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每可以不用上学了，她搬进医院。
　　小每很奇怪，她其实是很健康的。掰掰手指头，已经好几个月没感冒了，也没有晕倒过，可同班的女孩子在军训时总是晕倒。
　　唉，小每叹口气，渐渐不去想学校的事情。
　　小每住的房间十分明亮，雪白的墙壁，透明的玻璃，奶黄落地窗帘。天花板上的圆形吊灯缩成可爱的一粒，像个明媚的笑脸。
　　同房住着另一个女孩子，跟小每一般大，留着男生似的短发。女孩子总是瞪着小每的头发，忿忿的说：要不是，我的头发也有你这么长了。要不是，哼。
　　小每几乎看不到她。妈妈规定小每晚上9点前必须上床睡觉。这时女孩子都没回来。早上小每睁开眼，女孩子却坐在床边，穿着天蓝条纹的统一病服，瞪大眼睛盯着小每，说：要不是，我的头发比你还长了，要不是，哼。然后鬼一样溜出小每的视线，直到第二天早晨。
　　
　　小每不能随便出去。妈妈说她要乖乖呆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就好。妈妈说会定期带小每出去散心。
　　可妈妈很忙的，小每都两个月没见过她了。其实小每也并不怎么想念妈妈，她想的是均。
　　均是谁，做什么，小每不知道。那天小每溜到花园玩时，看到均立在丁香花下。没有人做声。五分钟后均转过深埋在花瓣中的脸，满是泪痕。他惊讶得后退两步，问小每：你是天使吗？
　　小每笑了，掏出粉色的棉线手帕，递给均。
　　分手的时候，均认真的对小每说：我会每天去看你的。
　　
　　均总会带来出其不意的小东西，一片形状奇怪的叶子，一座手法笨拙的小木雕，一个简陋的弹弓，一块水晶糖果，等等。
　　晴天时他们牵着手出去散步。小每会换下天蓝色条纹的病服，穿上喜欢的裙子。
　　天台上均皱着眉说，不好，你太瘦了，不要穿裙子。
　　小每不听，伸开双臂做出飞的姿态，双眼微闭。
　　风大的时候，吹得裙子都鼓得饱满起来，仿佛会飘远，飞上天空。小每的长发也飞舞在风里，肆无忌惮。
　　均的眼睛一阵湿热，他奔上前抱住小每，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不管小每的颤抖和挣扎，和低声的哭泣。
　　均温柔的请求小每一定不要飞走，声音低到他自己都听不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恐慌，面对小每茫然的大眼睛，他只有避开，无法回答。
　　小每笑着说,放心,天使不飞翔。
　　
　　妈妈在垃圾筒里发现了照片的碎末，都是小每以前珍惜的、照的很好看的，还有风干的花瓣。褪色的鱼骨项链等等。妈妈起了疑心，小心地跟小每提起，小每只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说：不想要了，就扔掉。我该喜欢新的东西了。
　　第二天小每被带进各种奇怪的房间，回答各种奇怪的问题。
　　那些宽大的外套，厚厚的边框眼睛，花白的头发，搞的小每一点食欲也没有，脑袋晕晕的，但也没办法，任凭妈妈牵着她，辗转于不同的楼层。
　　妈妈去洗后间时，小每等在走廊，无意间看到那扇虚掩的门。有轻微的啜泣声从门缝里传出，小每好奇的凑进去。
　　是跟她同房间的那个女孩子，她端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头偏靠着椅背，睡着了。嘴边还有淡淡的口水痕迹。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坐在桌前，匆匆抄写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
　　她怎么会伤心到在梦中也哭呢？小每想不通。她就要踮起脚尖进去摇醒那个女孩子，可赶来的妈妈将小每拉走了。
　　小每回过头望她，门缝中的抽噎声渐渐淡了。
　　
　　生日那天，均带来的蛋糕比妈妈那个要大。紧急会议使妈妈一阵风似的离开，临走前她意味深长的对均说，小每是好孩子，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均不说话，只是笑啊笑啊。小每坐在床上，低着头看书，把书页翻的哗哗响。桌上的苹果“咚咚”滚到地上，红得像秋末的晚霞。
　　空空的房间里只有小每和均两个人。小每对着窗玻璃梳头发，均切蛋糕的背影在黑发上浮动。小每笑了。
　　均？她轻轻的问。
　　恩，什么事。均开始插最后一根蜡烛——第19根。
　　等我出院后，你娶我好吗？小每在辫稍别了粉色的蝴蝶结，像3岁时那个哭闹笑跳的小娃娃。
　　第19根蜡烛忐忑地倒在鲜奶奶油中，均又慌乱的将它扶起。浅浅的印痕像一条青毛虫，爬过均的心。
　　傻丫头，你还小呢。只要你乖乖的，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可是你还小，你明白吗？均捡起地上的苹果，排放整齐。
　　
　　夜晚，小每没有做梦，却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幽暗的天花板。吊灯只露出一角，披着月光，另一角躲在黑暗中。小每打了个寒战。
　　对面的女孩子坐在床边，瞪大眼睛盯着小每。小每翻身坐起来，说，要不是，你的头发比我的还长了，要不是，对吗？小每也盯着她。
　　女孩子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人就这样僵坐着。
　　许久，小每冷了，裹紧披在身上的被子。
　　他爱你吗？女孩子突然问小每。
　　啊？小每张大嘴巴。
　　他爱你，对吧。女孩子的话很轻，像有千丝万缕的叹息。
　　小每咯咯的笑出来：恩！他说等我出院后，就娶我的！
　　我们出不去的。女孩子倒了下去，翻身面向墙壁。
　　小每不明白，愣愣望着她的背影。
　　苍白的月光在清冷的窗玻璃上留驻，阵阵战栗。
　　我们出不去的。女孩子发出轻微的鼾声，咕哝道。
　　
　　清晨的一阵嘈杂声把小每从梦中惊醒。
　　鼻子塞了，小每抽出绣着小雏菊的手帕揩鼻涕。楼下还是嘈杂不断。透过窗玻璃，小每看到一个女孩子被抬走了。她带着很厚的毛线帽子，眉毛都遮住了。天蓝色的病服很干净，凄厉的红色开在上面。小每眼睁睁看着她被抬走，头晕起来。人们说她是跳楼死的。
　　均的影子一闪而过。
　　小每的心咯噔咯噔直跳——对面的女孩子怎么不在？难道是她？
　　小每冲到门口，停住了。对面的女孩子慢慢走进来坐下，背对小每说：我们出不去的。
　　小每没有力气跟她争论，也不想。她只想均怎么还不来。
　　她会听到隆隆的雷声响起，或者在午后，后者傍晚。
　　她想告诉那个女孩子，天使不飞翔。
　　
　　对面的女孩子死了。左手静脉割裂。小每啃着苹果看她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抬出去。妈妈和均恐慌的眼神分明清晰起来。
　　小每说等一下。护工们停住脚步。均突然觉得小每的神情镇静的让人恐惧。
　　小每拿出明晃晃的剪刀，妈妈立刻尖叫起来，可均拉住了她。
　　小每剪下一缕头发，放在女孩子的胸口，便转身离开，坐到窗前继续啃苹果。
　　胃被掏空一样，又有什么办法。
　　雪花无声飘落。又是微笑的冬季了。
　　
　　冬天了小每突然不肯出门。均带她去堆雪人，小每没兴趣。
　　均说怎么你不是最爱冬天的吗？
　　小每说，我累了。外面好冷。她把自己裹在围巾中，忙于编织手套，手帕，或者做剪纸。
　　均还是每天来，只是静静陪着她。
　　清早的阳光很微弱，小每不肯拉起厚厚的窗帘，房间里就更暗了。均走进来，就会看见她躲在窗帘后面，对着窗玻璃呵气。她在玻璃上写字，但均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
　　妈妈问均要不要搞个会诊。她说我很忙总之一切拜托给你了。均没有表情。
　　
　　日子在惨淡中一天天过去。小每终于发起脾气，她说不要做安静的孩子。
　　妈妈没有办法，答应了她的要求。小每于是搬回了家。走的时候几个花白头发的医生叹息着摇头离去。
　　均在那天便消失了。小每等均接她出院的。妈妈不停的发短信，打电话。均终究没有来。
　　小每觉得妈妈恐慌的眼神越来越不加遮掩了，她挽着妈妈的肩膀说妈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外星人。
　　小每终日上网。她会盯着屏幕几小时不动一下，看QQ上的头像闪啊闪。
　　
　　均死在小每出院后的第二天。
　　人们在丁香花下发现他，微笑的睡着一般。
　　跳楼的女孩子是和他相爱七年的女朋友。
　　女朋友疯掉后，他便整天出没在医院。
　　妈妈告诉小每的时候，小每没有作声。她保持微笑的神情。
　　门被轻轻关上后，小每俯下身呕吐。
　　深夜她梦到了均。均问小每，你在玻璃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字？小每就是不告诉他。
　　
　　天亮了。小每哭着说：均，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写的是——天使不飞翔。
　　天使不飞翔，便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没有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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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彩虹罚下地狱，
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
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以致于不能仅仅献给力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