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
　　祖从来都是这样呼唤我，那么自然，像在心里唤着她自己。每一次，我都如此想。
　　祖，其实是我的祖母，但我从来都是这样称呼她。
　　祖的男人，我应该叫爷爷或者祖父的，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叫他，他只是挂在方厅的墙幕上，眼睛里的光，熠熠的，所以我不敢多看，怕它不小心溢出。
　　阿爸说我小时挨过一次打后哭得很伤心，午餐到晚上睡眠间的时段一直有泪，连睡眠后的眼角里都是。阿爸说，吃饭时，我问祖她的男人呢，阿爸以不恭敬为由，第一次掌了我的嘴。阿爸还说，祖因为我的哭，特别允许我可以这么叫爷爷或者祖父。
　　我记不得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事件了。
　　阿爸说，家族上百口人里，只有我在这称呼上是个例外。我虽不记得，但我该是清楚的，到现在也没人这么叫这个男人的。其实，从现在的心愿里，我愿意叫这个男人为祖父了。而且，没有理由。
　　
　　祖的死去，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想来，遥远得像没发生过。我从千里之外回到故乡时，道边的路灯很暗黄。一进家门，看见祖在墙上对着我笑，顿时，我跌倒在地，泪飞如雨。
　　感觉上几乎没离开过祖。其实，我离开祖很久了，久远得我对祖的印象模糊得像团雾，只知道她姓傅，生育了阿爸和阿爸的六个弟弟三个妹妹。只要不醒过来，就不再是梦。后来听到有个男孩子唱的歌里有这一句，后面的全忘记了，连他的名字也没记得住。还有，祖的眼神并不慈祥。
　　
　　今年的春节，回到故土时先要做的功课，就是去看看祖。当然，还有祖的男人以及更没有机会见到家族里的先人们，燃香，烧纸，一一来过，最后是祖和她的男人。高高矗立的石碑上，镶嵌着祖和她的男人的相纸，他们都看着我，像祖在我儿时除夕夜里叩首后递过压岁红包的模样。
　　阿爸环绕着祖的墓转了一圈，清除掉一些荒草根，看到坟头高处有一株油菜，我欲帮父亲将它拔去时，阿爸低声而沉稳地说，阿信，别动。
　　油菜花儿已经要开放了，有浓黄的意思。
　　
　　故乡的地理位置，不南不北。隔了那座山，阳坡坡那边，总是鸟语花香，溪水淙淙。而阴坡里，冬天里总积雪，开始白净，后来就灰下来，时间久了就成了黑水，干掉了。
　　儿时，春天来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村庄之外的田地里，大片大片的黄色。多少年来，我都没弄清楚，是花开了春天才来，还是春天来了花才开。村庄的小巷里，也有各色的花儿绽放，但极少黄色，几乎白的，红的，偶尔有紫色在。
　　祖住在南屋，她的屋前是个极大的园子，栽了几株树，小时侯觉得那树很老很老，树身在夏天总要流泪，泪珠儿很多日子都不滴下来，忍不住触摸，粘粘的，闻过，有酸臭的气味儿，此后再也没摸过它。树与树间，数十花盆，全是油菜花，春夏之交，会很整齐地黄着。
　　园子一般很安静的。
　　祖也很安静，整日坐在屋子里，一个人，门帘子搭起，能看见方厅，方厅也很安静呢，一张八仙桌子，两把老式样的椅子，都看不出漆过的颜色，有些地方露出木质的本色，也许年代久了，油亮亮的。祖的院子里，总是有阿叔们住着，我不记得阿爸和我们在这院子里住过，问阿爸，阿爸说有住过的，阿信还是在这里生的，我只能哦过，再说不出来什么。
　　能记得的是，进村庄小学校前，我常去祖的屋里，总是她一人在。见到我，只说一句阿信来了，就没有了别的话语，任我屋里屋外的进出，祖的眼神跟着进出。冬天没结束的时候，园子里的花盆会全整齐的摆在南屋的墙根，我想搬起它们的时候，祖会说，阿信别动，它们将来生出油菜籽来，给阿信吃。南屋里冬天总会有活炉子点着，我很愿意弄它，忙个没完没了。
　　很少见到阿爸和祖说话，阿叔们更是这样，甚至很少见到他们去南屋呢。阿爸见我来，要离开时，总会说一句，阿信不要闹祖，祖也总说一句，让阿信在这里吧。很奇怪我进屋时没看见阿爸和祖在说话，忍不住，问祖，阿爸来了不说话呢。祖说，你阿爸最像你爷爷呢。我就看看方厅里祖的男人，没觉得像阿爸呢，就说，阿爸的眼睛里不会溢出光呢。祖说，阿信还是小孩子呢。
　　
　　现在我还小么？
　　结束假期时，靠窗边往下望去，白云缭绕里，见满地金黄，笑了，昨日夜里，和阿爸说到祖，笑了，因为老家有古风，小孩子很少有机会听到长者的名讳，问阿爸，只记得祖的傅姓。
　　祖有名字，油菜。阿爸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