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像绿色一样活着 |
七 还是病态的灵魂
窗子旁边的树开了满满的花,簇拥成团的玫瑰粉就在我的视野里爆破着,宣布着春天的消息。我们校园里也是到处撒落着春天的痕迹,美得天翻地覆。我的两盆观叶植物还是泼天泼地的绿着,活得很昂然璀璨,仿佛在表达自己虽然没有盛放的狂喜,却也没有凋零的哀伤,而且筋骨强健,血脉充盈。也不特意要求阳光、水分和肥料,只要福泽能够顺便笼罩就好,平常心养育的植物自己也懂得修行。
这是一段波澜不惊的日子。我肯定以后回想的时候,大多数影像都会无影无踪,如地中海的水汽一样蒸发于无形。然而正是这些让人想不起内容的日子,决定着人生的高度、广度和纯度,它们恰恰与那些绚烂的星辰无关,却属于无边的夜空。幸福或者痛苦的感觉也是靠日常积累起来的,那些与星辰相关的时刻虽然沸腾,却是虚幻短暂的,抓不住,也不能倚仗。所以还是踏踏实实地守着自己的本分,在本分里还原着自己的真心和如如。偶尔与中西思想对弈,相信彼此的面容唯有在对视中才能逐渐清晰。我在心里暗暗地勾勒一个完整的圆,总会有一天如阳光朗照。和两位基督教的传教士聊天的时候达成共识:信仰也像拼图游戏,任何开始都是一点一滴,残缺不全的,并且看似不成逻辑,但会有水到渠成的时刻,一幅完整的地图豁然呈现在眼前。文明的相遇总是以幻想和妖魔化开始,不过今天的我们需要的是理解和融通,是把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纳入自己的怀抱,时而赏鉴之,时而融入之,甚或拉杂摧烧之。那将是一种圆融浑成的喜悦境界,然后才可以涉及属于自己的萌芽和小宇宙。
日常的自己还是缥缈孤鸿影。一个人的日子,就把毫厘放大成无限,在蒸煮数种豆子中体会五谷的清静含香,在沐浴时仰卧着让鼻翼间充满橄榄沐浴香油的憨甜,在半睡半醒之间感悟着潜意识世界的蜉蝣与万里,在拨弄琴弦的适意中欣喜于偶尔拿捏稳了准确深入的意境,偶有芳邻叩门参观我的古筝,便沉浸在古人听琴的情怀里。淼对我的这种状态,是既嫉妒又看不上。嫉妒的是一个人的无欲则刚,鄙视的是不懂二人世界分享的乐趣。其实二者都好,只要安然就好。不要拥有其中之一,还觊觎奢望另一种,那才容易把生活植根在痛苦之上。这种和人攀比的痛苦,我和淼都是没有的。但我的痛苦来自于对普通人的悲悯,因为真正的苦难来自于细节,它们无处不在,与时代大背景无关。对于自己的痛苦感,我很相信是因为罪孽深重,所以需要苦难的磨砺来减轻和消除罪孽。这种想法能给我带来一种平和与顺遂天意的感觉,所以反过来看,苦难也是在积修福泽。我的传教士朋友赏玩我的器物,譬如紫砂壶紫檀琏金石篆刻之类,对法国的中国货深感不满,说我们把好东西都自己留下了,并声称有机会亲自去中国看看,并认为我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我却说:“懂得生活,得先尝过痛苦。”因为我想到了哈姆雷特说的,要慈悲必得先冷酷。与苦难同时的是生命自身的坚韧,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屈不挠地意志在支撑着活下去的渴望,它不能消解痛苦,却可以给予一股反作用力,化砂石为珍珠。于是人生的纯度是苦难砥砺而成的,它是一种提炼,也是一种返还。有一次去后勤买剧票,受一位女士的嘱托把一位盲人带到我们学校。一路闲聊,得知他和我一样就读于博士第一年,社会学专业。心中是震撼的,为那种坚忍不拔的意志所折服,一个盲人如何阅读资料是超乎我的想象之外的,这是一个尊重生命的人。他说:“这是一个漂亮的城市。”我回应说:“是的,这里有很好的阳光。”因为对他来说,唯阳光可以感受得到,也能带给他地中海的消息。所以,他心中的万物即使缺乏色彩,也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丰盛。
农奴培的儿子于3月20号满月。按照中国时间这个日子已经到来了。大寝室十二个人中最小的妹妹已经作了母亲,不得不感慨时光的流逝和变迁。然而她的声音依然俏皮,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她,虽然她曾经说亘古未变的是我。对两个恋眷的人来说,还能找到当年的痕迹是幸福的,虽然彼此都知道,流逝了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唯珍惜的情怀还在那里,在角落里越积越深,在需要温暖的时候闪闪发亮。可是少女和母亲怎么能一样,跨越千山万水之后的人也找不回以往纯真的面容,总有一天,在真与幻之间游弋着,在流年的海边拾贝,在光怪陆离的记忆中狂歌当哭,在瞬间与永恒的闪回中百感交集。米海依把我曾经寄放在她家的衣服还给了我,整理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霉味。我称之为“岁月的味道”,并大规模清洗。然而味道可以洗去,逝去的岁月却一去不复返了,像一个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的良人。我的屋子经我的装扮之后又是缤纷如画,色彩斑斓。有了古筝和绿色的点缀,就氤氲着一种峭拔清秀之气,有时竟也书香袭人。整个屋子是暖色调的,晾衣架上有我的锦衣华服,只有床单是釉青和细瓷白相间,一朵一朵的莲花让人觉得天清地宁。然而与论文拼杀的况味自有一种苦不堪言的放血在里面,当然除了那些偶尔的灵光一闪。
歌剧和舞蹈看了几场。尤其歌剧,总让我神思飘忽,灵魂沸然。看“浮士德”的时候,就把它和自己正在阅读的书“宗教经验种种”联系起来。想詹姆斯的两种划分:健康合理的心灵和病态的灵魂。剧终的时候,对青春流逝的感叹、对爱情难以割舍的情怀、对生命至高无上的礼赞都隐去了,只剩下一片神圣的光明和人坚定的仰望。那一刻,我得出结论,伊始,歌德骨子里是病态的灵魂,有一种忧郁式的凄美,但他总想表现为健康合理的灵魂,一种宏大和包容,两者完全不一致。但到了最后,两者在绞缠的过程中融为一体,你已经不能说前者是根本后者是表象,而是水乳交融,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终极人格。当然,在歌德这里,健康合理的灵魂已经不再是詹姆斯描述的那样天然和纯真,但依然不失为某种内在的追求。然而追求始终是追求,不是初发心,所以让我给歌德定位,他还得归到病态的灵魂那一类。因为我自己也属于这一类,一种天生的秉性。游历人间的时候,看见的永远是痛苦、消极和无辜,永远在咏叹美的消逝,永远渴望被净化和救赎。却又总想望着圆满的境界,想望只看见人性的良善和和谐的万物,想望做一个纤尘不染的圣徒。其实游离于这二者之间既丰盛又痛苦,如同从残缺祈望圆满,永远是水中月与镜中花。所以就应该安于残缺,因为健康合理的灵魂苍天没有赋予我,即使仰望,也应该淡淡的。所以还是用减法计算着人生,那样就没有大的失落,却不失丰盈的体验。
在基督教的天启神学和佛教的醒觉哲学之间,会有一天我尘埃落定。有时候觉得这两种人类最完备的宗教和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有时候又觉得这两种宗教都太彼岸了,如果有中国传统的现世情怀就更完美。于是痛苦的行走中也感恩着,感激我终究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追问方向。也或许它如我的初心一直在那里,在几十年的岁月中沾上些许尘埃,找到也是一种还原,一种深层的明心见性。我相信,在我的博士论文交卷的前一天,我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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