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老猎人闻言站了起来，面带惊愕走近于我。我看着他那张皱纹密布又颧骨高耸的黑黄面皮，鹰鹫般锐利又流露出微许迷惘的豹型环眼，正对着我上下打量。他的两颊和嘴巴已经干瘪，嘴唇却在不停颤抖：……沈王的额头，王后的眉眼……太像了太像了……臣御前统领桑燕雄携臣孙桑墨儿拜见公主殿下！话音未落，他便朝我跪了下来，那个男孩也紧跟着跪了下来。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听着温婆婆那苍脆的声音响起：桑将军在十六年前不负王后托孤之恩，单骑护驾有功，沧鱼公主特许免跪，快快平身。
　　
　　 我看着桑家祖孙抬头起身，那位桑将军已经泪流满面，颤着双手从皮裘衣里摸出一块金质令牌，那令牌的正面雕刻着我北国的图腾——一尊仰天长啸的雄狮。我触目便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钢针狠狠刺下，瞬间痛楚得几欲窒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时光流转，血光再现：我的父皇被人用一柄短剑直刺入胸，剑没至柄；我的母后傲然鸟瞰高台下面乌压压的敌军，转身与背后的火海化为一体；我的国度被南域国王率领的铁骑生生践踏，漫天血雨染遍了每一寸的土地；我的子民被捆缚着跪倒在恶魔暴君的车前马头，遭受着刀剑屠戮；我被桑燕雄抱护在怀，逃避追兵，千里迢迢赶赴雪山……
　　
　　 ——桑将军为了救你曾经背中十一根箭羽，他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而你在途中都是靠吮食他的血液得以存活。公主，莫怪我平日里对你严格抚育，你此生注定是为了复国而活。你是我们北国人的希望，你是北国王室唯一的血脉。
　　
　　 温婆婆语带哽咽，她边说边将我揽入怀中。我无从形容自己当时心情的沉重压抑，我更加难以解释当温婆婆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我瞬间竟然起了一身寒意是何缘故。我只好蹙眉阖眼，暗调呼吸。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我看到温婆婆和桑燕雄对坐在榻，商议着复国之事。而桑墨儿，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袂，我们一同走到了房后的院中，就着台阶坐下。
　　
　　 ——公主姐姐，你喜欢吃什么？桑墨儿到底是小孩子，他的一派天真让我产生了短时间的轻松与愉悦。桑墨儿见我不回答，便从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抻开来，原来是两三块的酥饼。桑墨儿咧起嘴角，腮边凹出两个小涡，他捏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饼，说：这是猪油酥，爷爷跑了老远，去集市上给我买的，公主姐姐你吃过吗？
　　
　　 没有。我微微一笑，支颐膝头。迷雾森林里的生活清苦单调，温婆婆为方便我集中心志修习“幻影神术”，平日里与我都是弃荤茹素，我不知道米饭青菜外的食物是什么味道。当桑墨儿将猪油酥递到我唇边的时候，我半是好奇半是信任，张口含住了它——咸咸的，甜甜的，脆脆的，细细的，入口即溶，还有些焦香味儿。桑墨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好吃吗？我说：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时隔多年，当我再一次吃到猪油酥的时候，它却全然没有了我记忆里的那份绝美难言的味道。我看着席上摆放的金盘银盏玛瑙碟，如意酥，核桃糕，千层饼，豌豆黄，桂花糖，水晶包，莲子羹，红枣窝头，栗子饽饽、豆沙春卷……七七四十九道点心，样样做工精致细巧，却全然无了口腹之欲。那个时候的我，已经进入了南域王宫，成为了南域逖王的御人。南域宫廷，按照“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人”的位分，将“御人”列为最末等的逖王的侍妾，我就是其中之一。然而我又是最蒙逖王所宠爱的，时候侍奉他左右的女人。论容貌，我在南域王宫称不得国色天香，而平日里争着向逖王邀宠献媚的妃嫔更是数不胜数。但是，我有着温婆婆授予我的绝学“幻影神术”，还得到了她在男女情爱方面最高深的调教。
　　
　　 ——首先，你要姿态骄傲，尊贵得犹如一只孔雀。温婆婆将一只青花瓷碗放在我的头顶，要我竖直了颈背，颔首挺胸，轻移莲步，行得袅袅婷婷，走得香风细细，回眸秋波一转，不忘嫣然一笑。
　　
　　 可是我不愿笑。我说我无法对着一个恨不能食其肉，欲不能寝其皮的仇人展示笑容。温婆婆却强要我笑。她说女人迷惑男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笑容与眼泪。如果你想要报仇，就要冲着他笑，你要笑得如春花灿烂，你要笑得如春风轻暖，笑得让他神魂颠倒，笑得让他意乱情迷。否则你通过什么来接近他？诱惑他；除了笑，你还要练习哭，你要哭得如梨花带雨，你要哭得海棠凝露，哭得让他心生怜惜，哭得让他心乱如麻。否则你又靠什么来麻痹他？征服他！你要把他像耗子一样玩弄在股掌，就要先把他看成一个男人而不是仇人。
　　
　　 于是，我又花了两年时间来研习丝竹曼舞，以及坐立行走，弯腰拾物的身形姿态。温婆婆特地找来了四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要我在他们面前分别展示笑、哭、歌、舞，目标是将他们一一迷倒。
　　
　　 我看着一个身着灰衣、肌肉纠结的武夫，灰侠。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中的白绢团扇，嘴角轻翘，半掩脸颊半流盼的扫了他一眼，似是含羞，又分明引诱。他便目露痴迷，呆若木鸡了。
　　
　　 我又对着一个身穿锦袍，带着玉扳指的商贾，左华彩。作出淡淡哀怨、凄凄幽怨的伤愁之态，微微蹙眉，浅浅垂泪，效颦捧心西子的娇弱不胜，还未发出一声呻吟，那人已是起意搀扶，怜香惜玉之心彰显了。
　　
　　 我再对着一个唇挂三绺黑髯，相貌斯文彬彬的儒者，林听雨。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低声吟唱着：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他闻乐沉思片刻，便跟着击节和声，沉浸其中。一曲终了，他竟向温婆婆提出结亲。
　　
　　 我最后看着一个脑满肠肥，满面尽显酒色财气的庸人，亓官。我强忍住内里的呕吐之意，缓缓起身，款摆衣袂，轻摇腰肢，时不时旋转双足，我舞蹈的每个动作都很慢，却很柔，在裙裾微扬、环佩轻响的瞬间，我的表情忽喜忽嗔，我的眼睛半开半闭，我开始像一条蛇也似的蜕皮，我蜕去的却是身上那层层束缚的外衣，中衣……只剩下水红色的贴身小衣和衬裙。而那个亓官已是欲火中烧，不能自控。在我看到他伸开怀抱，蓄意扑来的那刻，我忍无可忍，一掌将他击出门外。
　　
　　 ——如果你面对的逖王就是这个酒囊饭袋的形象，你难道也是如此沉不住气吗？温婆婆再次揽我入怀，用手摩挲着我脑后的头发。她也将我的长发理成一束，用海蓝宝石的链子辫成麻花，额头上缀下一颗蓝宝石。她抬着我的下巴，细细观着，说：公主，你生得方额广颐，龙睛凤颈，是伏羲之相。但是男人们喜欢的女人多是纤纤柳姿。我唯有让你的态冠绝群芳，魅惑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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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