有太多的哀婉，使他不禁也伤感了起来。
　　
　　自借淑江南归来，范尧卿依旧没在青衫面前提及过有关这个女儿的任何。对于每晚，青衫与借淑的琴箫合奏如同置若罔闻，只是对青衫明显表现出疏离感，仿佛是对他与借淑的交往表达无声的反对。
　　
　　又一夜，无琴无箫。楼青衫接过京城送来的飞鸽传书：“速取账簿，而后杀卿！”楼青衫相信，严嵩勾结范尧卿吞没军饷的罪证一直在范的手里，经过月余的查察，他认为“账簿”就藏在云钟楼。而且与范尧卿的多日相处，他越发的觉得范并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人，竟然对他激不起丝毫的愤恨。楼青衫并不知道，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只飞鸽落在云在楼的房檐一角。
　　
　　楼青衫正自怅惋，突闻员外人声喧哗。他一个箭步掠出东厢，却见云在楼火光冲天！他大叫一声不好，反身从卧榻枕下抽出青剑冲将出去。只见云在楼浓烟缭绕，家丁们如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楼青衫稍作交代，转身赶往昼锦堂。他想不通，范尧卿深明防火之道，这大火来的着实蹊跷。就算是范百密一疏，如此时刻，也没有他不在场的道理，范尧卿是何等嗜书如命之人！楼青衫咋一步入昼锦堂，只见一黑衣人的背影，正提剑追杀范尧卿。范尧卿躲无可躲，眼见利剑就要封侯，楼青衫一记碧海流花，正中黑衣人后心....
　　
　　后记：楼青衫杀了借淑，救了范尧卿。范尧卿交出“账簿”并道出实情。范尧卿之所以勾结严嵩吞没军饷，实属为藏书之宏图大业筹措经费。严嵩因为范尧卿有双方勾结之物证，早想灭之。但范在位时，由于共同图事无法下手。而后范辞官归隐，严世蕃派其义女借借进入天一阁，因为始终寻不到账簿的所在，所以迟迟不敢对范尧卿施以毒手，以防范有所谋备。范尧卿明知借借的身份，但迫于无奈只要默纳。严氏父子后来察觉徐张之企图，并查到有楼青衫其人其行，遂走险招，命借借“焚云楼，毁账簿，杀尧卿”。其实借借与范尧卿相处久了，亦深受范藏书之举的影响，有所感悟。只可惜，借借当年卖身救父，受了严世蕃的恩泽，不得违命。楼青衫回京城复师命后，重归天一阁，至终老。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徐阶继任内阁首辅，力保范尧卿建楼大业之举。且在任期间，张居正得以施展抱负，成为一代名臣，力挽狂澜。
　　
　　火灵 帖杀 借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