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桃，小户人家的女儿。
　　别人都说我有双水灵灵的眸子，晶莹得如同桃花瓣上的露。
　　彼时我正及笄，身着月白色的小袄，桃红色滚边。
　　娘告诉我生我的时候，数九寒天地，我家窗外那棵老桃树上，桃花竟全部妖妖地盛放枝头。
　　我凝目去望，有一双眼睛灼灼，我把头埋到娘的怀里去。哦，梦里的那双眼睛，是我梦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他叫莫亦，青巾长衫，意气风发。桃之夭夭时，桃花树下初见了他。
　　　
　　七月十四，晴，我挽着盖着红缎面的竹篮，踩着小巷里的碎石子走出村外。
　　城里的玉绣坊已经来催好几次了，希望我快送去绣出的手帕，鞋子，荷包。我的图样总是很受城里人的欢喜，鸳鸯戏水或者喜鹊踏枝，换点钱贴补家用。
　　绣玉一定要留我在坊内喝茶，她是个热心的老板娘。
　　我不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美味的小点心，细软的糯米包着各式各样精致的馅，玫瑰，豆沙，芝麻，还有桃花。
　　终于还是忍不住，有颗泪晶莹的落了下来，我笑起来，眼里进了只小飞蛾。
　　　
　　回家的时候，月亮才上柳梢头，但是街上竟奇异地冷冷清清。
　　我不解地问一个赶路的大娘，她看着我，姑娘你不知道么，今天鬼节啊，鬼门将要洞开。
　　急急地往家赶，三寸金莲踩得生痛。
　　
　　曾经也是在这样清冷的月夜下看到夭夭的。
　　手指细细长长，挽着乌黑的发髻，雪白双颊旁散下几茎发丝，风里轻扬。
　　她扬起尖尖的下巴朝我笑，额上有桃花样的印痕，一抹精致的桃红。
　　　
　　我是桃，开在尘世，误入人间。
　　莫亦说我应该留长发，莫亦说桃红色太艳，莫亦让我穿上月白色的小袄。
　　莫亦说，桃，你要快点长大。
　　菱花镜里的人儿轻笑，转过身去娇娇地攀住他的手。
　　桃，你应该有一把桃木梳子，来梳你这最美的发。莫亦带着我，去城里的梳木采作坊。
　　无数梳子排列于我前，黄杨木，枣木，水黄杨木，还有草木染的梳子，当然，最美不过桃木梳。
　　齿体圆滑，雕工精细，牡丹缠枝，荷花，云纹，玄鸟，龙形璜，葡萄胜，蔓草纹。
　　我花了眼。莫亦爱抚地拍拍我的头，转过身去，桃木梳子，全给我包起来。
　　　
　　百花齐放的时候，抹落菱花镜上浅浅浮灰，对镜细妆，执一桃木，过我黑亮如瀑的青丝。
　　纤细的手指抚在唇间，依然淡淡的，依然无瑕如花。
　　踏一双白缎绣鞋，走出紧闭的房间，枯枯萎萎的心，重新呼吸。
　　春去秋来竟然都已二载，竟已二载。
　　　
　　连日细雨连绵，却有燕子斜斜掠过。
　　一阵风过去，檐下的风铃就叮当叮当奏响。
　　屋外的细长的桃叶上粘着水珠，夭夭走来，晶莹的眸子，水一样的干净。
　　莫亦站在廊下，夭夭的发丝风里轻扬，妖妖娆娆。
　　起风了，夭夭，快回屋去，加一件衣裳。
　　哦，夭夭。　
　　　
　　又是一年桃花开，淡淡的一树芳华。
　　忍不住伸手，想触摸花瓣上的露，却是碎如珍珠。一去无踪。
　　茶已经凉了，何必硬要喝下去，冰冷冰冷的，哽咽在喉口。
　　失去了，终究是失去了。
　　我把我所有的感情封印，埋葬。
　　金妆银奁依然搁在堂屋，精致而又琐碎的物事。一拂袖，全部尘封。
　　　
　　莫亦说过，不许再绣花了，要抚琴。
　　我触摸到琴弦，把手放在琴上，心里一片清冷。
　　轻轻一拨，琴音飘起。泪水轻轻打落琴弦，晶莹夺目。
　　弦断，清脆而又决裂。
　　我哀哀泣哭。重新拈起绣针。
　　夭夭，让我失去了所有言语。她如雪的肌肤上那淡淡的桃红。
　　她用细长的手指执起蔓草纹桃木梳，在发间一梳至底。
　　于是我，再也没有了桃红的滚边，一身的白裹住身体，清冷的干净。
　　一灯如豆的夜间，望着窗格子，望不见的，是两载的春秋流年。
　　　
　　他在哪里，夭夭，你竟也不知道么。
　　檐下的铃铛，又响个不停。却见一树桃花，正开的一心一意。
　　听见他的声音，我看见他的眼睛。
　　蔓草蔓草，你说，你是不是我的桃。
　　又起风了，窗外的桃叶沙沙作响，桃泪闪闪。
　　我转过头去，惊惶地看。夭夭额间的桃花印痕一下子鲜活起来。
　　　
　　在如水的月华下肩一把花锄，把所有的桃木梳埋在了桃花树下，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桃归于桃。
　　莫亦，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将我的发，轻轻绕于指间，一生一世结于心上。
　　我噙着泪，细细长长的手指抚过光洁如玉的额。
　　菱花镜中的我，扬起尖尖的下巴，额上有桃花样的印痕，一抹精致的桃红。
　　　
　　我是桃，亦是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只为灼痛你的眼，你说是不是，莫亦。
　　燕子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长发早如瀑，你的坟前亦已芳草青青。
　　莫亦，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我。
　　那么今夜，鬼门洞开的时候，请你回来，再将我的发，轻轻绕于指间，结于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