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弥漫,树影婆娑却略有虚脱。四面水洼,如镜一样清冷地横在凹处。丛林中腾起几抹墨色,伴着若有若无的清冽鸣声,眨眼杳无影踪。世界很宁静,除了风的幽灵,只剩下市井小民的叨叨俚语,仅此而已。
我老了,眷恋着每个可坐可躺的地方。平平仄仄的小屋,挤着我和我的妻儿。我们平淡地活着,如缸中的小鱼,只会缓缓地张腮,再慢慢地吐气……
门徐徐推开,我微睁着适应不了强光刺激的眼睛:两位故友来看我了!虽然世易时移沧桑无限,但那当初的眸子让我清醒。那女人曾是发誓非我不嫁的傻妮子,如今,他们是俩口子。
冲过去握他们的手,握出了我一身的穷酸。我感觉到了几十年来我们之间拉开的距离。虽然他们全身包裹着媚俗的装饰,但那却是我骨子里向往的玩意儿。面对依然粗糙的我,他们很高贵。心陡地那么卑微地一沉,我像小女孩一样脸红了。随后,我就冲他们微笑,笑得脸都痛了。
客人的眼睛环顾我的屋子,我有一点拘谨,还有一丝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忸怩。记得儿子说,他不想带对象上家来,怕人家瞅着寒酸而闹心。我大骂了他,因为他的话重伤了我的尊严。而此刻,我体谅了儿子的心情。转过眼去看了看,儿子的脸模糊成忧郁无助的妻。她像是站在一个很高的选美舞台上,穿着二十年前我买给她的洗得发白的格子长衣,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似的瑟瑟发抖……我浑身蓦地一阵酥软,那是被毒蜂猛蜇的一下。
他们的眼神由好奇变为惊讶,再由惊讶到平静,最后又从平静中无缘无故地生出一丝怜悯,这怜悯中还掺杂着自我陶醉的满足。我想我已经死了,大片的蚊虫惨无人道地噬咬我的脸皮,我想我也已经面目全非了。我的眼中是老友那张常在红尘中打滚而磨练得相当娴熟的嘴唇,它正极有节奏地自如张翕……
我记起了当年那个孤傲的少年,那个会吟诗作赋放荡不羁的叛逆者,那么多的鲜花,那么多的掌声——突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张丑陋的苍老的脸,满脸都是看透生活的麻木,只有两个鼻孔还在轻微地起伏。是啊,我已经没了桀骜的棱角,我渐渐地被周边的人同化,拥有了一张大众的脸,和常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吸收世俗的空气。生活的牛绳已经拉着我偏离了曾经的轨道。
一叠钞票送到我的面前,那是他们给儿子的见面礼。推辞两下,我就接受了。我已经没了当年的锐气,我就那么彻底地将一张老脸裸露在他们面前,任凭那种种色彩的目光透视。我清楚我的生命已溜走了大半,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想耸肩一笑以示大方,但我的肩已不再浪漫。
轻轻地关上门,像是割断了我半个世纪的美好回忆。确定脚步声远去了,我才哽咽出声。其间有低低的抽泣,那是妻。我冲进水房,拖出拖把使劲地擦地,我要擦净一切,洗尽一切!我紧握着拖把,那么认真那么用力。乌黑的条布在地上艰难地蠕动,淌着浑浊的泪。热汗从我的眼皮上滑落,我的手酸了,我又一阵阵地咳嗽起来。只是地上,依旧留有我的痰印,密密麻麻的。
窗外,日已西暮,是该告别的时候了。妻还在低泣,我看不清她的脸,那是一张模糊的女人的脸。我又看见了她的背影,她的手在头部不停地挥动,我知道她在抹泪。她皱褶的裤筒显得空荡荡的,正无力地向两边摆动。这就是我的女人,那个我答应用一生来呵护和珍爱的女人。可如今,我给了她什么?我伸长手,想触及她稀疏的发际,给她一点我的体温。但我什么也没有抓住,她的背影在阳台上远去,融入了那片喋血的残红……
------------------------ 当灵魂变得苍白无力
当干涸的心河泛不起涟漪时
才发现原来忘了给自己一片思索的空间
忘了给自己清泉的源头
让我活着却没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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