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衰老和死亡成为生命的底色，人生就显出苍凉和无奈。
　　
　　夜里做梦，梦见小姨又结婚了。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荒唐的梦。第二天，就听娘娘说姨父去世了。姨父查出食道癌时，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肝脏、骨髓都发现了癌细胞，手术或化疗已毫无意义。
　　
　　半个月前，哥开车带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看上去状态还好，说话声音洪亮，不像一个身患绝症的人。癌症似乎是一句谎言，被他很好地掩饰了。我们说着安慰的话，但彼此都明白，接下来的时光，他只剩下两个字：等死。而且过程极其痛苦。
　　
　　回来的路上，哥说了一句话，他有一种预感，姨父可能会选择自杀。
　　果然。
　　
　　以前看过一句话，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子，其实都和深渊接着壤。
　　
　　就在姨父查出癌症前一个月，大儿子患上精神分裂症。去看大表弟的时候，除了药物让他发胖，他依然可以正常对话，只是说话少，人似乎被抑制住了。那个我看着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买房买车，看着他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男孩，不知道内心承受了什么，最终害怕这个世界害怕工作害怕见人……
　　
　　为了避免刺激大表弟，全家一致选择隐瞒姨父的病情。就在医院放弃治疗的时候，姨父想回家，小姨第一时间拒绝了。小表弟还未成家，单身在外租房。姨父住院的日子，他周末来回跑，一向在父母和哥哥荫护下的他，一下成为全家的支柱。姨父跟他说，他想回家，小表弟说，哥知道了怎么办？活着的人毕竟比一个濒死的人重要。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姨父成为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他被送去了一家福利院。
　　
　　姨父和小姨半辈子恩恩怨怨过下来，曾经的感情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两个人之间，没有人之将别，其言也善，说出的话仍是伤人的，我死了，这下你开心了。而小姨面对家里的两大变故，早已心力憔悴。只想从姨父的牵绊中，解脱出来，一门心思照顾儿子。她不止一次哭着跟我说，我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变成这样，我看着心痛啊！
　　
　　不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是爱有轻重人的精力有限，她只能选择更重要的那个人。此时的姨父于她，是一个留不住的人，既然留不住，不如“早走”的好。有时候，选择或放弃，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没有一种仪器能测出人之将死时的心情，从最初的质疑怀抱希望，到绝望恐惧，那是一段怎样孤独黑暗的路？从诊断出绝症那一刻，他似乎开始被隔离被遗弃了。我们把他丢在黑暗中，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帮他分担。我们害怕提到死亡两个字，哪怕是面对面撞上了，也赶紧回避。
　　
　　姨父“走”后，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姨父最后的时光，是不是应该让他和家人一起度过？有安慰有疏导有陪伴有拥抱，夫妻间的，父子间的，还有缓缓的告别……选择一个时间，让他慢慢告诉大表弟，他该尽的义务和责任都尽了，这一生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他的任务完成了，只是他现在要“走”了，他用一个父亲的隐忍和克制，让他明白，死并不那么可怕，活着更不可怕，他相信他儿子会好起来……只是再也没有机会，换一种方式重新对比，哪一种方式对姨父和大表弟，会更好一些。
　　
　　姨父一向喜欢大表弟。最后的时光，除了忍受自身的痛苦，他还要忧虑他。父子一场，没有告别，甚至连见上一面都没有。我不知道，家人替大表弟做出的选择，会不会成为他日后一辈子的遗憾。宫崎骏有一个生死观，他说，希望死前能好好跟大家打招呼，把大家都找来说声“辛苦了”或“谢谢”，也希望这种临终告别，能成一种文化。只是，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做不到这么坦然这么放松，我们擅长迎接，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告别……
　　
　　姨父“走”的时候，我们没在场，再见他，已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捧骨灰，和小表弟抱在胸前的一张照片。我忆起他生前的零星片断，他爱干净，出门总把皮鞋擦得亮亮的，他出差，给小姨买回一件绿色的皮衣，他看电视的时候，喜欢在茶几上放上零食，边看边吃，我爸去世后，他送过米和油来我家，在我家吃过饭，下楼时顺手带走门口的一袋垃圾，有一回，我做的冬瓜，他直夸好吃……他活着的时候，我想不起这些，反倒是他“走”了，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生命中，每一个离去的人，都会带走很多东西，也会留下很多东西。希望亲人的离去，对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种提醒：“面对死亡，有时连目送都没有，为了不出现这样的遗憾，趁现在还在人世，把目光投向亲人、朋友，把关爱、体贴、理解、祝福及时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