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一只猫。
　　本来我应该是一个人的，一个聪明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地聪明，但是他们说不是，真的不是。
　　他们是谁？他们当然是人，和我没什么太大区别的人，但是他们说我不是，因为我没有具备他们的优点，说不了人话，办不了人事儿，这一点很要命。
　　所以我只好做一只猫。
　　
　　某年某月某天，有人来收养我了，是一位三十岁的漂亮女人。说她漂亮，是因为她喜欢化妆，一边打量我一边化妆，小心地描眉。
　　我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肯要我了，再不必呆在这该死的宠物收容所，每天吃烂泥般的粗食。我想，跟着这位富太太，至少能在早上喝一碗米粥，下午睡一个懒觉。
　　她的家好大，就像一个庄园，有好多的楼，楼里有好多的间儿。里面出来许多年轻的女孩，和她一样地漂亮，她们可爱地望着我，伸出手，抚摸我的耳朵。于是我很满足。
　　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有人在问，有人掀起我的腿，仔细地看。
　　这我可不知道了，就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是人，为什么只能做只猫一样深奥。她们把我放到一间温馨的小房间里，里面铺着软绵绵的垫子，我一伸头，就能看到客厅的门，东窗旁的电视，西窗旁的浴室。
　　她们还为我准备了一个项圈，精致的项圈，坠着绿色的小铃铛，然后抱着我到镜子旁。我发觉其实我也很美，同人类一样地美，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承认我也是个人，是美丽而又聪明的人。
　　
　　第一个故事
　　
　　在这儿住了几天，我很快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我发现这个大家庭里除了我，全是漂亮年轻的女人了。我是一只猫，一只不清楚自己性别的猫，所以我还不能算是男性或是女性，充其量只能叫做未知公母的猫。
　　这里也没有捉老鼠之类的任务交给我，我就像是废物一样，每天呆在没有门的小房间里，探出头好奇地观望。
　　她们很有趣，白天总是在睡觉，黄昏的时候，收养我的那位太太就会挨个儿地把她们叫醒了。洗脸，洗澡，化妆，穿上美丽如丝的衣服，我从没见过的衣服，很薄很轻的衣服。
　　每到这时候，我就坐立不安，觉得有些事情想办，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但是我讲不出来。
　　因为我只是一只猫。
　　
　　今天晚上下了雨，好大的雨，我睡不着了，从房间里出来，坐到我的门口，想奇怪的问题，人类想不到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天会下雨，为什么雨往下跑，而不向上飞。
　　我想人类真笨，他们不会想到这些问题，只有我才会感兴趣。他们只知道成双成对，在我面前胡闹，做许多我看不懂的动作，虽然我看不懂，但我会失眠，觉得有些事情想办。
　　今天下了好大的雨，女人们都坐在很大的沙发上，说我听不懂的话。
　　这时门开了，进来三个男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孩子。
　　
　　女人们都站了起来，围了上去，抓他们的手，捏他们的胸，说着好动听的话，可惜我不懂，但我很紧张，心跳加快，瞪大了眼睛。因为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人，虽然现在做了猫，这是迫不得已，所以我有许多奇特的感觉，应该是一个真正的人应该具有的感觉，但我目前是只猫，我说不清楚。
　　男人好坏，嘴里流了好长的水，我想是因为外面雨下得太大。
　　其实，我听不懂他们的说话，但我听得到他们在说些啥，我可以全都记在心里的，所以我很聪明，即使以后做不了人，至少我会是最聪明的一只猫。
　　我听到老头子有沙哑的一副嗓子，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昨天街上的野猫向我求爱的调子，家里的太太在笑他，姐妹们都不愿理他。
　　她们都围了那位年轻男人，说许多肉麻的话。
　　什么叫肉麻，我也不知道。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对许多男人说这样的话，每一次都让我身上的肉麻麻的，所以我认为这就是肉麻。
　　她们也喜欢那个小孩子，身上没有毛的小孩子，他进浴室里洗澡，忘记了关门，我看到了，他真的没毛，一点儿都没有。没毛的人很丑，我讨厌他们，我喜欢自己一身闪亮光滑的毛段子，既有风度又有温度，至少比他们这些每天都在楼上的房间里脱衣服玩的男人女人好多了。
　　
　　最后他们经过我的身旁，到楼上去。
　　他们有六个人，三个男人三个女人。其实每天都这样，有时两个有时四个，总是成对的。
　　每一次经过我身边，总会塞给我许多好吃的东西，有花生米，有泡泡糖。不过我不喜欢泡泡糖，含在嘴里难受极了，有时还会拉肚子，好几天趴到床上动不了，只听着她们在楼上叫。
　　她们为什么叫，我不明白。至于为什么总在晚上叫，就更不明白了。唉，人类真麻烦，许多事情让我这只猫看不懂，也不赞成，因为他们打扰了我睡觉。
　　他们到楼上去了，我赶紧回到房间里，闭上眼睛，努力地想睡。
　　我知道，她们又要叫了，好大声。
　　
　　第二个故事
　　
　　今天晚上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
　　首先，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门外，下来五个男人，全是老头子。我为什么知道他们是老头子呢，因为他们都是秃顶。他们都有一个大肚子，很大的肚子。
　　还因为我是一只聪明的猫。
　　奇怪的是车上还下来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戴眼镜的女人，和姐妹们一样漂亮。
　　我的姐妹们对这些老头子很客气，一直点着头，为他们点烟抽，倒水喝，问他们工作累不累，事务忙不忙。
　　所以我感到奇怪，想看个究竟。
　　
　　他们名字后面都带有一个“长”字，我听到了。
　　至于为什么都叫“长”，这倒不知道。
　　他们没怎么说话，都仰卧在沙发上，显得很舒服的样子，手里拿个东西，在挖牙齿。
　　我听他们偶尔说两句，说工作的事，好像是工作，因为他们总在谈论钱。我虽然是只猫，可是我并不笨，我知道只要是钱，就和人有关，和他们的工作有关。
　　我也听说人类活着就是为了钱，有钱才能说人话，办人事儿。
　　跟来的漂亮女人，听他们说名字叫做秘书。
　　秘书，真是个好奇怪的名字。
　　
　　他们说了几句话，就经过我的身边，到楼上去。和往常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叫好大的一会儿，叫好大的声。
　　我坐在地上，望着他们的鞋，很亮，很尖，他们走起路来显得很稳重，有风度，和我一样。
　　只是没有人给我好吃的花生米，这让我很生气，所以我就叫了几声，因为我不满意。
　　如果是以前，肯定会有人低下和蔼的头，亲切地摸我一会儿，然后从屁股兜里掏出几块糖或是别的什么，逗我开心。但是今天没有，而且有一个胖老头还伸脚踢我一下，踢我的脖子，嘴里说可恶的死猫。
　　我抗议地叫，我是猫，是聪明的一只猫，不是死猫，请你尊重我。
　　但是他们很笨，听不懂我的话。
　　
　　奇怪的是楼上并没有女人的叫，只有几个老头子的哼哼哼的声音。
　　我是猫，所以我的耳朵很灵敏，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当然能够分得清楚。他们很快就没了动静，这反而让我觉得失望，我忽然感觉没有平时的那种冲动，反而身体酸酸的，难受。于是我盼着他们能出点声音，哪怕是一丁儿的吱吱声。可是没有。
　　这时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门外来了许多的车。
　　许多的小轿车，和先前的那辆不同。它们头上都闪着红色绿色的彩灯，很好看地来回转动。
　　车上下来好多的人，戴着帽子，我从未见过的帽子，他们腰里还扎着皮带。我不知道人戴帽子和扎皮带有什么用，反正他们进来了，跑步进来了。
　　
　　一看就知道他们不讲礼貌，因为他们和谁都不打招呼，就匆匆地到楼上去了。收养我的那位太太，这时很不高兴，在客厅里站着，手脖子上戴了副很紧的镯子，身旁站了一个戴帽子扎皮带的人，让她不要动。
　　为什么不要动？我不懂。
　　这时人们纷纷从楼上下来了，姐妹们也下来了，老头子也下来了，戴帽子扎皮带的人也下来了。他们都绷着脸，不说话，老头子们好像脖子患了病，耷拉着头，胖胖的身体一摇一晃，走路很吃力。
　　他们下了楼，就全部上了车，走了，车还吹着尖利的口哨，我听了很不舒服。
　　但是没有人理我，我很难过。
　　
　　第三个故事
　　
　　太太和姐妹们走了好几天了，没有回来过，我觉得有必要动爪子找点吃的，因为我饿了。
　　我不知道她们去做什么了，那些人来干什么，我只想对全天下的猫说：做人真难。可是做猫也不容易，因为总得找东西吃。好在我非常地了解食物放在什么地方，所以这几天我并没有饿死。
　　这一天我正在门口的玻璃窗台上晒太阳，来了两个戴帽子扎皮带的人。
　　他们径直朝我走过来，上来捏住了我的腰，说：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我疼得喵喵直叫：你们捏痛了我的肚子了，我刚偷吃了邻居家的一条鱼。
　　他们撇撇嘴，说：再叫就摔死你。
　　
　　我真不幸，生下来没有做成人，空有人的一脑子聪明，委屈着做了一只猫，现在又受了莫大的窝囊气。
　　他们带我到了一个地方，我才明白了，原来，是让我出庭作证来了。要我指证前几天的五个老头子，和收养我的姐妹们。听说他们很坏，给我的姐妹戴上了手铐，就是很像漂亮手镯的那个东西。
　　我说我只是一只猫，虽然本来我应该是个人，但我现在是猫呀。
　　法官大人说是人是猫不妨碍，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有还是没有。就行了。
　　我说我想吃花生米，泡泡糖也能凑合。
　　法官大人眉头一皱：死猫，真麻烦。
　　虽然他骂我是只死猫，但我挺高兴，因为我终于听懂了人话，我想，我本来就是聪明的一只猫，现在离成为一个聪明的人已经不远了。
　　
　　在法庭上，我看到了我的姐妹们，她们都哭丧着脸。
　　我也看到了那几位老头子，他们都低着头。
　　法庭上有好多的人，好多头上戴白色的卷发的人，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听说他们叫律师，就是要问我话的人。
　　既然是出庭作证，就要讲究立场。
　　什么是立场？我觉得作为一只猫，有必要向法官大人说明，因为我的衣食住行，都是姐妹们给我的，她们每天都为我洗澡，还送我一个项圈，为我铺了一张舒适的床。我想我应该证明我坚定的立场。
　　当律师问我你是不是一只猫的时候，我说：我是一只猫，但我是她们的猫，不是任何人的猫。
　　律师严肃地说：别废话，这我知道，你只需说是还是不是，听见没？
　　于是我说：是。
　　律师很满意，他在本子上记着，然后又问我：上个礼拜二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我很迷惑，礼拜二？我不知道呀，我说：礼拜二是哪天？
　　律师很生气，骂我：你这个傻猫！怎么不知道礼拜二是哪天？
　　我也生气了，回敬他：我不是傻猫！我是一只和人同样聪明的猫，你这个傻瓜！
　　
　　由于他们认为我的态度恶劣，所以暂停了审讯，把我关进了监狱，不给我饭吃。不过还好，当天晚上我捉了一只很肥的老鼠，所以第二天出庭的时候，我精神十足。
　　但是我终于想明白了礼拜二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是的法官大人，我知道礼拜二是哪天了。
　　法官大人很满意，律师先生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接着问我：在上个礼拜二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了这五个老头？
　　这次我学聪明了，说：是。
　　嗯，当时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在这几个女人的家里？
　　是。
　　嗯，很好！律师掏出一粒花生米，塞到我的嘴里，我很高兴。
　　他接着问：当时他们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我说：是！
　　我问你他们做了什么！
　　我说：是！
　　律师先生气愤地踢了我一脚，把我嘴里的花生米又抠了回去。
　　
　　我这只猫真是命苦，而人类又这么可恶，我已经照他吩咐的去说了，他让我回答是或不是，但是现在又来踢我又来骂我，吃到嘴里的花生米也夺了去。我虽然个儿小，但我的脾气也很倔，于是我决定不干了。
　　你要知道，有时候猫也是很聪明的，知道谁好谁坏。
　　所以在余下的审讯中，我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猫，有些事情看到了，说不出来，有些话听到了，但我不会说。
　　我和人一样地聪明，因为我明白，他们其实和我一样，经常说谎。
　　最后的事实证明，我是一个胜利者，他们没能把我怎么样，也没能把姐妹们关起来，就因为我是一只猫，一只和人一样知恩图报的猫。
　　
　　尾声
　　
　　本来我想着要争取做一个人的，因为我本来就很聪明。
　　可是经历了这几个故事，既奇怪又不幸的故事，我决定放弃这个愚蠢的打算，安心地做一只舒舒服服的猫。
　　每天早上起来有一碗香甜的粥，下午睡个无人打扰的美梦。
　　到了晚上，惬意地看姐妹们洗澡，和高矮胖瘦的男人们上楼，吃他们赏的花生米，听楼上波浪般的叫声，然后我就很冲动，想做一些事情，还没弄明白的事情。
　　
　　又过了一阵子，门外又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又会经常进来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有老头子，有英俊的青年，有时也会来几个漂亮的秘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这只猫的生活，也随着窗外太阳的升起降落，这客厅里的人来人往，波澜不惊地安乐地向着肥腻的明天喵喵地快乐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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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另一面，我看到了一个凄惨的孩子，看到了那一个童话般的生活，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理想的世界，我爱慕那道圣洁温柔的光芒，当他从某一个人的眼睛里射出来时会让我狂喜