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非暴力主义
1、96年的某个傍晚,我一读完《甘地自传》,内心只感觉到一种出奇的平静和喜悦,我相信自己已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此后我又陆续地展开了某种阅读,先是细致地读完了《四福音》和《耶稣传》;后来我又发下大愿,准备读完列夫·托尔斯泰的所有中文译本,从小说开始,然后,沿着日记、自传、政论,逐渐往他生命的深处延伸,特别是他的那些给他幸福的家庭生活带来巨大不安的政论让我震撼,我被托尔斯泰的博爱主义和平民意识深深打动;于是我又焚烧般地忆起自己在高中时期读过的一本印象深刻的小册子《释迦牟尼传》,加上新近在池田大作作品中遇到的《我的释尊观》;前几天,我又找出了去年买的一本马丁·路德·金的文集《我有一个梦想》展开阅读---
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这个阅读序列中埋藏着一条重要的线索,无论在南亚的恒河流域,还是在北方俄罗斯的雪域大地;无论是在古犹太人的荒野之中,还是在当今美国物欲横流的现实里,都流淌着一种高贵的思想,它们也都一再地证实了,只要是具有最崇高胸怀的人类精英,那么他们必定会在精神上践履或在信仰上从事着同样一种主张,这种主张也就是我在7年前从《甘地自传》中获得的重要启示:最伟大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来自于内部;致社会于至美至善理想国的最佳路途,无法依靠暴力抵达,而必须通过爱和非暴力,这是地上乐园和天上启示保持永恒一致的重要结果——
这些伟大的思想汹涌而至,我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一股强大的爱的巨流卷走。
我将自己思想上和阅读上的这一重要秘密袒示出来,是为了自警,也是为了与他人的共鸣!
2、非暴力是一种理想主义,它在高处,就象光!我们对理想主义的需要就象对光的需要一样!非暴力的终极目的是消灭国家,它的理想状态是——有秩序的无政府王国!实际上,马克思构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正是如此,可惜,其手段的不纯洁清除了其目的的纯洁(以暴力消除暴力),成了暴力的持续更迭!
3、一个朋友说:“最美好的愿望总是是与最血腥的东西相联结,就是耶稣,也须用自己的血来印证天上的福音”?
其实,这里她弄反了一个概念:耶稣的血是因他人的暴力,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这跟用自己的暴力流他人的血、用他人的暴力流他人的血、以及用自己的暴力流自己的血,绝然不同!
耶稣身上体现的正是非暴力的最高原则:以强大无比的柔弱来对抗恶毒的暴力!
“最美好的愿望总是是与最血腥的东西相联结”这话可能会是悲惨的结果,但永远不是原则!而且,一定要问一问:流的到底是谁的血?还要问一问:到底是谁造成了流血?
再美好的愿望也并不能消除因使用暴力而带来的罪恶。这里的暴力自然包括精神的暴力,甘地认为,它照样是罪!
二、尼采:一个试图击杀上帝的人
1、我要感谢那个年代的中学语文,因为它编入了鲁迅先生的一篇《拿来主义》,使我第一次认识了“尼采”这两个字的特殊组合,虽然教材和鲁迅先生的那文章一样,都是为了嘲笑这个狂妄的人,但那一个“自诩为太阳”“鼓吹超人哲学”且“疯了”的人却拥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教人耳目一新从而产生朦胧的趣味,而且所用的这几个词却那么地令人触目惊心,这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在中学阶段,我敢肯定没有发生过第二次。
如今尼采已作为一些具体的形象进入了我的心中:一个古典语言学教授,一个哲学家,一个诗人,一个孤独的漂泊者,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疯狂的异教徒,甚至是一个乱伦的人;尼采,这个宛若奥林匹斯山上神祗的人,在十九世纪末更象是一场巨大的风暴敲响在欧洲的大地上。雅斯贝尔斯曾说,和克尔凯郭尔一样,尼采“给整个现代西方哲学带来了颤栗”。其实,尼采的思想比克氏要远为狂野,他的名字在一个时期曾经象炸弹一样地在人们心中轰响。在基督教史上,恶魔撒旦与上帝的几千年的黑白争斗,还不如尼采的重拳一击有力。
他的影响今天已遍及全球,从遥远的北欧雪域大地到南美的高原、从大西洋东岸的西班牙到太平洋中的岛国日本,可以说,在欧洲哲学史上,还很少有人象尼采这样,以哲学家的身份,普及到如此广大的土地且被各个领域的人们所知晓,如果从十九世纪哲人对二十世纪这一百年的思想影响排个序列的话,我相信素有哲学帝王之称的黑格尔也要败在尼采手下。
他的生平自述《看哪,这人》是一本无比傲慢的书,仅由其标题就能让庸常之人心惊肉跳:《为什么我这样智慧》《为什么我这样聪明》《为什么我会写出如此优越的书》《为什么我是灾祸》——
但就是这么个思想如此狂暴的人,其性情却是极为温柔,他的内心有着谁也无法了解的孤独和痛苦。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经常地回忆一下这个十九世纪的幽灵——为了他的思想以及思想的伟大,况且早在尼采在世时,他就曾不无自负地说:“到了2003年世人才能理解我的学说的魅力和震撼力。”而今年恰好是2003年!
2、尼采可以催生流行,但绝不可能是流行的产物,流行可以望见它,却无法深入它,对于流行而言,尼采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深邃无比的大洋,用尼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哲学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之颠。”其包罗万象的巨大文化面积和幽深的哲学意蕴,必须是一些真正的探险家和精神战士才能孤军深入,继而获得深刻启示。不要因流行而忽视甚至抗拒了它,那就是一种错过。况且流行的如果都是这类先知般的人物和文化,那么,流行便可完全取代精英了!
另外,我发觉尼采也正是我们平常所追慕的那种不为世俗功利写作的典型代表,他的每一部重要著作对于他自己的生活几乎都是一场灾难,他的成名作《悲剧的诞生》一出版,他个人的命运悲剧也真正展开了:学生们离开了他的教室、保守的传统哲学诅骂他、同僚排挤他、朋友纷纷与他先后绝交----这还仅仅是他悲剧命运的开始!
而他后来长年漂泊的生活费用几乎全部来自于那份可怜的退休金,又因他的所有创作都是一种生命和精神理念的必须表达,是来自于灵命的饥渴,他必须将他狂烈的思想喷发出来,以强大的冲击力来召唤蒙昧的世人,而与此同时,误解和辱骂已在前方等待着他,这几乎是每一个先知的宿命。但表达和召唤是他们的天职,所以,他继续将他的著作纷纷出版,而且大多是自费,这些伟大的著作却不能丝毫有助于他自己生活的改善。象他最主要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是自费出版,并且只买出了四十来本!可自己却贫病交加。另外,他的重要作品是在他几乎全瞎的情况下写就的,他说,“我只能看清三步之内的事物。”必须注意的是:当时他已几乎完全失去了阅读能力,伟大的创造力这时神奇地降临了!
他不是个职业哲学家,却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哲人之一,成了欧洲形而上学大厦的最有力的摧毁者!
3、我们可以将叔本华看成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他一向是将人生视为一场彻头彻尾的虚空,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最好的出路是禁欲或自杀;而不能轻易地将尼采也论定为一个悲观主义者,虽然悲观的确是尼采的一个哲学前提,但那仅仅是起点,尼采的酒神精神(艺术审美)是拯救生命虚空和悲观的蓬勃意志,他的强力意志更是一种战胜人生悲剧的自我超越的伟力。他们的区别用周国平的话说就是:尼采和叔本华,犹如佛教中的大乘与小乘,他们都悲观,但是,叔本华的悲观是完全出世的,否定人生;而尼采却是出世复入世,否定人生然后又力图肯定人生。用尼采自己的话讲就是:处在痛苦中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
也就是说,尼采是不断地赋予人生以意义的,所以我们不能不负责任地一手将尼采推入悲观主义的泥沼,更何况,尼采对生命力的肯定和对生命本身的热爱是一以贯之的,甚至他对世界的真诚热爱和探索都是在被举世全然弃绝的孤独背景之下展开的,在这个既无妻儿、有无友朋,并携带一身病痛的彻底的孤独者笔下居然连一丁点的厌世和恨世情绪都找不到,难道着这还不叫人奇怪,不叫人敬佩吗?
4、思考与发疯并无直接或必然的关系,与其说尼采发疯是由于思考,那还不如说是因为孤独、因为精神上的苦难;况且,尼采的发疯还有着先天性的病因,其父亲和他一样,患有持续的头痛症,只不过他父亲36岁就去世了,还没来得及发疯;
5、希特勒将《尼采全集》作为贺礼送给墨索里尼也是举世皆知的事情。而事实上,尼采决不是个反犹主义者,他的超人哲学和强力意志的确有着贵族主义和英雄主义倾向,也相当复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既他的一生都在反对政治权力的扩张和民族沙文主义思想;而且,对德国和德国人的批判他历来是不遗余力的。之所以被利用,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我想应该是在他无知无觉的病情之中,他那疯狂的妹妹和妹夫(两个都是反犹主义者)对他著作的肆意篡改。
6、也许我们还可以这么理解:尼采可能并没有发疯,只不过是以他表面的疯狂来隐蔽自己与古希腊众神的秘密相会而已。
三、时代的病痛
1、面对时代、面对政治,人的命运宛如微生物般的不起眼,这一点连苏格拉底、孔子也未能幸免;所以,我有时考虑是否应该把我们的精神更多地面向自我、面向人本!而且,我认为这很可能才是问题的根本症结!
面向自我、面向人本我主要是指反思、自我审查,因为单单追究时间或时代的病痛是无意义的,在这时间或时代的舞台上面狂舞不休的永远是人,而每一个人都不是孤岛,而是紧密相连的大陆;没有单个人的罪,只有群体的罪;我在读二战时集中营里的幸存者、奥地利心理学家弗兰克的《自由的真谛》时又得知,面对群体,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选择命运的自由(自由是绝对的,而选择能力是相对的),而生命中的许多重要精神理念很多时候不是通过肯定、而是通过否定;不是通过说“是”,而是通过说“不”来表达的。所以,上面的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没有群体的罪,只有单个人的罪!每个人进行对自我的反思无疑是必要的!要知道,对群体(“群体”经常是一个虚无的词)重打五十大板,等于谁都没打;或将罪归之于某几个人或历史(时代)实际上是在为罪开脱!这样就为以后的重演铺好道路,所以我对你所说的这句话“谁知道这些事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即使不是同样的事,可难保同样的荒谬不会从天而降”也怀着同样的隐忧!
我在此谈的不是个人的命运、甚至不是某个特定时代,而是一种道路。
2、在现实苦难面前,回避历来不是办法。要坚信人是有自我超越的能力的,包括对苦难的超越,而思考却是最好的超越之途,所以,思考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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