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江在这儿打了个滚,去了。
如果说这蜿蜒而来,逶迤而去的长江是一根碧玉带,那么W市就是镶嵌在这条碧玉带上的一颗明珠。
这是一个濒临长江北岸富庶的县级市。虽然不是江南,却也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农村家家户户至少都有三五棵挂果银杏树。这个被称为“活化石”的现存最古老的孑遗植物,经济价值很高。木材是雕刻的好材料,银杏是驰名中外的特产,树叶能提炼名贵药物。前几年,遇上大年(银杏丰收年),最多的人家收入10余万元,少的也有三五千元。即便是银杏叶,每公斤都在5-10元。
这里的银杏以个大、壳薄、肉嫩而闻名,又是无公害食品。产量是全国的三分之一以上。在2003年昆明世博会上荣获“无公害绿色产品”,是名副其实的“银杏之乡”。在康桥刚辞职下海的那几年,银杏价格一路飙升,最贵的时候卖到每公斤80元,而到了东南亚那些国家的餐桌上,价格又不知翻了多少倍。
二
银杏就要熟了。
累累银杏缀满了枝头。象蹒跚学步的孩童使劲拽着母亲的手,枝条在秋风中越发显得不堪重负,预示着又是一个丰收年。
银杏就要熟了,康桥比谁都清楚。百亩银杏林是他开的,银杏树是他栽的,这满树的银杏自然要为他而结。银杏树是他的孩子,他是它们尽职的父亲。每当秋的信息传至,正午的阳光懒懒地照在银杏林,枝头最后几只蝉嘶哑地叫着,银杏叶慢慢变黄,康桥就会对自己说:“秋天就要来了。”
康桥背对着银杏树,将两条长腿伸直,迷着眼看树梢顶着的天,看了很久。此时是午后,四下里很是寂静,阳光慵懒而温暖,正是休息的好时机。康桥用他的方式,在他的银杏林里休息,不会打扰谁,不会被人打扰。
他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那是他昨晚刚写的诗:
漂了这么多年
你是否感到累
伤口在风中凝成履历
远远的爱情打湿你
夜夜的怀念
欢笑之后
彼此突然沉默如贝
你不会看到
心破碎后
那道痕有多深
我的寂寞比路途漫长
爱一个人好难 这是今生
无法改变
这份爱无法把握
注定要在彼此的眼睛里
将自己演绎成无法磨灭的风景
诗因情而生。康桥一直把自己的情感裸露在诗里面。诗是他倾注一生热情的恋人。
后来他走出银杏林。他看见对面山坡顶端有一个人。坡顶很空旷,有人处于那位置便很显眼,因为正面有阳光,背景是蓝天。
是一个红衣女子。
康桥很纳闷.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康桥苦笑了一下,心说,我这地方,就是用八乘大轿去请,别人都不肯光顾呢,古怪的女子,你呆呆地坐着,看我的林子干什么?
三
康桥没料到会遇见西木千。
那会儿他正独自走在市里的街上,手里提着几瓶农药,准备回来配置杀虫剂,最后一次给银杏树喷洒农药。一辆汽车刹在他身边,“吱”的一声,吓了他一跳。
“嘿,康桥,这么急干什么?”
康桥转回头,看见一个带变色镜的胖子站在车门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康桥皱了一眉,展颜道:“西木千?”
“对。”西木千奔过来,用力握住他左手,同时在他提农药的右手上拍了拍。
“你胖了。”康桥无奈地一笑,“不能怪我。”
“你却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康桥上了西木千的小车。
西木千当上了镇长。
西木千、青荇、康桥、黑鸦、一蓑,在师大中文系朋友中,西木千最聪明,成绩却很不理想。毕业分配时,他只能到一个小镇农村初中做语文老师。当时,他是多么失落。四年大学白上了,想做初中语文老师,高中毕业就能对付了。操他十八代祖宗的分数,凭我西木千的智慧,弄个七八十分还不容易?总以为不值,现在好了,抱着分数哭去吧。
罢、罢、罢,天无绝人之路。扛着被褥,西木千风尘仆仆地赶往他将要为之效命的乡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西木千去乡下,做了几天老师,镇领导让他做文化站站长。别看文化站是清水衙门,可下面养了一个亦工亦艺文化工厂,红红火火。起初他自己尚不敢相信呢,后来一想,倒也心安理得。试想想,一个小小乡镇级,地图上都找不到,文化站里何曾有过大学生?其实,真正原因却是,原站长正跟头头们闹意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倔老头,能闹到哪里去?头头们恼了,寻他个不是,让他病退休养。西木千,这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代理了站长。
区区站长,西木千根本就瞧不上眼。不过,日子从此倒也有滋有味。
他泡茶,会计说:“站长,你这茉莉花还拿得上台面?这里龙井茶叶”一泡,啧啧,色香味俱佳。
饭期到了,吃罢,有兴致,会计陪他喝两杯。月末结算伙食费,西木千心说,会不会吃过了头?一看表格,伙食费一栏写着:30元。
西木千是个聪明人,不动声色。
实习期满,西木千当上了正式站长。
不过,凭心而论,西木千还算出色。换届选举时,他成了唯一有大学文凭的副镇长侯选人,当选了,先分管文教卫生,后改抓工业。
西木千胆子大,勇于改革,抓工业抓得不坏。那些厂长全当他是哥们,而不是领导。他们包了西木千的生活,甚至合伙买了辆广本送给镇政府,让西木千来去方便。
就这样。
就这么简单。
康桥没说什么,只说辞去了党校工作,自己苦心经营了一片银杏林。他没说自己在权威刊物发表了多少诗歌。他知道,那种杂志看的人很少,什么年代了,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还多。
西木千说有空将去看他的银杏林。
康桥明知这个胖乎乎的镇长只是说客套话,仍真诚地说:“随时欢迎你。”
四
康桥又一次看到了红衣女子,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坡顶。
他一鼓气向坡顶冲去。
在康桥奔跑的过程中,她没有改变姿势。我坐在这里好好的,又没招惹你,你这么气急败坏的冲过来干什么?
康桥站到了她身边,喘着气,居高临下问:“喂,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看风景。”
“喔,这样。”康桥也坐下,“看样子,你不是老师就是医生?”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两样都对。”
“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我是医药中专的教师。”
康桥很开心地笑笑:“街头算命的也没我这么灵。”
“算命可能不止这些内容。”
“当然不止,我还知道,你年龄不小了,不是个学生娃了----你别介意,我不是说你老,恰恰相反,你看上去象个学生娃。就这个意思。”
“到底什么意思?”
康桥又笑了:“我说得不明白!我在夸你呢。你这样的知识女性,从二十五到三十五这档儿,模样基本没什么变化。”
“谢谢,不过我还没有你说的那么老。”她也笑。
“我叫康桥,师大中文系毕业,六年前从党校辞职下海。瞧,下面就是我的银杏林。”
“梅子,梅花的梅。”
“康桥,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康桥。”
梅子又笑笑:“多此一举。”
康桥有些得意:”看来一见面气氛就不错。”
“这话没韵味,太直白了。”梅子再笑笑。
康桥看看她:“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不然,鬼才会跑这么远,坐在山坡上,象受惩罚的小尼姑一样。”
“有这因素,也不全对。看看山、看看风景,有好处。”
康桥有些不满:“我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又都这么大了,你用不着提防我,我可以帮助你----因为,我也差不多。你知道我承包这银杏林......”
“是大材小用一点,但人各有志。”梅子看看她,“我劝你,不要放弃原来的专业。人很难知道自己一生什么是最有意义的,就象鱼对它终身都在其中游泳的水又知道些什么。”
“挺深沉,象哲学小品。“
“你这人真有趣。”梅子按着膝盖站起来,“看来,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不送你。请你别错过收获银杏的时候,还有我的银杏林。”
“不会要门票吧?”梅子对他笑一笑,轻轻摆手。
五
康桥总算见到了副市长。这个市有九个副市长,他找分管农业和多种经营的黄副市长。
“对不起,我只想占用你一刻钟。”
黄副市长说:“没关系,有什么尽管说。”
“我是珊瑚镇承包百亩银杏林的康桥,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想请市里帮助贷款建一个银杏深度加工厂。”
这几年,随着M市银杏产量的不断增长,加之中间商层层压价,每公斤降至2002年的20元。那种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光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的银杏,无论是品种、个头,在全国都是有名的。内地的酒店和农副产品市场哪个没有我们M市的银杏。如果我们办一个银杏深度加工厂和能够储藏5000吨的冷冻厂,开发出系列高档饮品,并把秋后的银杏统一收购储藏到冷冻厂,春节前后反季节销售,价格可是成倍的往上涨。光这一块,每年可以增收几千万元,效益是显著的。”
副市长点点头,在考虑。
康桥很紧张。
“照目前这种形势,恐怕有困难。”副市长这样说。
康桥的心开始凉了:“有什么困难?”
“是这样,一般来说,大项目被首先考虑,你来看----”他引康桥到办公桌前,指着台玻下的一张复印图,图上有星星点点的圈,“这是近几年批准的开发区。当然,并不全归我管。这些项目都是市委常委会上讨论通过的,人大和政协也方案性通过。这些开发区,规模大、投资多,如果正常运转,前景将很好。就象滚雪球一样,会给我市带来巨大效益。”
康桥说:“我知道这些项目重要,但我的项目不需太大投资。”
副市长耐心解释:“你也知道,这些开发区占了大量土地,加之以前搞桑苗、蔬菜、特种养殖等等,所剩土地已很有限。”
康桥仍不放弃:“按投入产出比,我这项目比那些厂子都赚钱,而且,它根本不会倒闭。”
“我知道,我一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康桥不说了,他看看墙上的地图,桌上的蓝图,叹了口气。
副市长说:“你个人的百亩银杏林有什么困难,政府会考虑。”
康桥摇摇头,没说什么,与对方握握手,离开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康桥骑着摩托车沿着公路走,果然看到了不少竖了大广告牌的开发区。他看准其中一个转了半天没找到大门,后来他见围墙上有个大洞,便弃车钻进去。
里面空空的,有一群羊在悠闲地吃草。
六
“我们这儿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所以我才来看风景。热闹的地方没有风景。”
康桥和梅子坐在银杏树下,青色的银杏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非常耀眼。
康桥忽然坐直了,严肃地问:“喂,你提防不提防我?”
“多此一问。”
“多谢多谢。”康桥朝她作作楫。
“谢什么?”
“一谢你把我当好人,二谢你来看我的银杏林,三谢你陪我说话。你看看,一眨眼列举了这么多理由,能不谢吗?”
“你这工作,的确清苦,与外界又隔绝。”
“再苦也不怕的。”康桥的心绪坏起来,“最怕的是你的建议得不到支持,信心十足地计划了好长时间,总希望有个美满的结局......”
梅子等着他说下去,康桥却用一声叹息收场,于是她说:“我们都有迷惑的时候。”
彼此沉默了,看头顶的银杏,树枝被压得很沉。
“你有什么不顺心?”康桥把头靠上树干。
“也没什么,只是心里很空似的。”
“找点事干干。”
“我跳过槽,”她缓缓地说,“可出去后不适应,格外怀念校园。”
“是不适应,特别是你。”
“我怎么?”梅子转过头。
“你应该明白。别人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做学问的料,其他什么料都不够格。”
梅子笑了:“听来听去,结果都是拍马屁。”
“也别说,干你们这一行有意思,那么多孩子围着你转。”
“那是以前。我是班主任,一次提议说,我们去踏青好不好?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全笑了,他们说,瞎折腾什么?放我们两天假,让我们网上冲浪、卡拉ok、蹦迪算了。”
“有意思。”
梅子又说了许多。房子,现在要买,分不到房子,可是小贩买得起,教师买不起,只好赶场一样做家教。这样一来,教师一下子臭不可闻,说是靠啥吃啥,教师吃家长......
康桥越听越开心,最终说:“原来你比我更没耐心,我也看到这些,不过我不为此费神,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
梅子无奈地笑笑:“不过说了心里顺些。”
“特别是跟我说是不是?”
梅子又笑一笑。
康桥掏出一枝烟悠闲地点上。不小心带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掉在地上。梅子顺势捡起,上面是一首诗。
《等待一树梅开》
作者:康桥
如果世界很大
为什么看不到你小小的降临
一张纸画出的几条印记
是谁的心在羊肠小路上踽踽
画一个圈,再画一个圈
你还是没有给我合适的方向
等待火,等待你的光芒
语言无法化开
十指的冰暴,于遥望的近处
幕天而来
情愿你的歌声蜂刺般洞穿我的寂寞
情愿在你的火焰内层
尽力地熔解
吐完我全部的血,使你更美
这是我终极一生的
血的价值
看完这首诗,梅子问:“是你写的?”
“够水平吗?”
“有徐志摩的味道。”
康桥不看她,将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好象这是很自然的事,好象这是必然的结局。梅子轻轻抽了一下,没抽动,只好由他,脸却红了:“你本不该这样的。”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梅子让他握了一会儿,起身说:“行了吧,我该走了。”
康桥闭眼不答。象在休息。梅子只好站在他面前。后来她气恼地用力一拉,康桥顺势站了起来,皱了一下眉:“走就走,我送你一程。”
“没必要吧?”梅子似笑非笑。
“你放心好啦,你以为我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拿浪漫当生命?”
梅子笑一笑。他们并肩出了银杏林。
七
银杏开始由青变黄了。从坡顶看下去,一片青绿中泛出黄灿灿。
康桥和梅子这两个自称不是孩子的人,却象小孩一般,半躺在树下。开眼是青绿绿黄灿灿,闭眼是馨香。
开始他们不说话,后来康桥先说了。
“你一定还没有嫁出去。”
“你怎么知道?”
“没有嫁出去的迹象。”
医务人员的敏感使梅子又害羞又生气:“屁话!”
康桥乐了:“你宁愿是嫁出去了?”
“不是。”
“其实你这样的人很难嫁出去。”
“为什么?”梅子有些恼。
“要不要听听?”康桥卖了个关子,“大款这一类,你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你。你清高,他呢,认为你不美艳。他们需要那种性感的,简单的女孩,这样才好操纵。其它类别的,层次低的,你看不上,层次高了,又都傲气......”
梅子禁不住笑了:“你又不是女性,这么自作聪明干什么?”
“我的遭遇也不差。人家领我们见面,还好,我这样子不至于惨不忍睹,可那些女孩子一到这里,妈呀,全吓跑了,‘哇!你们这儿是农场呀!’”
康桥学得挺象,梅子“咯咯”笑起来。
梅子告诉他:“我接触了三个要作我丈夫的男人。第一个是业务经理,每次来接我都把喇叭按得叭叭震天,告诉所有人,他有车。第二个是个小报记者,有些场合,该给钱时他不给钱,给人看他那宝贝记者证。第三个象你这样的‘诗人’......”
康桥截口说:“一见面他就朗诵他的大作,‘安娜,你是我的太阳!没有你,我就会遭殃!’”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在枝叶间穿行,在饱满的银杏间回旋。在成人这种高等动物间,已很少有这类笑了。
银杏在他们的笑声中颤动。忽然,有几粒银杏和几片树叶纷纷坠地、悠悠飘落,砸在梅子头上,落在梅子身边。梅子想伸手去捡,康桥宽大的手掌按住她:“不要动。”
头顶的树,身边的树,周围的树,树枝上的银杏在纷纷坠地,树叶不断飘落。
一粒二粒,十粒百粒,千粒万粒。
一片二片,十片百片,千片万片。
“天哪!”梅子轻呼一声。
青绿略带微黄的银杏纷纷坠地,砸在她黄色的风衣上,砸在他洁白的脸上颈上,砸在她青春含蓄的胸前。
银杏满地。树叶满地。
“天哪!”梅子呆了,恍如入梦。这明明是个不可能的世界,这又是个分明的世界。
康桥跪在她身侧,久久看她的脸,久久听她的心。
那张酡红的脸,那双黑黑的眼睛,都在康桥的头颈下了。梅子又轻呼一声:“天哪。”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他会吻她。
她一动不动。
有两滴水滴到了梅子脸上,不是雨水,是康桥的泪。
“这是我操纵的。我喷洒了落果素。”
梅子的泪差不多地要流出来了:“你不该说的......我真为你悲哀,早熟的银杏卖不出好价钱。”
梅子深深地望他,望得康桥感动。
没有讲话。
梅子一双素手,不断将银杏捧起来,丢下去,丢下去,捧起来。就象传说中的银杏仙子,在她的天国花园里,做她永不厌倦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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