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抵达
离开哈尔滨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曾经对今年的出发有很多种想象,但没有一种与真实的情况吻合。我以为我离开的时候或者应该是苍翠中的写意,或者是金黄色的萧萧胜境,却绝没有想到我走的时候,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寒风刺骨。没有离别的伤感,倒是有离心似箭的急切,我是在凡尘中呆得太久,需要返还我的形而上和行吟如歌了。坐在火车上,心境平和得不起微澜,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然而到了北京却经历了很多波折,主要跟使馆的程序有关。没必要重复那些琐碎的细节,只说我的心被耗散着,几近绝境。还好在最后的注册期限之前拿到了签证,我的忍耐几乎达到了底线,在即将金刚怒目的时候,神灵终于给了我一点儿慈悲。这次的经历让我了解自己的心已经有多么坚韧和成熟,了解到自己百折不挠不畏天地的信念,也让我了解了我真正在乎的东西,这是法国人的冥顽不化给我的额外馈赠。
临别前的晚上和松鼠姐姐在一起。我们在温馨的斗室里相对而坐。每次和她对望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对她有一种近乎怜惜的爱意,我们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因为网络的缘分而走到一起,相聚的日子是有限的,然而倾盖如故,某种心灵的相知和击赏却超越了很多累计多年的友谊。我提到离开的前一晚上,是因为这个晚上让我觉得充实和感动。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果不是这样,人生该多么苍白。我们紧紧的拥抱,因为在我凝视她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下一次相见时是何年,不知道我们又要苍老几岁,忍不住有点忧伤。
晚上没睡好,似乎不像年少的时候那样没心没肺了。去机场的时候,是阿萌和大表姐家的外甥送我。还好有个一米八十多的小伙子,否则天知道怎么把古筝弄到机场。提前四个小时出发,安检的时候一切顺利。古筝作为超常和易碎行李托运,没有加钱。记得上次行走在机场的时候泫然欲泣,觉得前途渺渺,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仿佛被放逐了,无所适从的慌乱。这一次却好像到隔壁出差,丝毫不觉得未来是千万里的茫然。
在飞机上,我仿佛中了彩票。整个飞机上,只有我和另一位女士是两个人占据四个位置,因为中间无人。于是就成了一个免费的卧铺,坐过十个小时以上飞机的人才知道这是多么美丽的待遇。我和这个与母亲几乎同龄的华侨交换躺着,这样就避免了腿部的过分肿胀,也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可是我在飞机上睡不着,从来都睡不着,这可能跟飞机的气压有关。与华侨阿姨和我旁边的一个也是学生的女孩聊天,算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相似的阅历让我们有很多有关生活的话题,旅程还是很愉快。但是临近下飞机的时候身体状况不好,头很胀,耳朵失聪,颈椎轻微疼痛。还好因为“免费卧铺”的缘故,脚不胀痛,我想这是老天对我被法国人摧残的补偿之一。下飞机之前心里是紧张的,因为我早就估算过,戴高乐机场是我的旅程中最艰苦的一段,我有一个将近二十公斤的古筝,一个二十二公斤的手拉箱包,一个十公斤的背包和一个装了很多资料的五公斤左右的手提电脑包。而六点以后就没有从机场开往蒙彼利埃的火车。所以我的打算是把行李放在机场存放一夜,自己到同学那里住,第二天再从机场回蒙彼利埃。尽管行李有些夸张,我却相信会有人帮助我,首先我是个女人,其次在法国人的眼中,我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
戴高乐机场的这部分旅程仍然是艰难的。在机场的信息中心了解之后才知道从下飞机的地方到行李存放处还有很远。出租车虽然近,但我对于到巴黎市内的价格还是打怵,终于在一不小心摔了古筝和行李箱之后放弃了。一路上有几个女人帮我,虽然额头见汗,但还不算太辛苦。然而到了存放行李的地方,却发现总是有计划和预期以外的事情出现:行李存放处已经关门,而且没有隔夜的。那么只好夜宿戴高乐机场,这是一个瞬间的别无选择。坐上免费的旅馆巴士,心想它停到哪里我就住在哪里吧,谁让我愿意带古筝过来,自作自受。旅馆的价格依然出乎意料,又突破了我住旅馆的价格纪录,却安然着,告诉自己花了钱就好好享受。拿到房间钥匙之前一直很狼狈,别说风范,连普通人的平和淡然都没有。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我能感到收账女人的淡淡蔑视,估计很少见过外表这么乱的人住这么高档的旅馆。我全然不在乎,只想暂时安稳一下好好睡一觉为未来积蓄能量。澡也没洗,脱了衣服倒头就睡。因为时差的缘故半夜就醒了,天亮了也浑然不觉,因为戴高乐机场一片大雾弥漫,根本看不出是黎明。那舒适的大床却是难忘的,所以尽管无眠却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于是心情平静,头脑清醒。痛快地洗了个澡,整理自己的凌乱和疲惫之后坐在电脑前敲击文字,等待再一次出发。走的时候旅馆的人态度很好,还有前台的小姐帮我拿行李。也许是我恢复了整洁和从容,看起来容光焕发。
站在旅馆外等大巴,心中跃动着一种舒缓而轻盈的节奏,似乎振翅欲凌云,所有的污浊和滞重都随风飘散了,我轻装上阵,一段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不久就出现了一个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这是一个来自瑞士的中年男子,我心里称呼他为“瑞士大叔”。很洒落优雅的风度,有一种与修养和环境俱来的让人信任的气质。他里里外外帮我忙了半小时,直到相信我可以没有阻碍地登上TGV才离开。火车启动的时候,对一路帮忙的人们心存感谢。总体看来,我对这个民族的某些习俗虽然怨愤颇多,但对他们的品行却有着基本的信任,所以我敢把行李箱放在厅中暂时离开几分钟,所以不会对我的手提电脑提心吊胆,他们让我很久前就学会,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觊觎。一路上与一家三口对坐,看父母与孩子重新度过一次童年其实是一种厚赐,人生的彻悟本来来自观照。有时与孩子的父母相视而笑,有种来自异乡的温馨。抵达蒙彼利埃的时候,心中是欢呼雀跃的,失而复得比苦欲不得更珍贵。这是我的城市,这里有我的故人,这里有我倾注了整整两年的爱恋。不久我就看到了淼永远那么璀璨明亮的笑容,我在大喊了一声“靠,你怎么才出现呢”之后,知道某种幸福就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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