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不了口 |
开不了口
1.
和罗明初次相遇,是在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
那年夏天,北京出奇得炎热。雅思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人,我拿着就读卡,穿越灼热的阳光而来。已经开始上课,我悄悄走到角落的位置。
拿出浅绿色的冰水时,我瞥见隔着一张桌,有人也喝同样的牌子。微微转头,那张有着素描般轮廓和深邃眼神的脸突兀呈现。
米白色的单排扣子衬衫,卡其色熨贴的长裤,脖子上挂着一个用黑色丝线串起来的坠子。似乎是小小银色的鹰,隔着2米的距离,我看得很恍惚。
他突然笑了,好像是窗外灿烂的太阳晒进来。然后他迅速站起身,拿着课本走过来。我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他却边坐下边俯身说:“口语练习时需要同伴,不介意一起坐吧?”
他脖子上的坠子在我眼前晃啊晃。那的确是一只鹰。精致的,展翅的鹰。我闻到他身上似浓实淡的古龙水味道,在清冽凉然的空气里好象舒爽的薄荷。这是让我喜欢的气息。于是我笑:“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吗?”
他说非常流利的英文,课本扉页上是写着他名字的漂亮斜体字:“罗明,Hugh。”Hugh,那个有着天空蓝眼睛的好莱坞演员。念起来如此悠扬的名字,我轻轻体会着这个发音。他扬起眉、嘴角翘起来:“你念我的名字怎么象唱歌?”然后他翻开我的学习卡,找寻我的名字。
“卉烬?”我微微点头。“很特别啊。”他仔细看着这两个字,“象一幅灰暗悲伤的画。”
他望我一眼,忽然微笑,“但非常美丽,适合你的裙子。”我握着瓶子的手蓦然停住。那天,我穿着一条玫瑰红的丝质吊带长裙,长至脚踝。不置可否,我淡淡地笑。
上课上到一半时,他侧身问我:“你准备考完雅思出国去哪里?”我记着笔记随口反问:“你呢?”“伦敦。”我手中的笔顿了顿,说:“啊,听说雾很厉害。”然后借口向老师问题离位走开。
我的目的地是澳洲。澳洲南部的布里斯班。离伦敦千山万水的地方。
那是我和罗明的第一次见面。那天,气温38度,冷气24度。我知道他未来会去英国。他不知道我以后是去澳洲。
2.
我的中文名字是陈卉烬。
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实在想不出有哪个词可以准确表达“草木成灰”的意思。也许当初父母为我取名时,已经走到心灰意冷,所以才有了今天我这样苍凉的呈现。
然而,我是喜欢这个名字的。卉烬,消失怠尽,一切从新,多么好。于是,我执著地表达着它的含义,穿绸质的裙子,喝透明的冰水:这些都是美到了极致的东西,可以转瞬成空,无法把握,象手指间穿梭的风尘。
很多人说我的名字决绝而惨烈,让人感觉茫然的疼痛。可罗明对我说:象一幅灰暗悲伤的画。但非常美丽,适合你的裙子。他脸上的笑容那么真诚。
这是我听见的第一个与预料不同的答案。
我想,这是意外。
3.
罗明是北方人,25岁,白羊座。他有个叫小如的女友在伦敦帝国理工大学学数学。
我是南方人,22岁,金牛座。我没有男友,只有一个姨妈在澳洲布里斯班生活。
在北京,在东单狭小的雅思培训班里,我和罗明相遇。生命中充斥了如此多偶然。没有人知道,这些若有若无的旁逸斜出之线,终点是伸向哪里,会不会扰乱原本的路途,又抑或终将蜻蜓点水地迅速覆灭?
很多个课间,罗明戴着耳塞坐在我的身边,看我一边哼歌一边练习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他很惊讶我的手指速度,每每看着我游戏就兴致很高。有时我会转过脸去,看到他浓黑的眉毛像清澈的溪流流淌在他明朗而略带好奇的脸上。禁不住会微笑,有种想轻轻触碰他眼睛的欲望。
有时候他也分一个耳塞给我,听见里面的音乐很绵长。淡淡的怅惘混合着些许无奈的声音。
他有时会整日只放一首歌,比如《光阴的故事》。有非常悱恻的旋律,歌词精致而婉转。我听得很认真,以至于贪吃蛇碰壁了好几回。
当然,他偶尔也会向我提起小如。零碎的个人信息,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距离。他说:“小如只喜欢周杰伦,有个夏天,让我听了整整一季的《范特西》。可是,我只记得有首很吵的歌叫《双截棍》。”
我笑。他不知道我也喜欢周杰伦。那个眼神忧郁才华横溢的年轻男子,我收集他所有的专集与创作。他不知道,有首叫《开不了口》的歌是我最喜欢的周杰伦歌曲。每次去KTV,都要先点上好好地听一听。
如果他知道这些,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抿紧嘴唇,心中激荡涟漪?
4.
有一天下午突然下雨,大家都显得很高兴,纷纷趴在窗台上看急速的雨滴。我正在考虑没有带伞的问题,罗明转过脸来。他说:“烬,下课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愣了愣,看见他闪烁的眼睛。我点头说,好,我带你去个很有特色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带他去三元桥相熟的小店吃川菜。店堂里挂满了古朴的吊灯,木头的桌椅敦实而亲切。老板微笑着说:“你还是第一次带同伴来。”我笑:“他是一起上课的朋友。”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罗明脸上的表情。
点了新鲜的鲮鱼芦笋,毛血旺,还有莲藕排骨汤,格外香甜和美味。罗明大快朵颐地说:“没想到北京还有这么好吃的地方。”我看着他畅快的模样,突然想起我们在课堂间琐碎的交流。这个喜欢边听歌边看我打游戏的男子,他此刻有一张生动英气的脸庞。我心里默默点滴温柔。
那晚的雨下了一会就停了。北京的夜色,难得地妩媚清新。离开小店时,老板微笑着向我道别:“希望你下次再来,和他一起来。”那时,罗明已经走出去取车,我朝老板温婉浅笑。
那个小店的名字叫“渝乡人家”。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
5.
口语集训的那几天,罗明没有来。他打电话给我说,他生病了,在发烧。我于是一个人努力记着笔记,对着空出来的半边位置练习口语。我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想念他的。想念他干净的手指和明亮的眼睛,想念他在我身边安静微笑的神情。这样的想念,在孤独学习的日子里,日久弥坚。
在电话里,他请我把笔记借给他抄。于是约好在地铁A出口见面。
7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整个城市显得散漫而温情。我抱着厚厚的笔记,走得裙摆飞扬。
我在想,生病以后的罗明会是什么样子?脸色是否变得苍白,眼神是否变得黯淡?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没有想着我呢?
转过熙熙攘攘的街口,我远远地看到罗明穿着白衣白裤等在那里。像一棵树,一棵宛如黑暗眼睛的树。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一步,再一步,我们眼前的距离似乎正在靠近;而实际上,一步,再一步,我们现实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走到他面前,他的脸色很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我仰起头看他,发现原来他比我高那么多。我把笔记本递过去:“3天的笔记,够你抄了。”
他接过来看着我,他低低地说:“烬,我忽然担心。我怕自己无法通过考试,不能到英国照顾小如……”我的心迅速疼痛,我感觉它就要迸裂出胸口顷刻烟云。
咬紧了双唇抬起头,我张开双手。突如其来,他神情错愕。我轻轻说:“别怕,你一定会顺利获得签证,抓住你的幸福。让我把好运传给你。”我慢慢抱紧他,伏在他温暖的肩膀轻声念他的名字:“Hugh,罗明,好运临……”反反复复,低回断肠。顺滑的裙摆在我手边展转,仿佛时间停留,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柔软呼吸。抑扬顿挫,游走温柔。我闭上眼睛。
这是我们第一次靠得这样近。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23天。离培训结束,还有5天,120个小时。
6.
培训结束的倒计时开始。
课间的时候,罗明依然听着他的耳机,我依然边哼歌边打贪吃蛇。只是我开始反复唱着同一首歌曲。
他问:“最近你为什么总是唱同一支歌?”
“因为喜欢。”我侧过脸向他微笑。是的,这是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它的曲调和歌词那么美丽.
他怔了怔,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完整地唱给我听好吗?”
7.
才离开没多久,就开始担心今天的你过得好不好。
整个画面是你,想你想得睡不着。我的快乐是你,想你想得都会笑。
没有你在,我有多难熬。没有你烦,我有多烦恼。
穿过云层,我试着努力向你奔跑。爱才送到,你却已在别人怀抱。
我断断续续地唱着这首《开不了口》。我还记得在MTV里,周杰伦张开双臂拥抱空洞的样子。
这是他亲手写的曲子和歌词。如此恻然。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流下泪来。
8.
就是开不了口让他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整颗心悬在半空,我只能够远远看着,这些我都做得到,但那个人已经不是我。
这是《开不了口》的最后一句歌词。我没有唱给罗明听。
他问我这首歌的作者是谁,我摇摇头说只记得是非常有才华的创作人。说话间,我垂下头看见自己伤感的手指。
直至如今,这首歌那个场景我都还铭记在心。偶然和朋友KTV里听到它时,就想起在灿烂的北京夏季,我和罗明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他低着身用心聆听我唱出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调子。他的认真与坦然,我的努力与缘薄。那首深情与无奈的歌,已经诉尽我所有的快乐与无望。
9.
培训接近尾声,我们的行程也准备就绪。
这意味着我和罗明要回到各自的世界里,走着不同的路,见到不一样的人。我在电话里对姨妈说,秋天我就会过去。姨妈在那头开心地大笑。她说,亲爱的,你来的时候应该是布里斯班的夏天,多好。我可以看见你穿着红裙子的漂亮模样。
我挂上电话,脑海里突然开始想象,罗明走在雾气弥漫的伦敦街头的样子。
伦敦的秋天应该很冷吧?穿上厚毛衣的罗明,会不会因此而变得礼貌微笑,绅士异常呢?他会牵起小如的手,走在浓浓的雾色里吗?他会不会想起我?会不会想起这个喜欢穿红色裙子、被他评价为有着“如画般美丽”名字的女子呢?
那些曾经短暂而幸福的瞬间,此刻显得如此弥足珍贵。似乎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今日。罗明俯下身说,不介意一起坐吧?他微笑着说,非常美丽的名字,适合你的裙子。
我们在这里,在北京炎热的夏天,在一起。如此近的距离。
只是时光已经流逝。
10.
培训结束那天,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罗明站起来向我伸出手,他说,再见,烬。
我记得当时我在微笑。我握住他的手。那么宽厚、温暖的手掌。那是我唯一一次碰触它。再见。我轻轻对他说,感受到最后片刻的温柔。
然后,他转身离开。我没有回头看他,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回头再看我。
我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教室里坐了一会。接着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遗漏的小东西都装进我大大的提包里。我的直尺,罗明的铅笔,我们每次口语对话的草稿,冰绿色的塑料水瓶。我把它们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再放进自己的行李中。
最后,我把CD机打开,放起那首熟悉的歌。回忆一幕幕闪现,好象旧梦重温。
那天在“渝乡人家”,老板临走时小声问我:你是否喜欢他?在明暗交错间,我听到自己清晰而惘然的声线:是的,我的确喜欢他。
在华灯初上的地铁出口,我紧紧靠着他的胸膛。我在他耳边温柔低诉:Hugh,罗明,好运临,Hugh,罗明,烬爱明……
我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汹涌酸涩的泪水。原来两条生命的轨道只要在某点上偏离了一点航向,就会永远交错,不断分离,不断延伸,无法再见。我们只是两条在河流交汇处相遇的鱼,开不了口,是因为深知开口亦无用。
11.
秋天的时候,我如期到了澳洲的布里斯班。我又穿起那条玫瑰红的丝质长裙,只是不再行走于北京繁华褪尽的拥挤街头,而是飘扬在阳光耀眼的布里斯班草地上。
很多天后的某天晚上。在MSN上,我遇到罗明。
他问:烬,澳洲的太阳是不是温暖得象天空的眼睛?我说是。
我问:伦敦的雾真的和传说中一样潮湿浓厚吗?他说是的。
然后他说:烬,我找到了你喜欢的那首歌。小如告诉我,原来是周杰伦写的。我再放给你听吧。他把歌缓慢地传过来,附言上有笑脸和晚安的月牙。我对他说,Hugh,歌很好听。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它。
其实那天我的电脑上并没有装音箱,但是我仍然听得到那些歌声穿过我的身体,抚摸过我的脸庞。周杰伦的词曲,优美恻然,充满绝望。当我对他说,很高兴你还记得它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温暖的眼泪蔓延出眼眶。
12.
才离开没多久,就开始担心今天的你过得好不好。整个画面是你,想你想得睡不着。我的快乐是你,想你想得都会笑……
穿过云层,我试着努力向你奔跑。爱才送到,你却已在别人怀抱。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后悔没让你知道……
北京的夏天已经过去,可是澳洲的夏天才刚刚开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夏季是最美丽的。到处都是金色灿烂的阳光,活泼动人地跳跃在人们脸上。
罗明,澳洲的太阳真的很温暖,只是那种温暖并不象天空的眼睛。它们,象你的眼睛。象你在课堂间回首的眼睛,象你在餐馆里温和的眼睛,象你在街道边等待的眼睛。它们这样温暖,提醒我曾经有段暗涌在内心的潮水,流淌过整个八月,整个夏季。罗明,它们让我想起你的眼睛。
罗明,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匆匆如此。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我始终没能对你开口。没能开口对你说出那句话。
罗明,我喜欢你。这句话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给你听,再没有谁能听见。
关上电脑,我独自在深夜里轻唱那首歌。开不了口,远远看着,那个人已不是我。
对着寂静的空气,我轻轻地问:罗明,你听见了吗?
只有消逝的时光,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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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姬友 |
Re:开不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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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19 20: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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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铭心刻骨的爱始于平淡终于平淡
难道一双眼睛一条裙子一种味道一点感觉一首歌就可以=爱
为什么要警觉要隐瞒要欺骗要遗忘
难道开口真的那么难……
------------------------ 我仰天长啸,世俗的美纷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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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甜蜜蜜 |
Re:开不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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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8 13: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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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而多情的卉烬,让我眼角有点湿润。
也许罗明是知道一切的,只是责任!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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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0930 |
Re:开不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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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9 14: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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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的这些这些字,胜过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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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微笑拈花 |
Re:开不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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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12 1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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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可是,有些细节,有些细节,他毕竟是真的,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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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田子依然 |
Re:开不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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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1 1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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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痕,卉烬的身上有你的影子吗?问问而已,想知道经常写字的你是通过生活历练的素材还是幻想的素材.呵呵 很弱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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